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了,瘦了。”
谢玉台平举双臂于华胥洞中,任女君在他身侧绕行打量。她时不时挑起谢玉台虚松的衫摆,一边以虎口比量着宽出的尺度,一边摇头叹道。
“这才去了大荒南极一个月,就瘦成了这个样子。那荒蛮恶野,真不是寻常妖族能待的地方。”
女君十分爱怜且心疼地望着他。“玉台,你受苦了。”
谢玉台放下手臂,对女君勾起一个招牌假笑,摇头道。“女君,玉台可不这么认为。此番游历南极,虽然身形上看着消瘦了些,但眼界与见识都更广阔了,也算是一次成长。”
他故意没有提到自己受伤中毒一事,怕引起不必要的祸端。
“你能这么想,本座甚是欣慰。”女君点了点头,转身回到高台上的凤座,看着谢玉台的眼神更加慈祥。“只是本座不放心。如今你脚步虚浮、气色苍白,方才一进来时,更是跌跌撞撞地差点跪倒在我的膝前。从前你就算伤病初愈,也没有如此失态过。所以身体一事,还是谨慎些好。”
女君抬起左手,以掌为钟,发出一个空灵的声响。“还望七皇子不要拒绝本座的好意。”
随后,立时有一人从华胥洞的侧洞走出,头戴琉璃曜石辰冠,身着对襟锦纹玄冕,银发与胡须皆苍苍。他右手提一诊箱,毕恭毕敬地站到了谢玉台面前。
瞧此人的穿着,谢玉台就知道他并不是普通的御医,而是王宫中地位最为尊崇的圣医。
与普通医者不同,担任圣医一职的人,都通晓巫蛊祭祀之术,自带神性,有通灵之力。不仅会诊病断疾,还能知晓吉凶。
谢玉台心如明镜。
女君这是不放心天师几日前的卜算了,生怕他把什么邪气带回青丘,一定要找个人好好地“检查”一下他。
左右躲不过这一劫,谢玉台索性大大方方地伸出手腕,轻松地笑着。“女君的好意,玉台向来不忍拒绝。只是我们就这样站着问诊,未免太简陋了吧?”
见谢玉台十分配合,女君的眼中终于露出了一丝真实的悦色,“赐座。”
两把玉制漆凤椅被抬到正中央,谢玉台和圣医面对面坐下,隔着一个小方桌掌纹相连。
他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平静,另一边在心里祈祷那凿齿之毒已经被拔除干净,否则……
他就要被扫地出门了。
圣医的灵力在二人掌纹相连的地方流动着,让谢玉台感到一阵阵的温热。落针可闻的华胥洞中,时间粘稠得能拉出丝,不知过去多久,这一场审判终于结束了。
圣医睁开眼睛,极其复杂地看着谢玉台。
那人戴着一张鸟兽面具,因而谢玉台无法从那双锐利的眼中看出悲喜、忧疑,只是在这样的凝视与自我心虚的双重夹击下,他的心跳逐渐变快起来。
难道圣医发现了什么?
没有人知道,圣医的心中,此刻在进行着什么样的极限拉扯。
他在最一开始,就已从谢玉台的身体里探到一缕异象之气。那气息游离在谢玉台的四肢百骸,圣医心里咯噔一下,以为谢玉台果真如天师预言一般,从南极带回了邪灵之气。他皱着眉头再探,却发现这气息似乎并无凶煞,反而跟谢玉台本体的魂魄很好地交融在一起。他更加困惑,复又加强术法,终于感知出这是一股蛇鳞之气。
蛇鳞?
圣医想到这青丘七皇子不久前娶了个洞庭的小君,正妻恰是一只修蛇。似乎一切都解释得通。
但是不对。
夫妻作为阴阳双方,应是阳方给予,阴方承载,如此才顺应天道。就算谢玉台与其妻行鱼水之欢,也该是他将九尾狐族的气息留在对方身上。
如今,怎么会倒转过来?
圣医的神识飞速运转,调动出毕生数千年绝学,终于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莫非是这七皇子使用了什么特殊的药物,调转了彼此的阴阳之道,使自己变成了承载子嗣的那一方?
他记得自己曾在一本古籍上看过,妖界的荒郊野岭中生长着不少奇花怪草,有的被服下后,就会改变男子的生理构造,使其能够孕育子嗣。而谢玉台体内游离着的蛇鳞之气,正是婴孩落胎①之前的象征。
一切看起来又解释得通了。
不过还是不对。
在圣医的印象里,妖界万年间使用过此法孕育子嗣的男妖不过寥寥数人,其中多半都还早夭。这些人全部是根骨奇差、灵力低微的尘妖,碍于情势所迫不得不仰仗于位高权重者,只能出此下策“以身孕后”,来博取上位者的欢心。
而那些稍稍有几百年修为的妖族,完全可以使用自己的灵力在体外幻化出一个哺育之所,不见一丝血光地孕育后代,既安全还省事。用药物改变生理结构这件事对身体损伤巨大,不到万不得已,几乎没有人会用。
此时此刻在他面前的,更是堂堂正正的青丘七皇子,从不需要依附谁的庇护,更不需要讨一个来自式微之族的小君的欢心。无论在逻辑上还是情感上,这一种可能性都不成立。
莫非……这蛇鳞之气还是七皇子与其小君共赴**留下的证据?
圣医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神情变化极其精彩,简直像在上演变脸戏法一样。他长吁一口气,定了定神,决定还是先从七皇子口中探一探虚实。
“敢问七皇子,与小君的感情如何?”
谢玉台不曾想到圣医会问这样的问题,下意识道,“还、还好。”
“唔。”圣医捋着自己的胡须,神色凝重地问,“那事,多久行一次?”
“啊……啊?”谢玉台乱了阵脚,他好像知道圣医想问什么,又不敢确定,只能木然询问,“什么事?”
“阴阳交合,延续之道。”圣医的表情极其严肃,没有一丝玩笑的意味。“七皇子尽可诚实作答,老夫是在例行问诊,并无意探究七皇子的私事。”
谢玉台看着高台上不发一言的女君,眼一闭,心一横,本想说“三日一次”,却因为太过紧张,说成了……
“一日三次。”
只见圣医脸上掠过一瞬恍然大悟的神情。那蛇鳞之气果然是二人**事行得太多,所留下的罪证。他再看向谢玉台“虚弱”的身子骨时,苍老的眼中就带上了几分了然、几分揶揄、几分怒其不争。
那每一道目光都是在说,年轻人啊,要节制啊。
不过他还是打算给谢玉台留点面子,并没有点明此事。他从漆凤椅上起身,对女君作揖道。
“老夫已查明七皇子的身体,除了有肾虚气弱、阳血不足以外,并无大碍。”
肾虚气弱,阳血不足……?
谢玉台愣在原地,如遭雷击。
而高台上,女君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随即假装关心谢玉台道。“肾虚气弱,那可要好好壮壮阳了。”
不是??
谢玉台几乎不敢相信他听到的每一个字。这圣医怎么诊的,还能诊出来个肾虚之症?自己就算是鸳鸯散吃多了,可也只与段冷放纵了一夜,怎么都不至于肾虚吧??
况且,要虚也不应该是他虚啊??
谢玉台思绪飞织交错,在脑海里打了八百个结,以至于他都没听清女君都给他赐了些什么药物。
“……夫诸茸角、巴戟雪茅、仙桂苁蓉。毕。”
一名礼乐官在高台之下飞速记着,随后将礼单交给了身后负责备药的侍女。谢玉台只能看着那长长的礼单,欲哭无泪。
女君啊女君,一定是圣医诊错了,我真的不需要补啊!
而谢玉台是有苦不能言,有怨不能说。青丘女君在赏赐之物上向来对谢玉台极其宽厚,甚至可以说是宠溺,只怕他谢玉台前脚走出华胥洞,后脚他肾虚的“美名”就会随着这张长长的礼单传遍青丘的每一寸沃土,就连整日在桃花树下昏睡的土地公公都知道。
谢玉台自诩三百年的高风亮节,毁于一旦。
——简直风评被害啊!
而女君一桩心事落了地,面上也显得轻松几分。正事办了,恩赏之意也下达了,她神色愉悦地冲那圣医摆了摆手示意人退下,又拾起琉璃案上的茶盏,透过氤氲的水汽望向谢玉台。
那人唇边呷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慢悠悠地说道。
“玉台,本座知道你求子心切,可也要懂得怜惜小君啊。”
①本文特殊设定,妖族的子嗣在体内形成后,都会在孕育者体内游离一段时间,再着床于胎盘,进行发育生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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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伍拾壹·赐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