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笙从密道逃生,才不过几步路,便犹豫了起来。她自然没有与蓉城共存亡的打算,素来以“自求多福”为己任的赵笙也没法平白无故对蓉城生出什么好感。
只是她望着天际血红的阵法以及宛如嚎哭的风声,会无端想起城中的日子。
那会儿她上山采药,下山便与殷苑一同熬药,然后将汤药送给前来求药的普通人。士兵们望着自己也都和颜悦色,不用过着偷鸡摸狗食不饱腹的日子……她也曾感慨过这是否是普通人的生活。
就在这时,一堆官兵似乎发现了她,正是以一队被城主送出城外,准备从密道赶回蓉城,同何雨清、同蓉城共生死的将士们。
约四五十个,大都比她还年轻。
为首的将士名叫卫陵,是在仙魔大战时期便跟着何雨清的老人。他似乎还认得自己,看清她的长相后,迟疑地问一句:“是赵大夫吗?”
赵笙并没有学医,只是殷苑对外称她为徒,因此那些老人久而久之也都叫她大夫。
赵笙攥紧拳头,没来由地做了违背本心的事。
“随我来。”赵笙答道,便利用潜行术护送着这队人员成功抵达城主府。
一路上,众人都有说有笑的。似乎是为了缓解紧张,那个卫陵的话又格外的多,聊着聊着又聊到了当年城主夫人的事情。
众人对她皆毫无芥蒂,似乎根本不知道殷苑背叛的事情。
赵笙因此心情更加复杂。
就在这时,爆炸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城主府的后山燃起了大火,而赵笙知道知道那处通往哪里,也知道现如今只有宗临或者吴惑才可能在那里。
一队人赶往后山之时,只见吴惑浑身破破烂烂,脸上微红,眼神都有些游离了,正一步一步地朝他们走来。
“魔修?”卫陵连忙拔剑。
“收剑,是城主的客人!”赵笙连忙解释道,随后跑到吴惑旁边扶住了他。
走近之后,才看清楚他胸前凶悍的鞭伤。
魔修当中用鞭子的极少,唯一能想到的只有……赤罗王。这是遭遇了赤罗王了吗?而且还活了下来?
众将士的表情陡然变得恭敬了起来。
吴惑看清楚了赵笙的脸,这才放松了下来,整个人朝前倾倒。
几个将士连忙手忙脚乱地将他扶住。
吴惑这才有气无力地解释道:“赤罗王用代价替死术逃走了。”
赤罗王?逃走了?
众人脸上难掩惊讶。
吴惑每呼吸一口都觉得胸口火辣辣的疼:“你们有人知道蓉城八方位在哪吗?尽快赶过去,掘地三尺,挖出八具尸体,就能把头顶的封闭阵毁掉,尽快!”
赵笙知道吴惑的阵法本事,连忙喊到:“快去。”
“是!”卫陵连忙指挥了一队人赶过去。。
吴惑站了起来:“有疗伤药吗?我的吃完了。”
赵笙不疑有他,连忙将药奉上:“有,但是治标不治本。你……”
吴惑一股脑将一整瓶药灌进嘴里。
“不可以!这……这药吃太多,会有反噬。”
但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吴惑原地打坐,身上的伤口止住了血,脸上的潮红也消退了不少。再次睁开眼,他的眼睛已恢复了清明:“我去找宗临,封闭阵交给你们了。”
他兀自起身,在赵笙反应过来时已经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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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刀剑无眼,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浓郁得化不开。
城门口却一片死寂,冷风撕扯得旗帜猎猎作响,残破的木窗咿咿呀呀地摆动。
许久,才见瑶姬脸色泛白,用嘶哑的嗓音缓缓说道:“你……算师姐求你了。”
殷苑顿时红了眼,用力摇了摇头。
瑶姬怒斥道:“好啊,你要与他厮混,难不成因为在这里住了几年,你就忘记了师父是怎么死的了吗!”
“师父死于自裁。”
“胡说!”
“虽然那日师父腹部有许多伤口,但都与师父去世的时间不符,是后来人为添上的。”殷苑回视对方,一字一句地说道,“师父的致命伤在脖颈,是上吊而死的。”
瑶姬从这字里行间听出来别的意思——魔修为了将圣手之死嫁祸给仙修,便在圣手的身上制造伤势,营造出被截杀的假象,意图将整块苗疆拖入战场。
瑶姬颤抖了一下,随即摇头,指着殷苑:“你竟为了那个狗男人,歪曲事实……”
“并非如此,只是师父去世,魔修势大,苗疆已无第二个人能抵挡他们,我才不愿意明说。”殷苑低着头打断,“我原以为这样做是对的,就让你去恨仙修吧,总不至于因此与魔修争执,白白丢了性命。说到底,当年的我们还很弱小,没了师父,我们没有保护自己的实力。”
何雨清从三言两语中捋清了来龙去脉,叹了口气:“若是还执着于当年之事,我倒是可以直说。苗疆圣手之死,确实是因我之故。”
殷苑顿时紧了紧手上的动作。
何雨清已经吃了一整瓶疗伤药,身上的血已经止住,身体已经恢复了些许,用手撑着长刀从地上坐了起来:“但是,圣手并不是我杀死的。当年……”
仙魔大战起,仙修阵营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将魔修打得节节败退。
魔修逃窜至南疆,四处逼迫南方各部与之联合。苗疆也是其中之一,起初苗疆并未答应。
不过好景不长,前线传来战报,南疆六部均已向魔殿投诚,甚至连素来中立,无世无争的苗疆圣手也在名单之中。
苗疆素来以杀人于无形的蛊术和活死人医白骨的医术闻名于世,而苗疆圣手更是一位实力强悍的化神修士。他所在的部队所向披靡,连斩三城,径直逼近蓉城。与此同时,前线传来密报。苗疆圣手的贴身部队将在三日后经过三小秘境的区域。
彼时,何雨清还不是蓉城城主,副官职位,却已经是元婴后期的修为,便主动请缨出战,拦截苗疆圣手的部队作为牵制。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仅带了十几个亲卫他便敢闯进魔修的地盘。那也是他第一次体会到魔修的残忍,所过之处,俱是断臂残肢。甚至有些魔修以生食人肉为乐。
何雨清便这般踏着同类的尸骨一步一步靠近魔修的大本营,最终……他还是暴露了,原因是他因为心软救了一批被魔修关押的普通人。亲卫为了救他,一个个慷慨赴死。
何雨清带着伤逃窜,没有辨别方向的法器,伤药也在路上耗光,还要躲避魔修的重重追捕。
也正是在这时候,他遇见了苗疆圣手。
彼时苗疆圣手穿着普通长袍,气息干净,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而他身后似乎跟着不少魔修。因此何雨清误将他当成正在逃难的仙修,出手“救”了他一回。而圣手也看着何雨清身上的伤势,不忍心让他落入魔修手中,便帮忙指路。
两人一路跑到了石窟处躲避,两人都误以为自己救了对方,同时松了口气。
这一坐下来,何雨清身上的伤势这才暴露了出来。
不仅胸腹处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伤痕,背部仿佛被一柄大刀砍下,若再用力些,可能何雨清这辈子都走不了路了。
圣手医者仁心,主动为其医治,不过刹那,背上的伤口仅仅剩一条略深的伤疤:“伤口见骨,近来还请多多休息。”
何雨清见识到对方这般神乎其技地治疗术,当即起了招揽的心思,双手作揖,半跪在地上:“吾乃蓉城何雨清,感谢道友倾力相助。道友医术神乎其技,可愿随我回蓉城,助我们打败魔修。”
却见圣手有些愣神,随后有些羞涩般摆了摆手。
何雨清误以为是对方是中立散人,不愿意参与纷争,便据理力争了起来:“魔修犯我疆域,无恶不作,所过之处,尸横遍野。我领命前来讨伐那助纣为虐的苗疆圣手,但二十余人,除我以外,无一幸免。”
圣手的脸色终于变了:“什么?”
何雨清连忙绘声绘色地描述起这些日的所见所闻。魔修如何屠杀百姓,连河流都染上了血色,天上的秃鹫连落脚处都没有。
圣手许久未说话,可何雨清言辞激烈,兴许是方才经历了生死离别,对魔修极端痛恨。
“魔畜”“枉为人”等词汇接连用来形容,就连苗疆圣手也逃不开干系。
圣手闻言,却不恼,眼里似有什么情绪闪动,许久才问了一句:“能……带我去看看吗?看看那被魔修肆虐的地方?”
何雨清以为对方被说动了连忙带着圣手走过被魔修扫荡过的三城,甚至路途中还遇上了被挂在木架上的惨死亲卫。
何雨清将他们从木架上放下来,与圣手一同将人安葬入土,何雨清哭得泣不成声。
而圣手面容无悲无喜,点燃起篝火,为他们吟唱起故乡引导亡魂的歌。
直到走过最后一座城池,两人再次来到了一处石窟里。
何雨清问道:“前辈,那首歌格外奇妙,倒不似中原的歌曲,难不成您来自塞外?”这些天,他见识到圣手的强大,因此称呼从道友升级为前辈,心想一定要将这人招揽回蓉城,届时多少无辜的生命将被拯救。
可下一刻,圣手说出的话却叫他如置冰窟。
“我来自苗疆,正是你们苦寻无果的苗疆圣手。”
何雨清的脸色终于变了,当着苗疆圣手的面前拔出了刀。也不知道是因为身上的伤还未好全,还是因为被背叛而出离愤怒,他握刀的手还在微微颤抖:“你……你……可知有多少人因为你……”
“我从未杀人,也从未想害人……一生治病救人,可却有人因我而死。”圣手不像在回答他的问题,更像在质问自己,背过身去,望着洞口,“如果你要杀我,现在便动手吧,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刀刃掉落在地上,何雨清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下不去手,颓然跪倒在地上,一拳头狠狠地砸在地上。随后,赤红着眼睛的何雨清微微抬起头,质问道:“见到那人间惨状,你仍要助纣为虐吗?”
圣手回过头,目光有些黯淡了,许久,才缓缓地摇了摇头
何雨清又追问:“要不你和我一起去蓉城吧,只要你回蓉城……我会去城主求情……”
圣手没有回答,而是袖子一扫灭了篝火。
黑暗中,只听见温柔的一句:“好好休息。”
何雨清顿时觉得眼皮子很重,这才发现自己着了对方的道。
可恶!可恶!何雨清用刀割破自己的手掌,用头撞着石壁,可还是顶不住那袭来的困意。
“若是,你敢跑!下一次,下一次我一定……”
还没等话说完,何雨清便昏睡过去。
次日,天才蒙蒙亮。
何雨清见身旁空荡荡的一片,而他的身边多了好几件法器,其中有一件是指示方向的法器。何雨清一阵失望,一方面是因为圣手还是投靠魔修的决定,另一方面是因为他没能抓住机会斩草除根的悔恨。
只是他方才走出几步,便见不远处的树上……
圣手静静地吊死在那里了。
……
何雨清正色道:“所以,我承认圣手之死是因我之故,但他绝不是被我杀害的。他死于对苍生的愧疚!”
瑶姬似乎因为这段与鲜为人知的秘辛,心神大受打击,甚至连否认的力气都没有了。
因为,如果是师父……他当真会这么做。师父就是这样的,参加仙魔大战后,他每日郁郁寡欢,就连偶尔回来苗疆也从而展示过哪怕兴许的笑颜。兴许正如殷苑和何雨清所说呢?师父是自尽的?
可是,那算什么?她的这些年手染鲜血、报仇雪恨的执念……算什么?
“故事讲完了?”阎魔坐在不远处,不耐烦地质问道,再次握上了刀。
但没有人回答他,空气在那一刹那又恢复了死寂。
瑶姬低着头,阴影中看不清她的神色,唯有双手似乎在隐隐抽动,细看却什么都没有。
何雨清半跪在殷苑身后,目光紧紧盯着旁边的阎魔,青筋暴起的手中用力地握着刀柄,只要发生异动,他就能立即展开行动。
呼啸的风声将旗帜撕裂,褪色的布片随着风卷向天际,不知道在何处染了火光,化作了灰烬散开。原本被黑云笼罩的空中竟有几道霞光射出,仿佛撕开云雾的利刃,缓缓淌在几人身前。
可那饱经风霜的木窗终究还是寿终正寝。啪的一声,在地上摔得粉碎。
宛如一根针,戳破了粉饰太平的死寂。
就在这时,瑶姬身后浮现出一道黑影。原来是宗临趁所有人不注意之时,欺近到瑶姬身后。扶摇剑在他手中闪过耀眼的光芒,剑锋笔直地朝瑶姬后颈削去。
殷苑着急地张了张口:“小心!”
就连何雨清见到宗临也错愕了一瞬,旋起大刀贴在后背转了一圈,随后从地上猛的跃起。
可是,阎魔的刀锋拦住了宗临的剑。阎魔仿佛只是轻飘飘地将刀横在宗临身后,宗临的剑便已经不得寸进。
阎魔笑道:“宗小峰主,别来无恙啊!你是回来将扶摇剑献给我的吗?”
宗临一击不成,连忙回撤。
何雨清不敢轻举妄动,斥道:“不是叫你们离开蓉城吗?”
宗临没有回答,扶摇剑起势,已然说明了他的态度。
这时,殷苑眼含泪花,跪在地上,拉住了瑶姬的裙摆:“师姐,杀了师父的仇人并非何雨清。居心不纯,意图将苗疆陷入战火的是魔殿啊!魔殿!”
“魔殿?你的师姐就是魔殿的殿主。你想不想知道她为了成为这个殿主杀了多少人?”阎魔眉毛一挑,冷笑道,随即话锋一转,朝瑶姬说道,“莫要为过去所困,你若是不舍得你师妹,便由我来。你去杀了玄真峰的宗临,不过扶摇剑我们五五分成。”
瑶姬垂眸看着,那双美目已经失了过往的凌厉,脸上的神色无悲无喜。
许久,她露出了近乎凄惨的笑容,轻飘飘地抚着了殷苑的手,随后又将它一点点推开:“是啊,我可是第七殿的殿主。”
“师姐!”
黑蟒从瑶姬的袖口中探出头来,蛇身环着腰,将脑袋搭在她的肩膀。随后,瑶姬的眼睛中属于人的色彩渐渐褪去,露出了宛如蛇一般的竖瞳,眼周也随之爬满了魔纹,一直延伸至脖颈。
瑶姬背过身去,一步步走向宗临的方向。
殷苑想要去追,可何雨清先一步拦住了她,并将她护在身后。
因为阎魔的刀正横在两人面前。
瑶姬手上的软剑再次出鞘。
“师妹啊,我已经……回不了头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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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 43 章 圣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