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庭带着两个太监，将烫样抬进了乾清宫。
先对着端坐在龙椅上的皇帝行跪拜礼，再将烫样搬到早已准备好的宽大的长案之上。
季庭缓缓抬头之际，看见了正中宝座上的天隆帝，以及侍奉在侧的秦公公，还有下面恭敬站立的三个人。
李弘一人站在西边，季致远和李熠站在东边。
季庭平身后，恍惚着后退向东撤了几步。
之所以恍惚，只因这乾清宫的景致竟让她感到似曾相识。
而前世的她，分明从未踏足过这里半步！
重檐庑殿顶的大殿，眼前锃亮的黑色金砖，前方须弥座地平上的宝座……
季庭想起来了——这是她很久以前梦见前世时的一个场景，梦里李弘自始至终跪在地上回话，而宝座上面是一个模糊不清的背影……
难道那不仅仅是一个虚幻的梦，而是前世她离去之后真实存在过的情景吗？
季庭一时间有点心烦意乱。
而这时季致远已经亲手揭开了盖着烫样的绸布，皇帝也起身缓缓走了下来。
季庭不得不收回思绪，专注于眼前。
皇帝绕着长案转了两圈，又驻足探身细看，越看眉间越是舒展。
天隆帝原以为季致远拖了这么久，恐怕是遇上了什么为难的事情，后来听说东西他是找齐王世子做的，高兴之余难免对质量有几分担心。
没想到，眼前这组完整的太庙烫样，却比他以往见过的任何建筑模型都更加精致完美。
都说齐王世子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之后就傻了，变得目不识丁，多年来始终毫无起色。
天隆帝起初还是将信将疑，如今看他似是把精力都放在这些事上，便觉得不足为奇了。
眼前这个缩小过百余倍的烫样，其实天隆帝早就看完了，却又故意耽搁了一会儿。
实在是与皇宫比起来，太庙他并不十分熟悉。
一年到头，享祭、祫祭等等加在一起，拢共去不了几趟，而且即便是去，也就穿过前面那座砖砌琉璃随墙拱券门，再到享殿大殿里祭拜而已，至于其余之处，他也没怎么去过。
“不错。”皇帝对季致远赞许一笑，转头看见享殿后面的寝殿，又疑惑道：“天子七庙，自古有之，我看这寝殿怎么是面阔九间，而非七间？”
季致远没想到皇帝居然问出一句如此不着边际的话，连忙斟酌着回道：
“确如皇上所言，古礼是有‘天子七庙’的说法，但太祖皇帝开朝之初，便已改用天子九庙之制，四昭四穆，同堂异室，寝殿由此便设计成了面阔九间。”
言下之意：原来就这样的，是您记错了。
“哦……”天隆帝不以为意，“朕想起来了，好像的确是这么回事儿！”
季致远迅速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庆幸皇帝没有因为自己的糊涂而迁怒他人。
站在后面的季庭刚才却一点儿都没担心。
她知道天隆帝对太庙压根儿就没什么兴趣，若不是之前意外失火，很可能连修都懒得修的。
从古至今，历朝历代的皇帝，大都是那些得位不正或者大权不稳的人，才最愿意大兴土木，翻来覆去捣腾祖宗的太庙与自己的陵寝，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继位是承天之命，极具正统。
而天隆帝是先帝独子，继位大统毫无争议，皇权也一早被他牢牢握在手中，对这些宗庙祭祀之事并无过多执着，也没有折腾的必要，按照祖制修建好就行了。
季庭猜到了皇帝对修建太庙的事不太上心，却没想到其敷衍程度超出了她的想象。
天隆帝甚至没有打开查看任何一个大殿的内部结构与陈设，直接就告知季致远可以破土动工了，又对三皇子李弘嘱咐道：
“朕这次同意让你和工部一起督办，你要趁这个机会多跟季侍郎学习一二，切莫自作主张，凡事多向人请教才是。”
这明摆着是让李弘屈于季致远之下了。
李弘内心沮丧，面色如常回道：
“谨遵父皇旨意，儿臣定会向季大人虚心求教。”
说着，李弘乘隙摆出一副对烫样十分感兴趣的模样。
“儿臣也是第一次见到季大人他们做的烫样，没想到齐王世子竟然还有这么一手绝活。”李弘伸手指向享殿的牌匾，语气谦逊，“这些字，也都是世子写的吗？”
皇帝亦对李熠投去询问的目光。
李熠想都没想，直接对李弘回道：“什么字？我不认得，都是他写的。”
李熠回头望向季庭。
皇帝这时笑着冲她开口：“牌匾上这些字，朕看着与原来的像极了，真的都是你写的？”
季庭不慌不忙跪下回话：“太庙的牌匾大都是太祖皇帝御笔，小人不敢擅写，只是照着描上去而已。”
“赏。”皇帝对秦公公吩咐过后，又满意地看着季庭，“指甲盖大小的牌匾上，能把太祖的字描得这么像样，实属不易。”
李弘终于找到机会，见缝插针道：“真是难得，不过与大殿的牌匾比起来，列祖列宗的神主牌位则是更小、更难描绘了呢！”
皇帝闻言，仿佛突然才想起还有那些东西，正犹豫要不要打开瞅瞅。
身旁的秦公公动作相当快，当即上前，取下了享殿的屋顶。
天隆帝俯身细看，端详良久。
李弘站立一旁，目不斜视，眼观鼻鼻观心，静待其变。
却不想，最后只是等来了天隆帝的一声赞叹。
李弘疑惑地看过去，只见享殿内部历代皇帝神主牌位陈设有序，太祖皇帝的稳居正中，其余人的按昭穆之制分列两旁，分毫未乱。
李弘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心中的震惊有一刹那没有完全藏好，从表情中显露出来，跟同样错愕的秦公公有一个短暂的对视。
而这转瞬即逝的异样，没有逃过季庭的眼睛。
果然是他干的！
李弘先是主动要求和工部一起督办修建太庙，又暗中在季致远的差事上捣乱，看来是不甘屈居人下，想要当主事之人。
然后呢？他想干嘛？
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季庭未及细想，就被皇帝的声音打断。
只听天隆帝和蔼可亲地对李熠关心道：
“你在蓟城的时候，可曾定过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