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贰拾捌·允诺

有琼氏的据地并不难找。出了雾隐城东的云门关向北十里,路过两片被砍成的灌木高矮的白桦林,再越过一个积满厚雪的土坡,就可以远远望见雪山脚下星罗棋布的五色毡帐。

骑着角马巡逻的卫兵在段冷身前停下来,看着他怀中被包成婴儿模样的一团,问道。

“求医、寻药、问卜,阁下是为何而来?在下给你指个路。”

“都不是。”段冷摇头,“我是来找九公主。”

“九公主?”卫兵疑声,打量了一眼段冷,“咱的九公主不诊疾,只杀敌。阁下带着个病秧子去找她,还不如花几两银子在镇上请个郎中。”

“在下确有要事找她,烦请大人通报一声。”段冷依旧不卑不亢。

“要事?”卫兵似乎醍醐灌顶,勒马回身,“我明白了。这就给你知会九公主去。”

“劳烦。”

段冷站在旌旗围成的祭堆旁,后背挡在寒风吹来的方向,怀中的狐狸团子忽然冒出一个头,糯叽叽地发出一个尾音绵长的音节。

这才半日,段冷已经听得懂狐语。“好了,乖,很快就不冷了。”

谢玉台闭着眼睛猛吸鼻子,表示自己听到了他的话。然后他实在忍不住,结结实实冲着段冷打了个喷嚏。

……

段冷头顶飞过一片乌鸦。

好家伙,原来这才是你露头的真实目的。

段冷把谢玉台的脑袋重新按回八层包角绒毯中。这绒毯是老板亲手包的,说柯勒察族人若是在冬天降生,都要在这样的绒毯中被包裹一个月,才能度过极寒的严冬。一个中了毒的狐妖,其脆弱程度应该和小婴儿差不多。

段冷一直记得老板在送他离开时质疑的眼神。男人掀开车轿的帘布,看看段冷,又看看谢玉台。

“你真的……能带好他?”

那眼神,仿佛觉得谢玉台不会死于凿齿之毒,反而会死于自己的“悉心照料”。

“待在下医好挚友,有朝一日,再提厚礼登门拜谢。”段冷答道。

“去吧。”男人放下车帘,声音夹在风雪中。“我不要什么厚礼。你们是中原妖族,再来时,折一支塞内的梅花来吧。”

段冷结束了回忆。晌午的日头足够烈,段冷侧了侧身,安静地与谢玉台共享这一片灿烂暖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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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王室毡帐内。

“什么?又有人来提亲?”身穿藏蓝雁羽猎衣的乌兰图雅拍案而起,“前几天不是刚打跑一个吗?怎么又有人赶来送死?”

“咱、咱也不知道呀……”一名身穿浅紫袄裙的侍女说道,看样貌正是当日挟持谢玉台的四名喽啰之一。“许是九公主的名气太大了,总有人不怕死也要当驸马。”

“算了,扶花,你把他打发给二哥去对付吧。”乌兰图雅一看那堆满了书卷的案台,一下泄了气。“我今日没空理会他。”

“是。”

扶花应下,退出了毡帐。帐内又只剩乌兰图雅有气无力的声音。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什么……万里春。 ”乌兰图雅看着密密麻麻的篆书,直觉眼冒金星,忽然叫道。“山雪!山雪!”

一个身穿碧水青色交领襦裙的侍女掀开后帘走入,对着座上人欠身,温声说道。“属下在。”

“我又遇到不认识的字了。”乌兰图雅指着羊皮卷上的诗句问道,“这念什么?”

“公主,这是‘乾’、‘坤’,天地之意。”山雪凑近些,一字一句读着。“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那这又是什么意思?”

山雪思索了一会儿。“大概是说,一种花生长在浩瀚雪林间,不与寻常桃李混在一处。忽然有一夜冬风吹来,它的香气便蔓延四野,散作冰原之上的春天了。”

她伸出手,将羊皮卷翻到之前一页。“标题叫《白梅》,这是一首咏梅诗。”

“咏梅诗?可是我没见过梅花,这大荒南极也没有什么春天。”乌兰图雅闷闷道,“我真是不明白,母亲让我学这些有什么用?有这时间出去猎几头雪鹿不是更好么?”

山雪掩嘴轻笑一声。“大概酋后只是不想让您在元寿诗会上,说出‘绘炙人口’、‘喘喘不安’此类的字眼了吧。”

“山雪!你就是仗着从小我们关系好,一再挑战我的底线!”乌兰图雅跳脚,“真当我不会罚你是不是!”

“公主人美心善,定不会惩罚于我。”山雪平举双臂于胸前,双手交叠,笑盈盈地对乌兰图雅行了个礼。

“好吧,你赌对了。”

乌兰图雅刚坐下,毡帐的门帘又被人掀起。

“不成呀——公主、”跑得上气不接不下气的扶花冲进来,“卫兵说,那人还带了个小的,直接捅到二殿下那里……恐怕不太好。”

“还带了个……小的?”乌兰图雅话锋一止,顿觉此事并不简单。“那人可是妖族?”

“是……是。”扶花怯生生地答道。

妖界之大无奇不有。其中不乏有妖族,雌雄老少皆可生育,更有甚者修炼上古禁术,可以用对方一根发丝做引子,与自己繁衍后代。

乌兰图雅眉头一皱。思索半晌,终是抽出刀架上的弦月,抡过一圈别在腰间。

“走,跟我去会会他。”

段冷已被卫兵引至公主毡帐外,乌兰图雅一见到那人身影,提刀便上。

“大胆狂徒!”乌兰图雅足尖点地,跃上半空数十丈,“竟还敢来提亲!”

她挥刀降落在段冷身前,弦月锋芒对准那人脖颈。

“你提亲便提亲——”乌兰图雅的弦月的刀尖缓缓下移到段冷怀中的“婴孩”,“还带个拖油瓶是什么意思?”

“你以为,它就能威胁到我?”

……提亲?

这都什么跟什么?

段冷惊诧,扫过一旁身骑角马的卫兵、谦卑静立的侍女,一时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与乌兰图雅四目相对,忽然想起自己自从离开雾隐镇,便舍了易容,一直以原本的男面示人。此时的九公主并没见过这张脸,更不知道他是谁。

段冷只能无力地解释道。“在下,并非是来提亲的。”

“哼,不是来提亲的,难道是专门找死来的?”乌兰图雅的弦月在手中轮成圆月,气风扫地,“行。正好本公主今日不爽,就拿你开个刀!”

“公主且慢!”段冷抱着谢玉台一个后仰,躲避过乌兰图雅的刀光,“公主可还记得前日的承诺?”

“什么承诺?”

“我不仅要承认你赢得了战利品,还要许你千壶佳酿。你若有空,可以随时到有琼氏的酋王毡帐内取。”段冷学着那日乌兰图雅的口吻,极其快速地说道,“公主可还记得这一句?”

“是你?”乌兰图雅的刀光停滞下来,满脸诧异。

“在下不要千壶佳酿,只要有琼氏一张温床。”段冷将怀里的团子露出一个角,露出一只狐耳,“供我与它休养栖息。”

“等等,你是男的?”乌兰图雅收了刀锋,以刀背抵住段冷肩颈相连的地方,威胁道。“别动。”

只见乌兰图雅操纵着弦月,虚点过段冷身上几处穴道,以刀背描摹他颀长挺拔的身姿轮廓,仔细感受着。

常年习武之人,只要交过手便能熟知对手的体态身姿。当日她与“外乡人”在戏台上较量过近百回合,她一定认得出那人身体。

乌兰图雅试探了一会儿,心中便有了答案。

“是你不错。但你到底是男是女?”

乌兰图雅收回弦月别在腰侧,骇人的弯刀又变作一件熠熠生辉的饰品。她上下打量着段冷,独属于柯勒察人的三角眼在此时显得十分锐利。

“此事说来话长。可否容许在下进帐叙话?”段冷扫了一眼怀中快要冻僵的谢玉台,“它快受不住这严寒了。”

乌兰图雅还在审视着段冷。她的视线从那人肩宽腿长的身材,流转到那张刀削斧刻的脸,眼底还停留着些许怀疑与惊诧,但更多的,已经变成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暗。

“摆座、升席。”乌兰图雅瞧够了,转身对扶花说道,“传我尊令,本公主迎客,外人皆不得打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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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风向翼
连载中舟上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