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危险,那里很危险,你别动,很危险啊。”
赵序恐慌地看着他,何哲宇在那扇大落地窗旁的小窗上背对着他坐着,看房的时候他跟中介笑“这窗子留着跳楼啊”,一语成谶。
“何哲宇,下来,下来好不好?我求求你了,你不要动。”
赵序上了学之后头一回这么求人,上次还是小时候他爸打他妈,那会他太小了,只能抱着妈妈哇哇大哭求求你不要打了求求你,长到一米六之后他就举着板凳跟他爸互殴,殴到老东西脑袋上缝了12针,再也没当他面犯。
“你不要,你别,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好不好,我求求你了何哲宇,你能不能放过我?”
何哲宇挡着那扇窗,风没法全刮进来,等他跳下去他心口那个纸糊的补丁也要被吹烂了,以后所有的风都要灌到这里头,他一辈子都要被吹成一块干巴的腊肠了。
赵序哭了。
他不敢往前走,只能站在客厅,张着嘴嚎啕大哭,眼泪一股一股往外奔涌,声音凄厉得好像濒死的人是他,哭喊声一阵尖锐一阵嘶哑,他哭着哭着,无力支撑,咣当一声跌坐在地上,没法再往窗户看,只是闭着眼流泪。
远处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一步一步,由远及近,愈发大声。
一只手抚在了他的头上。
随后,有人跪在了他面前,把他抱住了。
“……为什么,要为了我哭?”
何哲宇的声音哽咽了。
赵序明明已经不需要他了,他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了。
“你他吗下来干嘛!”赵序重重给了他一拳,对方吃痛抖了一下,但没抽身。
“你不是放鸽子吗!你不是要寻死吗!你不是要跳楼吗!你他吗去死啊!你死啊!”赵序边哭边骂,边使出全力揍他,“你一开始就去死啊!为什么要出现在我面前才去死?为什么啊!”
何哲宇不说话,只是被他挣扎着殴打,看得他来气。
赵序觉得不够痛快,直接把他一把推翻,骑在他身上掐住他的脖子,像是家暴一样使劲,眼泪大颗大颗砸在何哲宇脸上,砸得他眼睛闭了一瞬。
为什么要抱我,为什么要亲我。
为什么要向我投诚,为什么要对我予取予求。
为什么要和我表演情爱,为什么要求我倾诉倾听,为什么要与我毫无秘密。
为什么要和我谈,永远。
赵序一边流泪一边怒吼质问:“你去死啊!为什么你要,你要对我那么好,你要跟我说过那么多话,你要在我的世界里停留那么久才去死?凭什么啊!”
何哲宇被他掐得呼吸不畅,他的力气明明要大他那么多,却只是摸着他的手,没有反抗。
“我……想死……”
何哲宇流出了一行泪水。
“可是,看见你在哭,我觉得……我还是得,先来抱抱你……”
赵序为他又造了最后一次梦。
原来,他的离别,仅仅是快要离开,对方竟也会为他泪流满面。
“对不起,对不起……”
何哲宇在他的手中命悬一线,却只会淌着眼泪向他道歉:“对不起,每一次,我都想抱抱你,但是我不敢,你说……明明你说过,你累的时候,抱一下你就好了……”
太蠢了。
何哲宇,太蠢了,只记得这么一句蜜里调油的随口**,不会看脸色不会看气氛,到这一刻还在计较这些只有他在意的满地狼藉。
赵序的手开始发抖,越抖越厉害,像是他的精神病发作最厉害的时候,抖到最后他撒手了,何哲宇从死线上夺回了氧气,不受控地用力咳了几下。
“……我恨你。”赵序轻轻地说。
他低下头,整个人趴在何哲宇身上抱着他,两张哭花了的脸挨得很近,温热又潮湿,但赵序没有像以前哄他开心哄自己开心一样亲他,他不想演了,演不下去了,再不杀青,他就要一辈子困在这场戏里出不来了。
过了许久,赵序冷静下来,工作被他搁置,干脆彻底不管了,他起身关上窗,又自己点了支烟,开始认真地看起何哲宇最近的舆情。
最初的情况就是何哲宇的父亲在网上控诉,视频里他坐在一处家徒四壁的破旧屋中,一头黑白混杂的乱发,低声下气地叙述着自己一个残疾人是如何独自把何哲宇带大,现在又如何被他扔在村里不管。
一个光鲜亮丽的大明星,出演了一部知青下乡的电视剧,红极一时,却抛弃了自己出身的乡村,以及辛苦抚养自己的家人,在繁华的首都做人上人,好讽刺。
赵序知道内情,知道何哲宇替父亲还了多少赌债,到了走投无路只能卖身,观众网友不知道,铺天盖地的讥讽和辱骂将何哲宇和他的工作室席卷。
公关团队解释了多少,关于其实是他家里好赌,赌得连何哲宇做明星都还不上,没有人相信,大众心中艺人的钱是天上掉下来的,哪怕一个一步步爬上来的二三线演员也该能填上赌博这样的无底洞。
何哲宇为什么不还了呢,欠了那么多吗,《大地之歌》和一些零零碎碎的商务给了他一大笔钱,赵序又一直在给他打钱。
哦,他想跑了。
何哲宇的牙拔掉了,种了颗新的,他的人生翻天覆地,也该把过往拽着他不让他挺直腰杆活下去的东西掀翻才对。
赵序没向他提问,何哲宇却先开口了:“我见到我妈妈了。”
“诶?”赵序愣了,脱口而出,“你真有?”
……我草啊,什么鬼问题,他的意思只是他以前一直以为何哲宇是被拐卖的。
何哲宇没翻脸,只是点点头:“嗯,她看到了新闻,认出了我爸,也就知道了那是我,她联系了我工作室的人,也联系上了我。”
“我们见面了。”
赵序继续听:“……她是什么样的人?”
“嗯……”何哲宇不知道如何形容,“没有什么特别的,比我想得要年轻,很素净,念过大学,有份体面的工作,过得还不错。”
赵序听着听着觉得不对,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不是自愿遇上我爸的,也不是自愿生下我的。”
何哲宇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那双眼黑得毫无光点,心如死灰。
“……我一直以为,他把我养大,他是个好人的,他怎么会是那样的人呢。”
何哲宇的妈妈姓唐,唐女士没说自己的全名,只说了这个姓,何哲宇也只能客客气气地叫她唐女士。
他们坐在包厢里,其实如果不是何哲宇做了大明星,他们是可以坐在咖啡厅的靠窗位,在阳光下聊完这人生最后一次、也是对何哲宇而言的唯一一次相遇的,可惜,从他本人到他的存在,没有一件是见得了光的。
唐女士垂着眼帘,平静地把当年的事情诉说清楚,说完自己,又来说他。
“我以前是很恨你的,恨到许多年后都在想为什么我跑之前没把你掐死。
但是看到新闻,我认出他,我知道你是那个孩子之后,我想,你带着原罪诞生,在山里孤苦无依地长大,好不容易跑出来有今天、活得那么好,又被他拽下来,我觉得,你受过惩罚了,我不想恨你、也不想再做关于你们的噩梦了。”
何哲宇怔怔地看着她,眼眶热乎乎的,只能干枯地反复道歉:“对不起……”
“算啦,”对方叹了口气,“算了……算了吧。”
哲宇:“我会做个好人的,我不会像他一样。”
唐:“嗯,希望你说到做到。”
他们沉默了一会,何哲宇小心地向她祈求:“那,我不是你自愿生下的,我还可以喊你妈妈吗?”
唐愣了一下,最后选择了同意:“仅限今天。”
“妈妈。”他轻轻喊了出来。
“妈妈,”他又反复琢磨这个他从未喊出口的词,“妈。”
“哎,哲宇,”对方像是一个寻常母亲面对孩子一样回应他,“怎么了?”
何哲宇的眼泪流了出来:“……想跟你说很多话,但是这些话都不恰当。”
唐:“你说吧,恰不恰当的,过了今天,我们以后也不会再见面了。”
何哲宇:“我想说谢谢你,但是生下我和没掐死我都是你的痛苦;我想说我没有那么孤苦无依,我遇上了一个很好的老师,一个帮我很多的人,但我过得没有那么解恨还是你的痛苦;我想说请相信我,但是我流着的是你最恨的人的血,你不该相信我。
我只能喊一声妈妈,谢谢你还允许我喊你妈妈,谢谢你让我见到妈妈,对不起,妈妈。”
唐女士没什么波动,平静地看着这个她恨了很多年的孩子,一件痛苦的证物,没有长成痛苦的根源,只长出了痛苦。
“……何哲宇,”唐礼尚往来地喊了他,“你的名字,是谁给你取的?”
“那个很好的老师取的,”何哲宇解释,“她改过名,所以她也帮我改了名字,让我多读书,多看星星。”
“嗯,好,那你要记得,也要记得她,要记得做个好人。”唐点点头。
“……我会的。”
何哲宇不舍地又看了她一眼:“妈妈,希望你幸福,希望你忘了我们,我们不要再见了。”
何哲宇说故事的时候是不会哭的,他每次都很平淡,像个木头演员,好像说的是别人的事,这次也静静地看着赵序,然后把他的眼泪抹掉,又抱了抱他。
他应该留下来的。
他应该抱一下何哲宇的。
何哲宇那个时候是不是很痛苦?养大他的父亲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生下他的母亲是带着一生的伤痛被迫允许他存在,他真的变成了一个孤儿,一个被所有人恨不得置之死地的孤儿,还要被他伤害。
赵序哑着嗓子,刚要向他道个歉,何哲宇就快速进入了下个话题,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其实当年去飞鸟的时候,我去面试的,是经纪人。”
何哲宇轻轻地冲他笑:“你在这个行业,又给了我一份这个行业的临时工作,我很好奇,所以我去看了看招聘广告,看到上面写,经纪人,是寻找并培养明星的工作,我以为工作就是找星星呢。”
“她们看到我说,我就是那个明星,我还奇怪,我怎么会是星星呢,原来明星是这个意思。
后来,我做了明星,哪怕是刚有起色的时候,我的一笔片酬也相当于在厂里加一年的班,有了钱,我爸也很高兴,对那个时候的我来说,他对我很好,可是也就是从我做明星开始,大家知道我有了钱,于是,有人带他去赌博了。”
“……啊,拆迁户也会遇到,”赵序回忆了一下,“我家也遇到了,我爸还去玩了,他跟我说这个很公平,是能赚到钱的,然后我就学了怎么出老千,他终于信了人家能做局。”
“嗯,你说,有的人是做局出千,有的是赌场抽水,讲的是概率学,我不知道我爸遇上的是哪种,他答应我不再赌,但还是把我赚的所有钱都赌完了,又欠得更多更多,更多,他们跟我说我还不上就把他的手也砍掉,可是我真的赚不到,我很笨,不聪明,不时髦,不会说话,我赚不到钱。”
赵序:“……你现在能赚到了。”
何哲宇:“嗯,现在可以,以后呢,赌债都是几十几百万地欠的,我现在能赚到,以后等我老了丑了,我就赚不到了,我清楚。”
赵序攥了攥手心,小心地尝试开口,他猜何哲宇就是出于这个目的才会陷入如今的处境:“……那,或许,你可以,不帮他还了,你也知道了,他不是什么好人。”
“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何哲宇叹了口气,“只要不帮他还债,怎么样我都能活下去,我不做公众人物就可以彻底跟他断掉联系。”
“你不做演员了?!”赵序懵了,“为什么?不是,只要澄清他是个赌鬼还做出那种事,那所有人都会站在你这边啊,你又没做错什么!只要这次扛过去了就没事了,演员能赚很多钱啊,你的人生都已经翻天覆地了,为什么要放弃啊?!”
何哲宇张了张嘴,看着赵序的眼睛。
有着充沛的**与人性的赵序不懂,赵序的世界分三六九等,只有嫉妒追逐没有崇拜仰慕,永远拼命又坦率承认,他因此鲜活生动,真实可爱。
他不得不对赵序真正诚实,久久,他闭上眼。
“因为我只想活下去,不想活得很好,不想做人上人,如果没有足够的**来支撑,人只会觉得那些璀璨的灯光很烫。”
赵序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荒谬的言论。
不想活得很好是什么意思?
灯光很烫又是什么意思?
他不明白。
赵序的梦想就是做大明星大老板,他不懂怎么会有人不喜欢钱,不喜欢万众瞩目被人爱被人疼,不喜欢赚大钱高人一等,不喜欢权力,怎么会有人已经尝到物欲的美好,却能说出那句“我不想”。
何哲宇笑了,笑得像是和他在人间永别:“赵总,你们公司的资源太好了、太高了,我做了明星,却够不着真正的星星,经纪人说我要红,我要往上爬,等我红了,我就可以演你的电影,可惜最后我还是选错了,通过这种难堪的手段才能到你身边,谢谢你愿意留下我,谢谢你让我活下去。”
“其实我没想过要那么多东西,只想有点钱,吃饱穿暖买个房子,能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可是走着走着,就到这里了。
赵序,我的出生从一开始就是错的,进入这个行业也是错的,我们的关系也是错的,我所有的美梦和噩梦都是因为你,现在我想醒了。”
随后,何哲宇又恢复了他那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冷淡、锋利、性感,恢复了赵序对他倒霉的一见钟情,恢复了他对赵序的拒绝,赵序一次又一次看上他,都源于一次又一次被抗拒,他觉得自己真是贱得慌。
赵序的手有点抖,他终于懂沉默寡言的何哲宇今天为什么把话说得那么快又那么密,不留给他插入话题的机会,因为以后就没有了,他们不会在一起说那么久的亲密话,不会去探究对方的人生了。
所有的东西都是错的,关于何哲宇的关于他们的一切,比所谓包养的错误还要早得早得多,早到赵序说不出那句“我本可以做个好人”,也没法幻想所谓当初,他以为他们只是“您已偏航正在为您重新规划路线”,殊不知起点和终点都没有一个正确。
久久,他从兜里掏出一包大观园,叼起烟盒里的最后一根,仰着头问他:“……那你,能再帮我点根烟吗?”
他终于是赵序,不是赵总了。
以后都见不着了吧,何哲宇说了,他们厂不能随便进,危险,以后何哲宇就要去做小零件看星星,跟他再没什么关系了。
而何哲宇的眉眼却松动了,他一点也不想看他松动,沾了一层伤心的双眼直白地看着他的眼睛,不看他嘴上那根烟,像他们还没有犯错的第一面,何哲宇最后叹了口气,帮他点了火。
赵序无枝可依的人生无法得知该往哪走,他需要一个锚。
小时候这个锚是最顶尖的电影学院,考上之后这个锚变成了高高在上的老同学,踏入名利场之后这个锚变成了无穷无尽出身优渥位高权重的老板高官。
永远往上爬往上争,被众人的吹捧与期待灌得晕飘飘,马斯克的飞船都解体了,他还以为自己能踩着红舞鞋登天呢。
可是他怎么就走不到尽头呢。
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仅仅只是因为,他喜欢和赵青青一块儿看电影,赵青青指着屏幕说真好看,赵序就指着屏幕说哥哥以后也要去演戏。
何光能改成何哲宇,赵轻轻能改成赵青青,但赵序已经是个明星、是个名人、是个把业务干得太大收不了场的大老板了,他回不了头也改不了名,赵序只能是排序的序,以他为开头向后一溜儿的责任和**在追他,如果不拼命跑,就要被拆吃入腹死无全尸,连带着因他而幸福的人都没法幸福了。
赵序啃下那颗爆珠,长长地吸了一口,这一口几乎要把他淹死过去,最后呼啦啦地吐出来,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问他:“……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去迪士尼的时候吗?”
“你在烟花表演的时候,到底说了什么?”
【不过明年夏天的话……你这部的宣传期应该在春天,然后夏天是有空的,嗯,反正明年不行就后年,我相信迪士尼不会这么快倒闭的。】
何哲宇平静地开口了:“……我说,每一个夏天都是我,可以吗?”
“对不起,我没能演那么久的戏。”
啊,对不起啊。
对不起他干什么,他们之间本来就是钱色交易,何哲宇缺钱还债,需要演戏,现在他不还债也不演戏了,不用再演他的情人,松果灯也碎了,光线打的红线结散了,他们的缘分就断了。
赵序得到答案,他笑了:“没事,谢谢你,那再见了。”
那缕烟雾飘上他的眼球,熏得他想落泪,可是再哭的话,何哲宇又要来抱他,永远都走不了了。
何哲宇,走吧,你还能醒,永远别来梦里找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