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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最新作品: 朝暮
《朝暮》精彩片段
-叮铃……无意识中,清脆的铃声陡然响起。自空无一物的梦境中惊醒过来,她习惯性地伸手去摸船篙。船篙就斜靠在她的身旁,一抬手便能够到,她将那竹制的篙子紧紧握在手中,感受到熟悉而真实的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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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铃……
无意识中,清脆的铃声陡然响起。
自空无一物的梦境中惊醒过来,她习惯性地伸手去摸船篙。
船篙就斜靠在她的身旁,一抬手便能够到,她将那竹制的篙子紧紧握在手中,感受到熟悉而真实的触感缓慢归来,梦中无边的黑暗与虚无才相继褪去。
又是一声空灵的铃响,这次她抬起了头,眼前仍是那副多年不曾变换的景致——灰蒙的天,漆黑的水,老旧的船,河岸被笼罩在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雾霭之中,即便穷极了目力去看,也看不出方寸之地。
浓雾中,铃声不紧不慢,间或响上一两声,离船越来越近。
她坐正身子,活动了几下睡僵的脖颈,安静地等待着。
很快,一只高举的手破开浓雾,出现在了她的视线可及之处。手中握有一只铜色的摇铃,正随了手的动作一并摇摆,发出的阵阵铃音,仿佛清晨洒下的第一缕光。
紧跟着手的主人也显现了出来。
她顺势看去,一眼便认出,是枉死城的众多城卒之一:胡子。
胡子当然不是真的叫这个名字,只因从未说过话,她无法知晓对方的名姓,便只能用其最显著的特征——一捧杂乱且蓬松的大胡子,来作为其代称。
胡子身材矮壮,形容粗犷难看,脾气还十分的暴躁,浑身上下丝毫没有值得称道之处。不过若是非要从他身上寻出那么点儿好来,也还是能勉强夸上一句:这个男鬼,他表里如一。
今次也是一如往常,胡子到得船边,手中便熟练地摇动起铜铃,借以催促跟在他身后的一众枉死鬼尽快登船。
此时铜铃所发出的铃音不知因何原由,已与之前大相径庭,原本清脆悦耳,宛如仙乐的铃音蓦然变调,成了尖利刺耳的噪声。
枉死鬼们一时反应不及,纷纷愣在原地,犹疑不前。
胡子见状便立刻大声呼喝起来,一惊一乍之间净是些问候他人祖宗及身体器官的字句,与铜铃发出的噪声配在一块儿,简直不堪入耳。
实际上,这些叫骂既无必要也毫无意义,因为枉死鬼们压根儿就听不懂。
简单来说,人一旦身死,灵魂便会脱离肉身单独存在,即变成了所谓的鬼。新生的鬼就如同新生的婴孩一般,头脑是空白的,意识是模糊的,走路行事几乎全凭本能驱使,许多原本自然简单的事物于此时的他们皆是不可理解,就更别说语言这样复杂的东西了。
因此,铜铃发出的铃声才是驱使枉死鬼们行进的本源,与人间用来逗引婴孩的拨浪鼓差不多是一个意思。
至于胡子,不过是个喜欢唱独角戏的丑角罢了。
说是丑角都未免高看了他,毕竟丑角还能博人一笑,胡子却从来只会让她这个唯一的观众心生厌恶。
惯常这种时候,她都会自行过滤掉胡子的言语,全当其不存在,转而将注意力尽数放到正在排队登船的一众枉死鬼身上。
这次打头前上来的,是个臃肿肥胖的中年男鬼。他头圆发稀,远看过去活像个长了毛的鸡蛋;走近些,无甚特点的五官挤作一团,脸上的皮肤焦黄中透着乌黑,且油腻腻地反着光,满面的衰颓和死气挡也挡不住,委实一副浑然天成的倒霉相。再看他上船,跨一步恨不得晃十下,狂风中的破面袋子都没他抖得起劲儿,险些就要把船踩翻,弄得原本安然坐在船尾的她,也被迫跟着惊险了一把,忙不迭起身将船稳住。
排在第二位的则是别样的“精彩”,脑袋不知被什么给斜着削去了大半,眼睛耳朵鼻子齐刷刷地不见了踪影,细长的脖颈上只剩下一张歪斜的嘴和一个血糊糊的截断面,让她这个见得多了的都有些背脊发凉,不忍细看。
再后面上来的是个矮小干瘦的女鬼。女鬼浑身透湿,身体向前怪异地佝偻着,头几乎要埋进胸口里,杂乱打结的长发垂在脸前,上船后都还在不住地往下滴水。
多年的经验令她觉出些不对劲,不免多打量了那女鬼几眼,发现对方的怀里似乎抱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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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上的胡子见枉死鬼们皆已登船,一向敷衍了事的他便自认任务完成,可以回城交差。下工的快乐让他露出了淡淡的笑意,连同其粗糙的面容也跟着变得有些可爱了起来。
然而下一瞬,他猛地抬起脚,蹬在了船帮上,发出梆的一声,以此来向站在船尾的她示意开船。这般毫不做作的粗鲁,让那份难得的可爱立马烟消云散。
她没有理会胡子,仍将注意力放在船上。
先上船的两鬼此时已经在船的前端站好,走在最后的女鬼,尚且面带迷茫地找寻着站立之所。
趁着这功夫,她站直了身子,借着暗淡的天光,仔细观察起对方的一举一动。
因着女鬼的走动,船身开始小幅地摇晃,她故意不去管,任由对方行走不稳,左摇右晃中,怀里的东西自然就藏不住了。
陡一看清那怀中之物,她先是有些发愣,随即很快反应过来,此事可以交由枉死城处理,只要让胡子……她一边想着,一边转过头去,往胡子站立的地方看,这才发现岸上哪儿还有他的半点鬼影。
“跑得也未免太快了吧……”她不禁小声嘀咕,随即猛地明白过来,这烫手的山芋怕就是故意要扔在她手里的。
否则怎么会有如此明显的疏漏呢?
她低声叹了口气,回过头再度看向女鬼,以及对方怀里……那看不出多大年纪的幼儿。母子俩一个紧紧地环抱,一个深深地依偎,二者仿佛连成了紧密无间的一体,任凭什么也不能将其分离。
这场面不能说不温情,更不能称之为错误,却偏偏出现在这样一个不被允许的情境里,后续所带来的麻烦亦不可估量。
可是又能怎么办呢?枉死城那边都摆明了不管,眼下便不可能再有别的法子,她只能尽量不去想之后将要发生的事。
在这个暗无天日又全无指望的地界里,心宽是必须且首要的。
由是她一面在心里安慰自己,一面再次简单地清点起即将渡河的船客——即便加上女鬼怀里的买一赠一,此趟渡河,五根手指仍要闲上一根,她心中便不免感慨:抛去麻烦不谈,这撑船的工作真是越发得轻松了!
如今渡河的枉死鬼数量,与从前相比,恐怕连零头都算不上。早前那渡河时船上挤得满满当当,岸边还排着延绵不尽的长龙的景象,仿佛都已成了往日的幻影,再不会出现了。
所以到底是天下太平了,还是人快死绝了?
哪怕知道答案,于她亦是无意。
“也罢……”她轻叹一声,自嘲地笑笑,弯腰解下了岸边船栓上的套索,正式撑篙出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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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心河一切照旧。
河面上飘着极淡的雾,还有些许的微风吹拂。
随风流散的薄雾间,她熟练地操纵着船篙,使船头始终保持在某个微妙的方向上,以此破开河中湍急的流水,让船得以安稳悠然地向前行驶。
平心河的河面说宽不宽,说窄也不窄,渡河一趟需撑篙三十次上下,原本也算是件耗费精力的事,但因她在这河上已来往了不知多少次,与其说她对河知之甚深,不如说是河在长久的时间里慢慢驯服了她,以至她自身都快成了河的一部分。
由是渡河一事,如今只需顺其自然,精力消耗等事也就可以忽略不计了。
又因撑篙时完全不需再顾念什么,她便习惯性地将思绪放出,任由其飘散开来。
今次不知为何,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了很是遥远的从前,一些她刚开始撑船时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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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疑问,平心河是一直存在于此的,那条靠在岸边的船似乎也是,唯独她,是被冷不丁地扔到这儿来的。
自然,从一开始她便被告知了该做什么,内容也非常简单,只需拿起船篙,将一船又一船的枉死鬼渡到河对岸,仅此而已。
不过知道归知道,做归做。
有时候,脑子和手真的很难走到一块。
记得那会儿的她,在船尾上站都还站不太稳,要扶着船篙才能保持平衡,她面上还算镇定,心里其实虚得不行,也没有谁来教她该怎么做,一切全凭自行摸索。
生平头一次,她感觉自己的手不是自己的,而是不知从哪个肉摊上现买来的,怎么用怎么不听使唤。而更不听使唤的还有身下的船,她不操作还好,但凡操作得越是卖力,船就越是像卷进了旋风里的枯叶,在河上拼了命地打转。
说起来倒也好笑,在经历了一番无法描述的艰险后,最终船竟然成功地靠了岸,只是靠岸时,船上的所有船客连带着她这个掌篙的,全都因为剧烈的晕船而东倒西歪。
好在鬼不会像人那般呕吐,不然场面肯定会更加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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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此处,手中的篙数已到了第十三下,她意有所感,旋即将思绪收回。
等到第十四下时,她不再用力下篙,只轻轻把着竹篙在河底点上一点,让船速自然放缓。
这样慢速地又向前行了一小段,船忽然没来由地一顿,像是撞上了一处无形的屏障,再不能前进。同时船下乃至周围几步区域内原本湍急的水流也一同停滞,仿佛被谁猛地舀入到了一个巨大的瓢内,彻底隔断了与外界的联动。
别处的河水则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仍照常流动着,发出清冽而急促的波声。
她心里早有准备,当下便松了篙,在船舷边坐下来,又将双腿悬在船外,一派闲适地低头去看水面。
要换在平时她是绝不低头看水的,一来黑黢黢的河水实在没什么好看,二来平心河的水邪乎得很,看久了会有一股奇异的力道,好似要拉扯着叫看的人一头栽进去。
只是眼下这河心处的水是一定得看的,枉死鬼们是躲不过,她则是单纯的闲着也是闲着。
只见船下静止的河水变得比之流动时更黑了几分,黑得诡谲,黑得妖冶,黑得仿佛泛出了绯红与青紫混杂的邪光。而在这诡异的深黑中,会有几个幽微的白色光团,从深渊般的河底徐徐升上来,在忽闪与盘旋间变得愈发明亮,最后一股脑地破水而出,漂浮着围聚到船边。
船上除开她,有几个船客,便会有几个这样的光团,她将其称之为:河光。
以往船客多的时候,浮起的河光也多,散落在黑暗无匹的水中,宛若夜空中的星斗,池塘边的萤火,很有几分美好。
如今只得四个,难免显出几分寂寥。
她忽然感到有些厌倦,偏开脸不再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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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光轻微地闪动着,犹如河的一只只眼,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船上。
船客们被光吸引,纷纷痴迷地看向了属于他们自己的那团光。
无声无息中,某种交割正在进行——这期间不会有任何的苦痛,整个过程仿佛只是一次简单的对视,并且直到对视结束,所看者也不会发觉自身到底少了些什么。
唯有她这个旁观者知道,河光乃是河放出的使者,会利用对视的时机,将枉死鬼们生前的记忆不留一丝一毫地抽取殆尽。枉死鬼们之所以难以发觉,只因那份记忆早在他们死去的那一刻,便被封存在了灵魂的深处。
河似乎是知道,被封存的记忆难免有再次打开的一天,因此索性夺取得一丝不剩,最为干净。
而这也成了河的铁律之一:记忆不去,前尘不散,枉死鬼的心不平,河便不会放行。
老实说,在她看来,这已经是河所能给予的最大程度的温柔了,能以这样温和淡然的方式与自己的曾经挥别,真的没什么可挑剔的。
这样的机会,她想要还没有呢……河的铁律有时会独独绕开她,或许是因为撑篙的不能是个脑袋空空的傻子吧。
不过话又说回来,万事万物皆有两面,河偶尔的温柔背后,仍是诡谲危险的本质。就如同这记忆交割的过程,表面上看似轻描淡写,甚至还有几分温情脉脉,内里却满含了不可悖逆,一旦遭遇抵抗,温柔便会倏然隐去。
谁也不想面对尖利的爪牙,但有些事情无可避免。
身后,突兀的破水声响起。
她站起身,轻轻呼出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