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是说,她是大师姐的孩子?”
除了早已知情的连雨,其余人皆是瞳孔放大,再说出的话斟酌一二,总觉少了几分郑重。
情绪更外露的,当即已淌下热泪,怔怔然不可思议,想靠近李道全又生怕惊扰了什么。
方才光顾着迎接李青霜归来,倒未曾细瞧她身后十一二岁的少女,现下众人凝神细细打量,当觉李道全眉眼与大师姐李灵仙年少时有六七分相似。
尤其是那双多情桃花眼,不语时也含笑三分,十全十是照着李灵仙生的!
“道全……你叫道全?”
众师姐妹们克制着靠近不明所以的李道全,她虽不知晓这些人为何看清她面容后,一个个活似心口被剜了一刀,个个眼眶通红嘴唇紧抿,生恐泄出泣音。
但也乖觉点点头,只不过因着沿路来舟车劳顿,面上带着几分困倦。
“天杀的陈秀!”
不知是谁骂了一句,引来周遭片片附和,李道全瞌睡瞬间清醒。
她大睁着眼,看着这群人你一言我一语把她阿母骂的狗血淋头,边骂边好似她受了什么天可怜见的委屈,前迎后护的簇拥着她往山上走。
李道全只来得及在人堆里朝连涟伸出手求助,后者插手含笑立在一旁,打眼瞧着这热闹。
“青霄已有许久不曾这么热闹了。”
连雨候在李青霜身侧,望着师妹们离去背影叹息。
头顶突然压下一片重量,她抬头,正对上李青霜含笑目光。
“当年只到我腰间的小女孩,一转眼也已经长这么大,到了能独当一面的时候了……”李青霜摸摸她脑袋,话语中满是感慨。
闻听她此言,连雨垂眸,嗓音平静。
“只要师姐想,连雨永远都是你旧时陪伴孩童。”
李青霜只摇头,眸光澄净一片,又好似泛着幽幽漩涡引人深陷。
“往事不可追。”
她张口欲再说些什么,最后只是抿唇,“不多留几时吗?”
李青霜望着足下山河云雾,面上是她惯有的笑容:“死仇未报,心中不静。”
“大师姐的尸骨呢?”
“你知道了?”
李青霜面上有些讶异,李灵仙故去一事江湖应该少有人知才对,就连她也是背弃诺言寻到了青山镇,才知晓阿姊亡故一事。
“就算你不说,其实我们也都能猜到。自从大师姐同陈秀一道离去,明面上是说寻得了一生所爱,要去过几年隐居日子。”
“但我们都晓得,师姐是不愿我们日日见到她伤心,她去了我们都不知晓的地方,去等死了……”
“早在桃花岛见到师姐幼女时,我就已全部知晓了。”
连雨仰头憋下眼泪,只喉头哽咽泄露了几分心中莫大伤悲。
她们这些人幼时最喜欢跟在李灵仙身后师姐长师姐短,在连自己姓名都不会比划的时候却会写全李灵仙名字。
后来李灵仙忙于应付魔教入侵,又是李青霜忙里偷闲带着她们这些吵闹小孩,虽面上看不惯她们,但在大师姐走后,却是她一人兼全了所有。
青霄永世记李家的恩情,这一代更记李氏姊妹两人的教养之恩。
李青霜一时也不知晓该说些什么,她如今保护过的这些人,都是在过去最厌烦之人。
厌烦这些人会分走阿姊注意力,厌烦这些人到现在却叫她心绪难宁。
临别之际,她几番启唇,最后也只是将怀中医书交于一旁静默连涟。
不顾对方讶异目光,她挥袖转过身去。
“阿姊尸骨暂寄于桃花岛上,待我手刃钩吻,自会回去与她为伴。到时若有闲心,我再来看你们。”这是说与连雨听的。
李青霜不擅言辞,此时欲走也说不出什么温情话语,只敲敲连涟脑袋,如往常无数次清晨一般告诫——
“既然于医术有天赋,便好好修习,待我归来时校验。”
“此书是我药王谷旧友所赠,你且收好。”
不再看留下之人的目光,李青霜只如从前下山般步步离去,衣袍在山间随风飞舞,发带纷飞缀成满目苍翠间唯一一抹赤红。
连雨目光追随着她背影,如过往万千次目送她离去。
只不过这次,故人又会何日归来?
待再瞧不见李青霜身影,连雨回头率先踏上山路,她怕转身太慢会叫连涟瞥见她眼角泪光,只强作平常模样,身姿笔挺,迈步向前。
“走罢!”
被拥上山的李道全被带着到了峦雨峰,转过了大片苍翠竹林,又进了淮竹居。
“这是你阿娘从前旧居!”
连晴笑着推开门,“师姐从前就最爱竹林萧萧之音,现下这林子比她在时长得更旺了!”
连风紧随其后手脚利落铺好床褥,又点上一支安魂香。
李道全尚未回过神来脸颊手腕就被擦洗了一道,有人还趁机捏了一把她尚带软肉的脸颊,口中感慨,面露不舍似是还想再捏一遍。
她茫然护住自己身上衣衫,周遭女人们似乎还想帮她把洗漱全套做完,见她不依还面露遗憾。
李道全幼时好友也就只有王二丫一个疯丫头,到了桃花岛远离人世身边也只伴着一个连涟,又哪里见过这样一番场面?
鼻尖皆是女儿家香气,一举一动都是与身旁师姐肌肤相贴,所幸此时天寒衣厚,不然李道全只怕自己面红耳赤昏迷在这片包围里。
双手死死抓住衣服,李道全在地上蜷成个虾子,以躲开身旁人触碰,边试图扒住门框逃离此处边无奈大喊——
“女,女女授受不亲啊!”
好不容易逃出热情师姐们的包围圈,没走几步就又被抓回去梳头洗脸,李道全欲哭无泪。
这些人未免也热情太过了!
待连涟同连雨寻到李道全时,对方已换上青霄一派弟子服饰。
衣衫白绿相间,腰带与袖口都绣有花间绿萼,又有一长袖外袍,衣边处缝了毛茸茸狐裘。
狐毛一根根针尖似在空气里起伏荡漾,李道全双颊额头都被点了些胭脂,越发衬得她唇红齿白,不同于以往潦草模样。
一群人里里外外将淮竹居挤得水泄不通,七嘴八舌商量李道全之后的衣食起居与教导师傅。
李道全只趁她们不注意,挤出人群抓住连涟手便跑。
“哎——”
一连跑出竹林,转过几处拐角,李青霜方才松开连涟右手。
呼吸尚未平缓,连涟视线便被那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占据。
“你回家了,不开心吗?”
李道全凑近连涟,想要从她瞳孔里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没有,”连涟下意识摇头:“青霄是我的家,我怎么会不开心呢?”
李道全还是有些怀疑,但连涟不想说,她总也探寻不出更多。
她只是觉得连涟从回到青霄起,就不像从前那般开心而已。
两人肩挨着肩,坐在檐下。
檐上转角风铃随风叮铃,透过那片透明质地,纯白雪花一点点填满风铃。
“青霄又开始下雪了。”
连涟嗓音飘渺,李道全只望着她沉静眼睫颤动,如冬日薄冰易碎,藏了许多李道全此时看不懂的情绪。
“青姨现在,大概已经走到山下了吧。”
“嗯。”
“连涟……”
“嗯?”
“连涟?”
眼见连涟脸上染上薄怒,李道全无辜对她一笑:“没事,就叫叫你。”
她其实只是不想连涟继续方才模样而已,那么孤寂,像风铃里第一片雪花,孤零零来这人世。
好在她们还有彼此,能伴着对方走过这漫长孤独岁月。
托腮静观雪景,沉思被李道全打断,连涟索性对她说了许多从前未提过的青霄人事,李道全只安静旁听,偶尔提出几句困惑。
“我母亲是这的掌门人,‘青霄多风流’,说的就是她以及她姐妹们的多情。”
“我有四个姐姐和一个妹妹,姐姐们长我许多,大姐姐连雨和二姐姐连晴是母亲与平夫人所生,三姐四姐是母亲与晚夫人所生,她俩是孪生姐妹……”
李道全有点被这一连串姐姐妹妹绕晕,连涟又继续开口:“平夫人与晚夫人是金兰之交,她俩早年与门中前辈们一起抗击魔教,平夫人不幸在荒羽山身陨,一起牺牲的还有大半连李两家前辈。”
“噩耗传来时,晚夫人誓要替好友报仇,后来在以李仙子为首一众前辈平息了魔教进犯时,晚夫人在平夫人碑前自刎了。”
连涟只淡淡道来这些前尘往事,多年前的腥风血雨在北风里只凝聚成短短几句话语,每一句都是从前一个鲜活生命。
“如今在青霄的掌门夫人,就只有我和连漪的生母,花燕。”
提到自己的亲生母亲与同母胞妹时,连涟话语也无丝毫起伏,仿佛讲述的是旁人身世。
李道全被这连串人名关系绕的头都要晕了,“等等等等——”
她匆忙阻止又要继续开口的连涟:“你是说你母亲一共有三个,三个……”
李道全组织了一下词汇:“三个爱人吗?有一对还是金兰之交?”
“爱人?”
连涟只觉得有些好笑,杏眼弯成了月牙。
“她那个人除了自己谁也不爱。”
“连涟……”李道全揉揉脑袋,一点点消化这些信息量。
她忍不住叹气:“你还真是,要么不开口说话,要么一说就是这么多啊……”
“嗯。”
连涟有一搭没一搭回着她话,“那你还想听吗?”
李道全沉默片刻,果断点头。
“听!”
喜欢听八卦,大概都是人之常情吧?
李道全只遗憾从前在山上无聊时,没有让连涟多说些她家中事情。现下关于连涟,与她家中人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新鲜事。
不过也无妨吧,毕竟要在青霄长留,她们有更多的时间去了解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