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芙费力地掀开眼皮,昏黄的烛光让她下意识的瑟缩一下。
身下是虽铺着褥子,但仍咯人骨头的硬炕,鼻尖萦绕着一股浓烈的草药味,她茫然地观察着陌生的一切。
“醒了?”
粗哑的男声在旁边响起,周芙僵硬的转头,便看见一有些眼熟的男人正起身朝她走来。
“醒了就把药喝了。”
男人把手中端着的药碗朝前递了递。
他站在炕边,身形挺阔,将烛光挡得严严实实,在周芙眼前笼罩出一片阴暗。
周芙睫毛轻颤,对上男人那冷淡又凌厉的眼,忽而想起意识消散前的一幕——雷雨交加,血水蜿蜒,男人手持砾石,和地上炸开血花的尸体。
她胃里翻江倒海,嘴里那股男人的汗臭和血腥味似乎又翻涌上来,周芙猛地偏头,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吓着了?”
男人把碗放在炕沿上,“你晕倒在林子里,不把你带回来许要被狼吃了。”
周芙抹了抹唇边,强撑起身子道:“多谢好汉相救,请问这里是……”
“清风寨。”
“附近这几座山,归我们管。”
清风寨
周芙脑中立刻浮现出一群壮的似熊般的匪徒们,横眉怒目,杀气腾腾的立在她面前。
她眼睫轻颤,天知道她在路上见了多少被山匪洗劫一空的村庄。
也罢,不管落入什么处境,也总比让那几个畜牲卖去别国强。
周芙看着身上明显换过的衣服,又有些紧张,她舔舔干涩的嘴唇,
“你们,救了我…是图些什么?”
男人听完眉眼间转过一丝讥讽,他无声冷笑了一下,转身径直走到椅子边坐下,“放心,不图你什么,待你缓过来便派人送你离开。”
说罢,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你的衣服是我堂姊换的。”
周芙意识到自己的无礼,懊恼开口:“对不住,你们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本不该对你怀疑,可……”
还不等她说完,男人便了然的点头打断了她的解释,
“无妨,喝药吧,能让你身上的伤好得快点。”
周芙犹豫了片刻便端起那碗黑漆漆的药汁喝了下去,药味很苦,却又神奇的让她安稳下来。
她喝了一半,抬头问道:“还不知好汉姓名,日后也好报答。”
“霍铮。”
“我姓周,单字一个芙蓉的芙,多谢好汉救命之恩。”
女孩乖巧的自报家门。
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个苍老的女声:“峥儿,那姑娘醒了?”
霍铮起身开门,只见一拄着拐杖的年迈老妇人,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眉眼间透着威严,看上去并不好亲近的样子。
“祖母。”
霍铮抬手欲扶,蒋春华却避开了他的手,语气不耐:“我还没老到走不动的地步。”
老太太说罢便脚步利索的走进屋子,她不动声色的打量着炕上的女孩,
“老太太。”周芙有些紧张,十指攥紧被面。
蒋春华闻言摆摆手,“哪有什么老太太,你叫我一声祖母就行。”
“祖母。”
周芙依言唤了一声。
“你既然叫我一声祖母,近日也是要住在我们家养伤的,我就也不得不要问你的身世才好。”
蒋春华眼神犀利的看着周芙。
周芙抿了抿嘴,“家父行商,延州山匪横行,截了我家的商队……一夜之间父母俱丧,我只好来此投奔亲戚。”
这是她早就打好的腹稿,她在假户籍上也确实是延州人。
“那你又是怎么结识了青鸟帮的人?”
“青鸟帮?你是说那伙匪人吗?”
“不错。”
周芙语气低落:“我决心来北川之时结识了一女子,她说与我有缘,愿意带我去北川,却没想到他们是想将我卖去别国。”
“我使劲浑身解数才逃脱,却不想还是被他们追上……几近绝望之时还好有好汉救了我。”
周芙说完,面露感激的看着霍峥。
霍峥正抱着臂倚在门框上,
“无妨。”
他语气冷淡,并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天大的好事。
“也是个可怜的孩子。”蒋春华听她讲完,面上柔和了些,流露出几分怜爱。
“你说要来北川投奔亲戚,是要找什么人?”
周芙眼睫轻颤,不愿开口。
蒋春华劝了一句,“我孙子有一镖队,行走四方也算结识不少人,你说出来,或许他能帮你找找。”
周芙看了一眼门边的男人,一想确实也是这个理,便如实相告了。
“我要去碧水村找霍清。”
女孩清凌凌的声音刚落下,屋内一下子变得寂静无声,安静的可怕,氛围变得令人窒息。
周芙不安的眨眨眼,并不知道自己说出了什么。
突然,本悠闲站在门边的男人变了神色,他快步向前,一把握住周芙的手腕。
“你说你要找谁?”
霍峥压着嗓子,眼神锐利紧紧盯着周芙。
周芙被吓了一大跳,莫名的感觉有点紧张,她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声音发涩:“我、我要去找、霍清将军……”
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
霍峥沉默良久,手上逐渐失了力道,低哑的声音响起时,却传来一句噩耗。
“她死了。”
男人神色凝重,松开了周芙的手。
周芙顿时如遭雷劈,她脑子瞬间一片空白,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什么?!
她听见自己问:“她什么时候死的?”
“三年前。”
周芙只觉得天旋地转,她一路千里迢迢的从京城逃往北境,就是为了去寻她哥口中的霍清将军。
哥哥给她的书信中写了,这位霍清将军是他在底层磨砺时结识的好友,如今家里遭了大难,原本的部下死的死伤的伤,剩下的也都恨不能将身上沾上的一点味道都扒下来。
可能也只有这位与父亲没什么关系的小将领能念在当初哥哥救过她一命的份儿上,能收留她,保护她了。
可如今……她竟然死了?
甚至已过世三年之久。
周芙脑中嗡嗡作响,她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活下去,为什么……为什么她连活下去都这般艰难呢!
想她一路奔来所遭受或目睹的,周芙再也忍不住,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眼眶,扑朔朔的落下。
“她三年前就死了,碧水村也早已是一片无人居住之地。”
霍峥冷冷的告诉她真相。
周芙哆嗦着嘴唇,她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就浑身打着寒战,她既无户籍,又无居所,自己又身为女子,在这混乱动荡之际,她又该如何生存呢?
她思及此便又想到了父母亲惨死之时的模样,母亲死前告诉自己……
“渺渺,阿娘活不了了,阿娘只盼着你…你能好好活……”
母亲柔软温暖的手掌似乎还在轻抚着自己的脸,周芙心里却升起绝望。
她该怎么活?
她蜷缩起腿,连身上的痛意也顾不得了,她将脸埋进双膝处,泪沁湿一片。
压抑着的抽噎声透露着她的委屈,她哭了许久,但也没有那么久。
她哭着哭着便意识到自己有多丢人,于是泣声渐渐减小,周芙从被子里抬起脑袋,一双红肿的眼睛里噙着泪。
霍峥随即问:“你为什么要投奔她,你和她认识吗?”
周芙冷静下来,细弱的嗓音里透着嘶哑,
“我的兄长和她曾经是一起并肩作战的战友,之前她差点被敌军围剿,是我哥哥赶去救了她一命,我哥哥让我去投奔她,说霍清将军看见是我,定然会收留我的。”
“可有信物?”
她呆了一秒,从被脱下的衣物里怀中摸出了个铜质的哨子,上面赫然刻着一个清字。
周芙递给男人,他却没接,只是看了一眼。
霍峥看完,双拳紧握,他嗤笑一声,转身夺门而出。
周芙瞪着发涩的眼睛,不明所以,却突然好像想到什么似的,快速在那堆衣物里翻找起来。
“怎么会……”
周芙喃喃自语,父亲留给她的令牌不知为何消失了,她明明时刻携带在身上,从未懈怠过一瞬,周芙仔细回想着上一次摸到令牌时的情形。
是了,应该就是那一次的摔倒,将令牌从怀中摔了出去,而她当时又太过慌张,故而没有发觉。
如今只能等下山时原路返回仔细找找了。
周芙瘪瘪嘴,擦掉了即将落下的泪水,强迫自己坚强起来。
她不再是赵氏女,如今好不容易更名换姓,便要收起那些小姐脾气,你得替你的爹娘兄长,还有整个赵府里的人好好活着……
这几个月,她面临无数次艰难险阻时,都是这般想着,才坚持下来的。
另一边蒋春华正不住的叹着气,
“这姑娘的兄长之前救过小清一命,现在人家家里突生变故,来投奔咱们,要我说,就留下她。”
霍峥站着,脸色沉的能渗出水来。
蒋春华一双枯枝似的手拄着拐杖,看霍峥不言语,她狠狠用拐杖砸向地面,发出“咚咚”两声。
“难道你想忘恩负义不成?!我就是这么教你的?!”
“何为忘恩负义!”
霍峥猛的抬起头,狭长的眼睛里似有火苗在烧。
“我与那霍清又有什么关系!我为何要为她的救命之恩负责!”
“她是你亲姐姐!”
蒋春华猛地一拍桌子,怒吼道。
霍峥蓦地浑身一僵,唇线瞬间绷成了一条线,不肯吭声,屋里霎时间静的好像掉根针都能听见。
良久,蒋春华叹息一声。
“我知道你恨她,但这姑娘是无辜的,她如今无家可归,又生的那样一张花容月貌的好相貌,如果咱们不收留她,她便只有死。”
“恐怕死…都要算好的。”
双眼浑浊的老妇人仰天望了会儿,那一幕幕悲惨的景象又浮现眼前,叫人心惊。
“我老了,难道你想让我眼睁睁的看着她去死吗?”
老太太压着嗓子,字字句句都坚定有力目光炯炯的看着自己的孙子。
霍峥一下子跪在地上。
“不谈她和那个人的关系,她满口胡言,谎话连篇,这样的人,也绝不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