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桃花岛太久,她们都快忘了外边是个什么情形。
李道全生辰恰逢谷雨,桃花岛之外这方繁华小镇自古便在谷雨这天晚上欢庆时节。
清明断雪,谷雨断霜。
白日里忙过农活的镇民与周边村民在夜间齐聚,家家喜气洋洋,小摊上摆满各类瓜果点心,华灯初上,各色不同衣衫的行人摩肩擦踵,在街巷里穿梭。
过了最开始的新奇激动,李道全牵着连涟的手,在青石板路上放慢脚步,慢条斯理沿路乱逛。
过了最喧闹的地方,两人渐渐脱离人群到了寺庙口,庙门前有一株擎天古木开满红花,红花绿叶,其间又参杂着不少赤红丝带垂下,煞是好看。
连涟心中一时意动,反拽住李道全跑向树前。
等到树下时,只见一年老尼姑在洒扫一地落红,她抬头见到是两个未到及笄之年的女童,不由笑着朝两人摆手。
“两位小友,快快家去!”
初来乍到,连涟与李道全都不知晓这红花树是给镇中适龄少女祈求姻缘所用,是以在遭到尼姑阻止时,两人对视一眼,面上都含笑答应。
待尼姑身影消失在半掩庙门时,藏在角落两人欢欣跳出,一前一后又跑到树下观摩。
“这上面红绸带都有字!”
“小女愿……求什么?”
风霜雨雪,曾经系上枝头的字迹如今已不甚清晰,加之夜晚缘故,两人只误以为这是祈愿所用的古树。
彼此不用多言,几年来在李青霜面前互相掩护过错的默契,两人此时可以说是心有灵犀解下了发尾赤红发带。
“还缺点笔墨!”
两人笑着又重回闹市,借着街边商贩的墨水在发带上一字一句落笔。
李青霜不仅教习两人武功医术,平常念书识字练笔等等的也从未落下,是以红底黑字,倒也都写的像模像样。
垫脚将两条赤红发带在枝干仔细系紧,两道截然相反的字迹在晚风中相互依偎。
一道是写祈求平安顺遂,无病无灾。
一道是写惟愿年年岁岁,人花相似。
李道全罕见有些羞涩扭捏,偏过头没有看连涟面容。
“我求的是你……”
连涟一愣,下意识偏头看向李道全,却只瞥见了她泛红耳垂。
李道全想了想又找补:“还有阿母和青姨,还有二丫。”
连涟只觉得脸颊有些莫名发烫,心尖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困顿气恼,只偏又说不出那是个什么感觉。
“我也有求你。”她垂眸低语,话语在风里很轻,却偏偏精准进了李道全耳畔。
“什么?”
李道全回头,身后节日散场烟火在那一刹那绽开,满天烟火点亮她眸中璀璨,失去了发带束缚的发丝在渐盛夜风中飘动。
凝视着那双亮极的眸子,连涟忽而心口重重跳空一拍。
两人近到能在对方眼眸里看见自己身影,看见自己对着她目不转睛的身影。
有什么东西在年少的两人心中扎根,不可言说的情绪与发丝一同在肩颈脸颊狂乱,在欢宴即将散去时疯长。
两人目光相碰那一刹那,又都不知为何默契偏过头去,李道全没有再问,连涟也没有出声。
并肩走在只余三两行人的青石板路上,一时没有人说出个只言片语。
只行走间,垂下的手指不经意勾缠,在衣袍掩盖里一点点触碰,先是指尖,继而是整只手掌紧紧交握在一起。
彼此掌心温度相互传递,抵挡夜间渐涌起的寒凉。
回程路上李道全与连涟出乎意料的安静,倒叫闭目养神的李青霜意外。
她只当是这两个小疯子乐极玩累,现下疲乏上身感到困倦了。
只有李道全自己知晓她今日心中的忙乱,但却不知到底是何缘故,偏长发没了约束一直烦扰她脸颊,当真是三千烦恼丝!
她忽而又有些气闷,她自小爱胡乱调皮就是不喜长发的,因为容易叫山上野草藤蔓树枝勾挂,日常清洗也总等不及湿发干透。
跟随李青霜习武后更是看不惯一头乌发,初时不通门路每日被瀑布淋的通体冰寒彻骨,这头发又叫她多尝了不少苦头。
她是想剪短的,但身旁又偏偏有个连涟。
山中无事,连涟无事可做时便总爱玩弄她这一头发丝,嫌剪短了不好摆弄,仍缠着她不许剪短。
一来二去发丝就越留越长,到如今烦扰的她不知如何是好。
一路披星戴月,三人无话。
月明星稀,窗外月光寒凉,李道全轻手轻脚掀开被褥一角,起身时替连涟小心掖好被褥,掩住房门,头也不回奔向平日练功处。
越靠近越闻水声潺潺,转过遮目怪石,一道苍白身影安然独坐在寒潭前。
李道全步伐一顿,一声青姨试探叫出,脑海里全是困惑。
她夜半来此只因今日难得失眠,横竖睡不着,又怕自己翻身扰了连涟梦中安宁,于是来此。
但李青霜又怎会在此?
李道全走近见她衣上寒露,已猜得女人是在这一宿未睡。
隔着一米距离,李青霜缓缓睁眼,乌鸦鸦睫羽已结了一片霜,眉目半掩在阴影里,不见分毫血气的面目像极了只在深夜出行勾人性命的鬼怪。
这副模样,同带走李道全的那个雨夜一般无二,甚至更让人猜不明看不透,不可琢磨。
“道全,”她启唇,额间红痣已不复当年鲜艳,心中尘封已久的念头在寂静深夜里复苏,而后一发不可收拾。
“道全……”
“青姨,我在。”
李道全不明所以,再贴近李青霜几分,乖觉停在李青霜身侧,等待女人下一句吩咐。
“你阿娘阿母可曾告诉过你的身世?”
李道全摇头。
自打有记忆起,她就是在青山镇竹林小屋与阿娘阿母一同生活,除了两位母亲会些武功外,和镇上母女们也无什么区别。
记忆里阿娘身体一直不好,阿母常常外出寻药。不过是最平常不过的一次清晨,阿母外出再也没有回来,阿娘清醒时候越来越少,最后病故在立春前一日。
李灵仙走时没有留下什么遗言,只理了理李道全衣衫,为她最后扎了一次小辫,在阳光透进屋子时,李道全再见她已完全失去声息。
镇上认得她们一家的女人们帮忙料理了李灵仙后事,由李道全选了一僻静处安葬她。
而后便是漫长的寂寞与等待。
她不愿跟随善心想收养她的女人们回家,只固执守在那片竹林里,等待哪一天清晨能在林中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
她幻想过很多种她与阿母再见的情形,她积攒了很多眼泪与话语等待埋在女人怀抱中倾诉,但还未等来陈秀,李青霜已经先来到。
跟着李青霜离开,她只不过是迫于无奈,心中是极不愿的,哪怕这人自称是她阿娘胞妹。
可后来朝夕相处,李道全不是铁石心肠分不清好歹的人,她知晓李青霜对她的好。
虽然常常嘴上不饶人喜欢恐吓她,但李道全日常起居、为人处世,小到她每日饭食,大到她今后立足,李青霜皆是事事在为她考虑。
相处三年来不仅教导她李家代代相传的青莲剑法,在李道全已经打好基础,能够熟练青莲剑法三分之一招数时,更是将自己于生死中领悟而来的碧落剑法也全授予了她。
大恩大德,李道全今生誓不敢忘。
视线突然被遮挡,李道全抬头正见一素手在轻轻抚摸她眼睫,只一触便收回。
她总觉得青姨在透过她望着什么人,从前每每与连涟闯出祸事来,只要大睁着那双眼睛努力扮可怜,青姨高举的手最后都会放下,在她额头不轻不重弹一下,这事就算过了。
最严重的一次,她和连涟野炊差点火烧了半座山,事发后就知道逃不了一场好打。
连涟已经老老实实举起竹条来,李道全怕疼,试图用旧招蒙混过关,可惜那次没管用,青姨还是给她揍了一顿。
她最后哎呦哎呦在地上一通乱喊,其实这点痛尚不及她平常练功半点,也只能唬过被她模样吓着了的李青霜而已。
事后连涟含泪又揍她几拳,只恨自己演技没她好,多挨了几条子。
思绪收回,李道全眨动眼睫目光一瞬不瞬盯着李青霜瞧,等着她未尽之语。
“江湖群英荟萃,门派万千青霄派独占一头。你阿娘李灵仙,便是武林第一剑派青霄的上一代大师姐。”
李道全长哦一声,双眼晶晶亮:“我阿娘这么厉害吗?”
“你阿母陈秀,从前是药王谷的杰出弟子,后来叛出药王谷,现在要是还活着的话,大概算个无门无派。”
“以后若是再见到陈秀,离她远点。”李青霜警告看李道全一眼。
“为何?”李道全不解。
“她修习旁门左道,为了得到药王谷传派至宝不惜残害自己至亲手足,甚至毒害了当时无辜卷入此事的金玉门门主养女……”
“你可还记得我从前带你走时,阻拦我的那帮白金衣服的女人?”
见李道全点头,李青霜才继续往下说。
“那养女是金千蕊意中人,你阿母害的她心上人久卧病榻,金千蕊瑕疵必报,就是这几年也在到处搜寻你我消息,想要以你我逼出陈秀。”
“可是青姨……”
李道全没忍住打断她,“我怎么觉得比起我阿母,那个金什么蕊的好像更恨你啊?”
回忆起从前雨夜竹林追逃一幕幕,李道全怎么想都觉得金千蕊分明是一直在追着李青霜身影,至于她,只不过是对方抓李青霜时候的意外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