除却刚刚那声响动,屋内仍是死一般的寂静。
若非齐俦习武多年耳目灵敏,恐怕都要怀疑自己刚刚是听错了,但靠近衣柜,他捕捉到一点被死命压住的呼吸。
齐俦屏住气息,右手提起短刃,“唰——”地一声拉开柜门。
柜门打开的瞬间,有欢控制不住地闭上双眼,但又逼着自己迅速睁开,手里拿着的剪子胡乱地向前刺去,她自然害怕,可她不想死。
有欢咬着牙,黑暗里透过柜门她只能看见两个男子闯过护卫进来,好不容易等到两人要离开了,自己松开嘴的手却不小心碰到柜壁,隔着厚厚的被褥,声音算得上细微。
她只好安慰自己对方听不见,可好运从来没有降临在她身上,那个高大些的男子还是转了身。
齐俦看清是一个穿着素白里衣的年轻女子,大概有了底,不理会她乱刺的动作,直截了当地伸手点住对方哑穴,再将她手腕一捏,剪子就跌落在地了。
片刻后,好喜喘了口气,好说歹说,终于稳住有欢的情绪,好歹是让对方暂且相信他们认识南安,不再仇视着二人。
“有欢姑娘,你可以放心,南安现在已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治病,等你自由了,你们自会相聚的。”
有欢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好喜放柔了声音,带着安抚引导的语调,“怎么了有欢姑娘?你若是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此事确实危险,但我明白困于此地绝非你所愿,此事无论成败,我们都会救你逃出王家的。”
有欢更加着急,她不住地点头,拉住好喜的手,往自己脖颈探去,好喜的指尖点在她喉咙处,一触即分。
齐俦抱着手臂沉默地守在一旁,一只耳朵分给院落,他估算着时辰和外面的情况,时刻不曾放松。
一转眼,面前二人已经牵着手摸上对方了。
齐俦:“……”
好喜不解,见有欢焦急的模样,顺着她的目光转向一旁的齐俦。
齐俦:“?”
有欢急的一巴掌拍上齐俦臂膀,怒指自己喉咙,双眼恨不得喷出火来,齐俦这才反应过来,急忙解开哑穴。
“呼——”
有欢长舒一口气,总算能开口了,真真是要憋死她了。
她顾不上跟齐俦这个死木头生气,拉住好喜的手臂,快速但条理清晰地开口:“我明白大人的意思,你给我看过信物,我也相信大人会安顿好南安,但是,我乃孤女妾室,南安也不过是乞儿,大人是有能耐周旋之人,我等不是,大人的承诺,有欢想信极了。”
“但有欢实难相信。”
她也是见好喜为人没什么架子,虽然气度不一般,但说起话来和善真诚,才敢提出质疑。
即便是为乞丐,为妓子,为妾室,做这一切低贱下贱的事,只要能活着她都不会放弃。
好喜让她去偷账本,去监听王二爷,这都是要性命的事,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
有欢不是什么大义之人,她所求只是一条命。
听完她的话,好喜也陷入沉默。
他难道不知此事于对方极其危险吗?他当然是知道的,只是为了达成目的,这些牺牲可以用功绩掩盖,谁会追究一个孤女的死亡呢。
屋内一时沉默下来。
而后几日,好喜跟齐俦继续潜伏在零阳县中。
他们暂时不再去寻有欢,对方也没有将他们的事捅出去,双方保持着若有似无地默契。
直到三日前,女帝的消息终于传来。
好喜打开信笺,里头有三张信纸,和一块小巧的楠木金丝令牌。
禁军不断传来消息,他们也知道现在查盐税一事正进行地轰轰烈烈,只是二人是最早进到零阳县的,现在手握的消息也最多,女帝的意思是不用管其他,按原计划继续查,等再过些日子,便先查税的监察官一步回京。
小巧的令牌,一只手便可包住,沉甸甸,略显冰凉。
这是天子私印,有此令者,可号令二品以下所有官员百姓,见此令者如见天子。
好喜握着令牌,圆滑冰凉的触感,却像一块烧红的炭火,烫的他使不上力,只能虚握住。
信纸上,陛下对他们的努力很是看重夸赞,直到最后一页,那一页是写给好喜的,却又不是为他一人而写。
“……朕知汝所顾虑,有欢心存疑虑,此乃人之常情。蝼蚁尚且贪生,况乎人哉?此女命非所愿,然心志不堕,朕甚慰之。”
“今赐汝此印,非为恐吓,实乃立信。若遇祸出,汝可示此印,留的性命为紧。为此女求得生机,汝等亦然。”
“朕知汝少时困蹇,深宫浮沉,难以兼顾其他。朕怜汝之心,亦如天下,朕欲开我朝太平,正是要这天下人,无论身份,皆可昂首而行,无愧于心。汝今日所为,非独为朕,亦为万千如尔、如彼妾室之苦命人。”
“人命无贵贱,野草堪何比?”
“盐税可缓查,人命不可轻。朕在九重,待卿佳音。”
信纸轻若鸿毛,可字逾千钧。
好喜怔怔,信纸被抓出道道褶皱。
陛下……
陛下不曾与他说过这些,所以他也当陛下是不知他的过往的,谁会在乎身边一只逗趣的猫狗的故事呢。他不敢奢求,命有高低,身不由己,都再正常不过。
天下可怜人何其之多,好喜难得对有欢动恻隐之心,不过是因为太相似,相似的卑微,却又相似地不甘。
好喜本可以威逼或是投毒,总有千百种方法让有欢不得不为他们做事,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就像曾经的他一样,人人可欺。
但他还是没有下手,反而拖住时间去信给陛下,他等的是什么,让好喜自己说,都说不清。
直到拿到信纸,他才明白自己的迟疑和冲动是为何。
他想知道自己看待有欢的处境,是否如陛下看他一般。那自己的性命是否也无关紧要,他所有的挣扎渴望到底可不可笑。
陛下没有明说,但她明白,她告诉他“有欢的命重要,天下百姓无人命如草芥。”
连同他。
陛下在等他回去,他得回去,风光的回去!
齐俦在院子里替王阿婆劈柴,他力气大,有武功底子,劈起柴来又快又利落,一身腱子肉在衣料下隐隐鼓起,王阿婆笑得合不拢嘴,直夸他是个好后生。
好喜一把推开门,直奔齐俦。
“齐大哥!”他难得笑得恣意,脱去愁绪和伪装,笑得灿烂极了。
齐俦被他拉倒一旁,只来得及擦了擦脑门的汗,就听到一句“主子来信,咱们不用等了,赶紧干完,回去还能赶得上上巳节呢。”
“啊,哦,好的,”齐俦不解对方为何突然开朗,但服从命令是习惯,“那我们现在去哪里?”
好喜揣起两只手,在袖子里摩挲了一下信纸的边缘,眼里生起明亮的坚定。
“去王宅,找有欢。”
……
二月中旬,离那日朝会提出查盐税一过一月有余,女帝始终不曾再提起此事进展,也不曾拿住哪个世家,日子一天天过,叫不少世家官员提起的心慢慢放下。
女帝纵使天纵英才,到底不过十五六,她能用的人能有多少?
不过是些不经事的小辈,想来也翻不出什么浪花。
只要把手脚收敛一点,漏洞处理的干净些,不就可以糊弄过去了,以后照样是钟鸣鼎食、乘坚策肥。
思及此,袁尚书举起杯跟王侍中又对碰一下,杯内清酒荡漾,微洒几滴,二人酒醉几分,面色潮红,不只是是他俩,旁边及不远处的朝臣皆是如此。
今天来此宴饮的都是于盐税上动了手脚的,不论是偷税还是私占盐井贩卖私盐,都是心照不宣的好伙伴。
他们在欢庆什么,谁人能知。
袁尚书搂过倒酒的青妓,酒兴大发,与她唱和起《陌上桑》来。
“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
他打着拍子,唱上一句使君的话,青妓便唱起罗敷的词,青妓用圆扇半遮着面容,抬起一只纤细的手,在空中点了一下“使君”,声音婉转俏皮,唱着:“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
两人一唱一和,引得众人叫好,场面一时欢快极了。
下面的大厅不知何时换了人,排演上一出从未见过的表演。
一个掩面女子穿着破旧的衣裳,上台便是低低抽泣,她身前是一个扮相苍老衰朽的戏子,正被其他几个官差似的人物抽打,不一会儿便倒在地,几人下台,那女子环顾四周,像是在寻找什么人,却只等来一张轻飘飘的信纸被甩到她身前,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纸上内容,随后慢慢开口,唱起戏来更是声声痛诉。
“……怪道酬薪多,原是买命钱!离家十里远,纵死不得还。”
最后语不成语,调不成调,“阿父——阿父啊——”
唱到此处,她仰头长啸,泪洒舞台,倒地不起。随即便是一对夫妻登上台,遮住她,开始唱和。妻子拉住丈夫的衣袖,不肯撒开,丈夫一狠心,咬牙摔袖上前几步,他别过脸不敢看妻子,却是愁眉恨叹。
“何曾谈,命尤难;粟粒盐,不敢看;实非夫不留,贵人手执鞭,叹旱叹寒叹酒酣,苦名苦明苦命短,夫纵走,妻难留,家中许几口?罢罢罢,皆成贵人奴。”
丈夫唱到此处,无语凝噎,被一个穿着富贵的监工带着几个小厮拉走,妻子苦求不得,被一把推倒在地。
她伸着手,似想留下丈夫,但只能见人越走越远,喘息数声,无泪声寒:“当年嫁与盐丁汉,粗茶淡饭也温存;贵人纸短召夫走,纵死未见夫骨留;天既叫我夫妻成,奈河盐津动人心!”
“等啊等,等到青丝变雪尘。”
她无助地捧起双手,不知在向谁祈求,叫大厅众人皆是拧紧了心,一个转身再回首,已是双眼通红,目眦欲裂,声声泣血。
“吃人的盐井,吸髓的贵人!若叫世间有轮回,纵化厉鬼不得歇,直叫你累茵列鼎——灰飞烟灭!”
她唱得语调不断攀升,直到最后一句,破碎不成调,却似厉鬼索命,凄厉非常。
大厅里的观众皆被感染,良久不曾回神,不少人掩泣,不知谁先鼓起掌来,场上众人才回神,掌声便如雷动,经久不息。
我国古代戏剧的早期成熟形态是在唐朝,成熟的标志是宋代“杂剧”,本文背景设置是东汉末,所以此时有唱和的百戏、乐戏等等,但并无戏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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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