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当天晚上没回宿舍。
傅尧自从无可奈何应了陆凛之后，情绪就一直很低落，抱着他哭了好久，陆凛心都快被他哭碎了。
好不容易等他止住抽泣，陆凛把人抱到床上，用温水浸湿毛巾，给他擦了擦脸。傅尧就坐靠在床上，眼睛红红的，呆呆看着他，也不说话，像是一个被抛弃的小可怜。
陆凛不动声色叹了口气，脱了外套，坐在他身边，把他搂进怀里，温声哄道：“没你以为的那么严重，等你毕业如果还想在那边读博，我也可以申请那边的研究生，过去陪你，就这两年而已。对我有点信心好吗？”
傅尧埋在他脖颈，滚烫的眼皮贴着肩膀，湿意又开始泛滥，委屈得要命。
陆凛受不了他这种表情，顿时反思自己刚刚是不是太狠了，他翻身将傅尧压在床上，温柔地吻去他眼角的泪水，顺着脸颊一路吻到唇上，尝到了满口咸涩。
“宝贝，不哭了行不行？”
“想到要跟你分开，就控制不住。”傅尧抬手搭在眼皮上，声音里还带着哭腔，倒是难得好说话，“没事，我自己缓一下。”
陆凛本来就不是铁石心肠，心脏更是被这一腔爱意砸得稀巴烂，还没分开，想念的难熬仿滋味佛已经涨得胸腔发疼。
他想了想，说：“你出国之前，我们搬到租的房子来住吧，期末周不要太放肆，其他时候都好说。”
傅尧带着鼻音“嗯”了一声，开始得寸进尺，“还有呢？”
“还有……”陆凛思索了下，“定位你随便装，我记得好像有一个远程监控手机的软件，操作的时候可以看到对方手机界面，你要是想监控我的手机，也可以装。”
傅尧拿开手臂，目光幽幽地看过来。
“做不做？”陆凛冲他挑了下眉，“你难得这么有理，哥哥让你为所欲为，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未说完的话尽数被吻堵在嘴里。
一夜疯狂。
……
那天之后，傅尧回家了一次，估计和他妈妈谈得不太愉快，回来的时候眼角眉梢还带着未散去的戾气。
当然他并不在乎他妈妈什么态度，他主要是担心他妈妈对陆凛做什么，如果他在国外，天高皇帝远的，根本来不及补救。
他骨子里的不安太过浓烈，当晚，陆凛身体力行地安慰了他一番。
缓过劲儿来，陆凛靠在他怀里，懒洋洋地问，“你担心什么，我也不会任人宰割。”
“不知道，”傅尧紧紧抱着陆凛，仿佛他下一秒就化烟飘走，“我爱你，哥哥。很爱很爱。”
有那么一瞬间，陆凛想问，你爱我什么？
你爱我的那些特质，如果别人更好，你会不会爱别人？
但他没问。
他其实掉进了傅母设计的“配得感”陷阱里，心中隐隐有点类似于“门当户对”的顾忌。
可爱情本就是很没有道理的东西，不能说出所以然。
不是因为你好看、优秀、有钱、性格相合……才喜欢，是天时地利人和，是你恰好出现在我怦然心动的年纪，给了我别人给不了的感觉，独一无二、不可或缺。
就像初恋之所以美好不过是占了情窦初开的年纪，青涩懵懂的心动只此一次罢了；
就像小王子后来见到了许许多多的玫瑰花，但还是钟爱他精心培养、浇灌的那一朵。
陆凛想，其实让傅尧出国，自己大概也是有私心的。
喜欢意味着占有，占有意味着失控。陆凛从来不是一个会在他人身上寻找安全感的人，傅尧对他的感情和依赖并不足以让他对这段感情充满信心，他也不愿意活在自卑、猜忌、怀疑自我等等的内耗之中。
人对未知事物的不确定性会充满恐惧，唯一战胜恐惧的方法是掌控他，要么就只能选择逃避——就像他花了数年的时间去寻找他和陆铮之间的平衡，得出的结论是，如果害怕失去，那一开始就不要拥有。
他需要自己更强大，要么强大到可以掌控傅尧，要么心理上克服恐惧。可哪一样都是不可能的，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他爱傅尧就必定会害怕失去；同样，位置对换，傅尧也很没有安全感，他不会成为被掌控的那一个。
这问题个好像无解。
都说少年心比天高，自尊心强得可怕。陆凛以前从来没觉得如此，和傅尧闹别扭，他也总是“示弱”的那一个。
殊不知，能示出来的弱，根本不叫弱。真正的弱隐匿在连自己都触碰不到的地方，是内心深处的拒绝和恐惧，它掩盖在层层表象之下。
所以。
希望你自由不受拘束，前途不被牵绊。
如果你见过更美更广阔的风景，还是愿意留在我身边，那我就再也不放手了。
陆凛回抱住傅尧，嘴唇贴着他额角轻吻了下，“好了，有什么事情我会及时和你说的，相信我，我也喜欢你。”
“只是喜欢吗？”
“……”陆凛从善如流，“我爱你，只要你听话，不会离开你的。”
傅尧小声哼了下，“你就不能无条件爱我吗？”
陆凛笑了下，“你有分寸，我就可以无条件爱你。”
“……你怎么都有理。”傅尧咬他的耳朵，“可恶的哥哥。”
“……”
陆凛慢慢抚摸着他的头发，没再说话。担忧和不安不是甜言蜜语可以安抚的，傅尧出国之前，他能再做点什么，让傅尧安心一点呢？
思来想去，陆凛想到了一件事，出柜。
虽然已经带着傅尧去墓地见过他妈妈了，他爸爸傅铮还不知道这件事。
出柜这个打算陆凛没跟傅尧说。
两个人倒计时数着傅尧出国的日子，除了学习，几乎所有的户外活动都停了，几乎是在争分夺秒地腻歪在一起。
好在有惊无险地度过了期末周。
在暑假的旅游计划开始之前，陆凛带着傅尧回了趟澜市。傅尧自然是在外面住的酒店，陆凛自己回家的。
陆凛回家没有提前说，半年前，陆铮已经从一线退下来，不会经常出差、出任务了，没有什么意外基本上都是在家的。
所以他没想到，打开钥匙进门后会看到这样一幅场景。
客厅灯光明亮，温暖的光色下，傅铮、一位阿姨，还有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子，在餐桌上有说有笑，其乐融融地吃晚饭。应该就是去年清明节回来时见到的那两个人。
陆凛一进去，欢声笑语瞬间凝固，客厅里蔓延开一阵尴尬的静默。
陆凛嘴唇动了动，“爸。”
陆铮站起来：“回来怎么没说，吃晚饭了吗？”
陆凛：“吃了。”
“这是你孙阿姨，那个是她的女儿落落，”陆铮介绍完，又看向落落，“这是哥哥。”
女人也站了起来，摸着女孩的头顶说：“落落，叫哥哥。”
陆凛指尖微微蜷缩了下。
女孩子脆生生的奶音响起，“哥哥。”
“你好，”陆凛点点头，牵起嘴角笑了下，“爸，孙阿姨，你们继续吃，我回房收拾下。”
……
陆凛回房间后，静静站了会。
大概是因为事情都赶到了一起，他有点莫名其妙的烦躁。
客厅的情形虽在意料之外，但陆凛并不惊讶，可为什么偏偏是现在，偏偏是他想出柜的时候……陆铮会不会多想？
不知过了多久，他回神般听见房门开关的声音，应该是那对母女走了。
五分钟后，陆凛的房门被敲响。
他走过去开门，喊了声，“爸。”
“你孙阿姨……”陆铮犹豫着开口，似乎还没想好用什么样的说辞。
看他不知道怎么说的样子，陆凛直接说：“我知道。你现在安定下来了，我又不常在家，家里有人热闹点。”
丝毫不提，过去那么多年，他长大的那些时光里，这个家一直都是了无人气的，他也是自己一个人过来的，几乎没有热闹过。
顿了下，陆凛微微抿唇，“我这次回来，也是有件事想跟你说。”
陆凛基本上就没什么事会跟傅铮商量、向他请求意见建议、跟他说一下过。以前工作忙，现在闲下来，偶尔和孙蒙聊天，聊起来陆凛，陆铮才发现这个儿子有多独立，自己这些年多有忽略。
陆铮难得产生了一点期待，“你说。”
陆凛看着他，“我谈恋爱了，和一个男生。”
“你说什么？”陆铮脸上的温和逐渐消失，面无表情看着他，“你不同意我和你孙阿姨，也没必要用这种方式报复我。”
果然会多想。
“你想太多了，我们谈了很久了。”陆凛是平静的，有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淡然，“他家长发现，他出柜了，所以我想着，我也得和你说一下，不是因为今天碰到这样的场面才故意说了气你。”
“我不可能同意你跟男的谈恋爱，”陆铮冷硬道，“像什么话？”
“哪里不像话了，”陆凛反问：“喜欢男的伤天害理吗？”
“喜欢男的有违常伦！”陆铮眉头深深锁着，“你知道这个群体有多乱、多脏吗？法律都不承认同性恋，你难道还对了吗？”
“法律也说父母对子女有抚养义务，你听了吗？”越知根知底的人，越知道扎哪儿最痛，陆凛毫不胆怯地跟陆铮对视，“你工作危险冲锋陷阵的时候想过我会担心、想过还有一个儿子要养吗？你从小到大参加过一次我的家长会吗？”
陆铮呵斥道：“胡搅蛮缠！那能一样？我那是工作迫不得已，我在做正确且必须的事，你呢？”
陆凛哦了一声，点点头，“爱情不必须是吗？那什么必须，梦想？生命？那如果我说，没有他，我会死呢？”
陆铮眼眸凛冽，“你用命威胁我？”
“威胁？算不上。”陆凛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你以前也救过为爱跳楼的人，既然你看不上为爱要死要活的人，那你救人的时候想的是我在挽救一个生命，还是这种人浪费人力物力财力死了活该？”
陆铮：“那能一样吗？”
陆凛对他的双标啼笑皆非，“怎么不一样，在别人那儿宽宏大量，到我这儿就吹毛求疵了，陆长官怜悯众生，我难道就是畜牲吗？”
他胡搅蛮缠得厉害，陆铮气得脸都黑了，“你不要无理取闹。”
“是谁在无理取闹？”陆凛不是一个喜欢翻旧账的人，有些事说出来除了难受就是再给自己捅一刀，没有人在意，但他还是翻了。他把曾经的伤疤握在手里，当成了筹码，赌陆铮会认输，“从小到大你管过我吗？我理解你的志向，理解你的难处，理解你工作忙没时间，理解你缺席的各种活动……你呢？”
“你都不能理解一下你儿子喜欢的人是个男生吗？”
空气一下子安静下来。
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陆铮突然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妈还活着，她会怎么想？”
“你还好意思提她？你陪我们待过多长时间，你知道她怎么教我吗？知道我们的相处模式吗？”陆凛语带怒意，“你但凡知道一点，就不会问出这个问题。”
小时候，陆凛只是知道爸爸很忙，不怎么陪他们。只有过年的时候，陆凛会跟着妈妈回家，和陆铮一起过。但陆铮向来都是冷漠的，对他还好，对妈妈基本上不怎么搭理。
慢慢长大后，陆凛才明白，陆铮对他们不上心，大抵是因为陆铮和妈妈的感情有了问题。
但妈妈一定是很喜欢陆铮的，因为每次提到陆铮，她都会为陆铮开脱，说爸爸在做很光荣、很伟大的事情，才没法陪他。从来没说过陆铮的一句坏话，还抱着自己说对不起。
陆凛不知道她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她脾气很好，很温柔，很喜欢笑，就算我做了惹她生气的事，她也只会苦恼地看着我说，这个我没教好你。”
回忆一下子涌上来。明明过了十来年，当时他还那么小，现在想起来却还是很清晰。母亲就是陆凛的逆鳞，曾经深深埋葬的不甘和怨恨齐齐涌上来，骨子里的尖刺全部竖起来，不管不顾地扎向对面的人，“你猜她会怎么想，她会想我为什么会喜欢男的，是不是因为成长过程缺少男性角色的陪伴！她会觉得抱歉！”
陆凛深深吸了口气，眼眶发热，“很多次，她跟我道歉过很多次，都是因为你，我不知道她有什么好抱歉的，她给了我所有的关心和爱，还要替一个不负责任的丈夫感到抱歉。”
“你能告诉我吗？”陆凛忍不住问了出来，“为什么总是对她那么冷漠？”
……
陆铮沉默着回了房间。
或许是陆凛那些话，也或许是这段时间反思自己真的不太负责人，问心有愧，陆铮这天晚上做梦梦到了陆凛的妈妈。
和记忆里的模样一样，漂亮、精致、爱笑的一张脸，不过笑容只维持了几秒，画面一转。
空荡荡的房间里，她抱着自己在家发烧发到39度、脸颊通红的陆凛，怒气冲冲对他吼——
我放在心尖上全心全意疼爱的宝贝你是怎么养的？你怎么让他总是一个人吃饭？你怎么不陪他？你怎么不给他买衣服？你怎么不关心他的学习？他生病你怎么不照顾他……
你怎么敢、怎么敢让他无人问津地长大？！
陆铮猛地惊醒过来，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