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吕荷是黄昏时来的霍家,她一进门先是去了蒋春华屋里看望老太太,随即便来了周芙房里。

她手里端着木盆和香胰子等物,一张圆脸上丹凤眼笑得眯起来,看起来格外亲和热情,进屋便亲切地拉过周芙的手,

“我是孟大虎的娘子,你可知道孟大虎吗?”

见周芙一脸茫然,吕荷笑道:“又黑又壮,胡须疯长,左脸上一道刀疤的那个,便是我夫君。”

听完她的形容,周芙朱唇微启,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

只是她当想起孟大虎是何人时,还是浑身打了一哆嗦,又不免和吕荷的长相对比起来,一个面若银盘,笑口常开,一个凶神恶煞,满脸横肉,两个人放在一块,怎么看怎么别扭。

忽而,吕荷拍拍她的手,打断了她的思绪,“说起来还是怪我家夫君,听说他把你吓晕了,真是多有对不住。”

周芙连忙摇头:

“不怪他,那日事情太多,也是我胆子太小了……”

吕荷握住周芙的手:“他长得五大三粗,像那黑熊精一般,不怪你胆子小,有时我半夜起夜也要被他吓一跳呢!”

说罢,俩人对视一眼齐齐笑了起来。

“看看,这是我今日上午下山去给你买的,有脸盆、帕子、香胰子,还有一堆女儿家的用物,都是新的干净的,你初来山寨,霍家又都是男儿郎,哪知道你一个姑娘需要用些什么。”

她边说边把这些物件从盆里一一拿出来,后来好似嫌麻烦,一股脑儿地又塞回盆里,“得了得了,你一会儿自己看看,有什么缺的再和我说。”

“我听老太太说了,你是商户家的女儿,定是金尊玉贵的养大的,这些不值钱,你用着别嫌弃。”

吕荷缕了缕头发,笑着道。

周芙摸着手中的帕子,白色的绢帕没绣花样,却比从前用过的任何锦缎都要珍贵。

她唇角轻牵,笑容宛若碧水荡漾,清浅恬静,

“这些物件我看着都很喜欢,多谢姐姐。”

吕荷听着她温软的唤自己姐姐,心里软了一块,看着眼前面色微有些憔悴的女孩,她怜惜地摸摸周芙的头,

“瞧你这小脸白的,还没修养好身子吧?那帮天杀的狗东西,趁着现在世道乱,光天化日之下就敢这么肆无忌惮地强抢民女,真是比畜牲都不如!”

想起那帮人,吕荷咬牙切齿,

“不过没关系,今后你不必再怕,有山寨护着你,如果他们再敢来,我们照杀不误!”

听着吕荷这样说,周芙心里踏实许多,她也更加清楚自己的处境,眼下她进退两难,一旦被赶出山寨,这荒山野岭的,逃不逃地出去另说,就这漫山遍野的土匪和猛兽,周芙只想想都心里发慌。

故而她只有留在山寨这一条路可走。

送走了吕荷,周芙躺在炕上,几乎是睁着眼睛熬到了天亮才将就睡着。

她心里想着许多事,睡的很不安生,短短的一个时辰竟做了个长长的梦。

梦里她想起了府上曾养过的一只大黑狗,高大威猛,一身黑亮的短毛油光水滑。

大狗趴在地上,和看门小张养的旺财完全不一样,它从来不张着大嘴,伸出舌头淌口水,也很少吵吵嚷嚷的乱叫。

小小的周芙不过四五岁,躲在墙后偷偷看他。

她想上去摸摸那身皮毛,可只要大狗余光一扫,她就瞬间躲回墙后,很久才会出来。

小周芙又只好去摸傻兮兮的旺财了。

后来管家刘伯不知从哪弄来一只头顶红毛的鸟儿,凶得很,却只许刘伯摸。

小丫头讨厌这只叽叽喳喳的红头鸟,但也止不住好奇的去问刘伯。

到底怎么才能让它喜欢我呢?

刘伯蹲下身,将一撮小米放在手心,又把鸟儿从笼子里拿出来,只见小鸟静静的用小尖嘴叼食吃,不吵不嚷。

“县主,只要你肯耐下心来,每日亲手喂它,日复一日,它会喜欢你的。”

小周芙点点脑袋,当天下午就跑去小厨房要了一块肉,捏在手心里去喂狗。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她连看都只敢躲在墙根底,又怎敢用手去喂呢?

小丫头鼓起勇气,趁着大黑狗半眯着眼睛时磨磨蹭蹭走到它身前,伸出一只白白嫩嫩的小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瞧它。

“给,大狗狗,你吃吧!”

她娇生生的对狗说。

而狗呢?

根本不稀得搭理她,微抬了下眼皮就起身扭头屁股朝着她小憩去了。

小小的女孩并没气馁,也跟着跑过去,再一次伸出手,手里那块肉颤巍巍红彤彤的,她可是一路上都不敢紧握的呢。

“给,大狗狗,你要吃吗?”

小周芙又说了一遍。

大黑狗连理都不理,把头扭到一边。

两人反反复复好几遍,终于,大黑狗不耐烦的将那块肉叼走。

小周芙弯起眼,开心的笑起来。

日复一日,一日三餐,半月过去。

这日大黑狗又半眯着眼吃了她手心里的肉。

应该可以摸摸了吧?

小丫头咬咬下唇,这样想着,试探的伸出手,轻轻的在它后背上碰了两下。

见大狗没有反应,她又紧跟着飞快的顺了两下,光滑的短毛手感奇特,毛下的皮肉随着它的呼吸起伏着。

大狗终于抬起眼皮看了周芙一眼。

黑黄色的瞳仁半遮着,随后又闭上,将脑袋搭在前爪上趴着去了,不爱搭理她的小动作。

小丫头笑弯了眼,觉得它终于认可自己了,将肉乎乎的小手踏踏实实的放在大狗身上,感受它毛发被晒出的温热。

后来,威风凛凛,霸气外露的大黑狗只许小周芙一人顺毛,旁人只要伸伸手它都会呲出獠牙,怒目而视。

周芙昏昏沉沉睡到下午,醒时已是黄昏,太阳西斜,整片天空成了橙红色。

后来那只大狗去了哪里来着?

她慢慢给衣裳扣上扣子,想了许久也想不起来。

今天的菜色好,尤其是一道辣炒鸡肉,霍峪下午杀了一只鸡,将鸡肉切成小块,加了辣椒一起炒,鸡肉金黄微焦,吃起来麻辣咸香,小宝一口一个吃的满嘴流油。

周芙的胃口也好了起来,看着色泽金黄的鸡肉,她小心翼翼的夹了一块放进霍峥的碗里。

也多亏了霍峪的手艺好,桌上的其他人都停不下筷子,没人注意周芙的小动作。

她忐忑着咬着筷子尖,用余光打量着霍峥的反应。

只见男人伸出去夹菜的手僵直在半空中,低下头看碗里多出来的菜不言语。

霍峪注意到他哥的动作,瞥了他一眼。

霍峥察觉到视线,他面无表情的缓慢夹起碗里的鸡肉放进嘴里,鸡肉香辣可口,但他却味如嚼蜡般嚼着,吃不出味道。

周芙没敢抬头去看男人的反应,低垂着眼用余光去瞧,见霍峥吃了,咬着筷子的小嘴笑开,洁白的牙齿露出来。

这算是一个良好的开端的,对吧?周芙这样想。

她倒是没有想过要与霍峥“情同兄妹”,只要霍峥能不把她当成眼中钉肉中刺,能正常对待她,哪怕爱答不理就好了。

一顿饭下来,周芙给霍峥夹了好几次菜,最后霍峥已经可以坦然面对碗里多出来的食物,自如的放进嘴里,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饭毕后周芙积极的拾掇了碗筷准备去刷碗,霍峥却尾随着她进了厨房。

她没察觉,还在为饭桌上霍峥吃了她夹的菜而高兴。

她把碗筷放进盆里,转身去拿抹布,却一不小心撞进男人怀里,坚实的胸膛磕的她有点懵。

“诶哟!”

周芙捂着头,瞪着一双懵懂的眼睛抬头看。

只见男人一张黑沉的脸,不怒自威,冷峻的脸部线条绷得紧紧的,一双凌厉的眼盯着她,

“为什么给我夹菜?”

男人声音低沉,压着嗓子道。

周芙眨巴眨巴眼睛,嗫嚅着嘴唇,有些紧张:“我、我、”

见周芙说不出个所以然,霍峥也不愿再等,他目光泛冷,不耐烦道:

“下次不要再做这些小动作。”

说完转头就走,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从来不会回头看。

周芙有些不知所措,她双手紧紧攥住衣角,眼睫不安的颤动着。

她本以为两人关系有所缓和,毕竟夹过去的菜他都吃了不是吗?可是没想到,到头来还是做了无用功。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让他接受自己呢?

用完饭,蒋春华叫周芙进屋,笑眯眯的拍拍身边的凳子,让她过来坐。

蒋老太太见了她就总是笑,满头花白的头发,但面色却很红润,一看就被儿孙照顾的极好。

她轻轻拍拍周芙的手,问道:“霍峥没欺负你吧?”

“没。”

周芙不假思索的摇头,眼睛黑白分明,真诚的看着老太太,泛着水润的光泽。

“那就好,我这个孙子是个好孩子,就是……”蒋春华停顿了一下。

“他这个人面冷心善,说话直接但是心思是好的,若是他说了什么不中听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蒋春华是个经历过刀光剑影的人,手上染血的几年里村里的小儿见了她都会哭,如今年纪大了,沟壑纵横的皱纹将眉眼里的锐气压下,看着多了几分平和。

她的几个儿孙都死在战场上,庇佑这一家子人的担子压在她身上多年,如今霍峥长大,她也老了,这个家逐渐成了霍峥的责任。

蒋春华知道,乱世里人人自保,霍峥也不例外,他担心着外人的到来,对周芙冷言冷语,若不是自己坚持,她这个大孙子绝对不会留她。

她也知道,周芙的身世或许有所隐瞒,可毕竟她在乱世里无依无靠的奔波了好几个月,有戒心也实属正常。

就算她有别的打算,可眼前的女孩一双眼睛清澈明亮,黑白分明,蒋春华自认自己的老眼还没有昏花,看得清这是个好孩子。

她想着,要劝劝自己的孙子,留下渺渺才好。

蒋春华又多和她说了几句,便叫她去休息了。

如今天色尚早,周芙自然是不可能去休息的,她端着饲料盆子,心不在焉的倒着鸡食,满心想着吃饭时候的事,全然没注意到围栏缝隙里那高昂的红色鸡冠。

“咯咯咯——”

尖锐的啼鸣刺耳响起,周芙登时被吓得浑身僵直,那只最威武凶狠的大公鸡炸起翅膀腾空而起,锐利的爪子直冲着她的面门。

她本能的抬手遮挡,喉咙深处发出半声被打断的尖叫。

“躲开!”

疾风掠过耳畔,周芙半睁眼睛,只见一灰色身影挡在她的身前,是霍峪。

二人身高差不多,可少年清瘦身姿却坚定的挡在周芙前面,他快速精准的抓住公鸡的翅膀根处,那发了狠的公鸡还在拼死挣扎,霍峪随意一甩,将公鸡丢进鸡舍。

“发什么呆!”清冽的呵斥声响起。

霍峪抬眼瞪她,瞳仁在清晨的天色中黑的发亮,“眼睛被啄瞎了也是你自己活该。”

他接过周芙手中鸡食,随意几下将饲料撒个干净,随即转身就走,单薄身影挺直。

周芙被他说的一愣,她眨眨眼,轻柔的说了一句:“多谢。”

远处蒋春华站在门槛处,看着走向自己的霍峪,她嘴角微微一动。

“跑的这么快,一直在旁边看着呢吧?”

霍峪瞪大了眼睛,变了脸色,“谁说的!”

说完带着那通红的耳朵仓皇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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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金山
连载中桑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