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是赵渝的声音。
敞轩建在高处,声音落下时,好似压在吴南枝身上,沉沉不能动弹,心里不确定他喊的就是自己,只觉得有一股力量死死禁锢住脚腕。
不敢动,不敢走。
敞轩里出来一个小厮,道:“七郎君使你进去呢!”
“我吗?”吴南枝把头压得很低,问那小厮。
“自然是你。”那小厮道:“七郎君手边缺个筛茶的人,你离得近,快进去吧,别让七郎君和安阳郡王一家久等了。”
怎么突然就缺了筛茶的人?赵府宴客如此草率吗?竟连伺候的下人都没备足。
南枝看向小厮王珲,眼睛一转,道:“王珲,要不你去?”
王珲忙摇摇头,道:“小的是九郎君的近身小厮,不能离开九郎君太久,若是九郎君腿疾发作,小的得伺候他上药,况且,七郎君见小的过去,没有跟着九郎君,也是要问责我的,小的可不敢擅离职守。”
赵时安回望一眼吴南枝,只能两手一摊,很是无奈。
吴南枝只好正了正帽子,在后头那小厮的声声催促下,走向敞轩,又在那小厮的引领下,像个下人一般悄无声息地走到赵渝后侧方,双手垂在身前,尽量保持恭顺。
她一路都低着脑袋,轩内除了赵渝,安阳郡王没见过她,安阳郡王妃见过但是也只是一面,安阳郡主不过是在人群中瞥了一眼而已。
只要她不抬头,没人认得出来。
至于赵渝,吴南枝怀疑他早就认出来了,故意挑她来伺候的。
安阳郡主见有小厮走进来,一直低着头也能看出其脸型俊俏,行走顿步优雅,不禁好奇地往那小厮身上打眼看了看,没看出什么。
坐在下边的安阳郡王妃看了一眼那小厮,向赵渝道:“你这小厮来得这样迟,怎么?是不愿伺候你家赵府尹,还是不愿伺候我们呢?”
南枝现在只是一个小厮,面对类似调侃的发难,自然不好开口,只能站在一边。
赵渝淡淡道:“我府上的人自有分寸,不劳郡王妃费心指教了。”
“赵府尹哪里的话,指教不敢,只是觉得赵府里缺了一个帮衬着主理家事的少夫人。”安阳郡王妃直奔目的,问安阳郡王道:“郡王,妾身说得可有理儿?”
坐在右侧的安阳郡王点头,放下手中茶盏,看向赵渝,道:“赵府尹位高权重,却一直没有成家,外头难免会有一些不入耳的流言,赵府尹不把流言放在眼里,可圣上将委你重任,不得不考虑这些言论。”
这些流言是在三天前传出来的,什么赵府尹流连勾栏瓦舍,赵府尹有断袖之癖,赵府尹强抢弟弟赵时安未婚妻,兄弟两人大打出手。一夜之间突然传得到处都是,成为街头巷尾的谈资。
不必细想,自是有人故意传出来的,主谋可能是安阳郡王,也可能是圣上,没什么区别。安阳郡王就是圣上在朝中的一只手,做一些圣上无法出面做的事情。
三省六部里没有安阳郡王的职位,没有任何一份签押需要安阳郡王的准许。只是,安阳郡王要做的事没人敢拦,比起各部手里的签章,安阳郡王手里的圣上令牌更有用些。
流言只是小小的一步棋,安阳郡王提起这事,不过是暗含威胁,肯定有更重的棋在等着落下。
吴南枝在赵渝身后紧张地站着,敞轩四处不设门窗,虽有屏风挡住了,中间也有炭火,但那是给主人和客人用的,根本热不到她这个角落里。
赵渝两指点在茶盏旁,示意南枝筛茶。
南枝稍稍上前,接过后头小厮递来的银盒,从银盒里舀一小勺研磨好的茶粉,放入青瓷茶盏中,提起茶壶,用壶中热水缓缓冲点击拂,一层丰盈的沫饽浮现出来,很是漂亮。
“多谢郡王提醒。”
赵渝目光落在吴南枝筛茶的手上,面上依旧淡淡道:“那就等圣上考虑完,再委我重任。”
赵渝说话向来如此刚直,从不会费心思和人绕弯子,安阳郡王早就见识过了,他已有准备,说道:“等圣上考虑完,有些事可就要变了,今日街头的野猫还活着,这一夜大雪过去,明天就不一定能活了。”
吴南枝筛茶的手一顿,她不解,野猫?安阳郡王怎么突然关心起街头的野猫了?
安阳郡王生怕赵渝听不明白,道:“本王听说赵府尹一时兴起,喂过一只街头野猫?”
吴南枝听明白了,她就是这只野猫。
赵渝道:“不是一时兴起。”
这话不像是说给安阳郡王听的,倒像是说给“野猫”听的。
他接过吴南枝递来的茶盏,沿着茶盏边缘含着喝了一点,又递回到吴南枝手里。
南枝有些诧异,一般喝完茶应该将茶盏搁在桌上的,她没有时间细想,只能接过去捧着。热茶似暖手炉,温暖着她被冻凉的双手,沿着掌心的血脉,传入身上,不算热烈,却足以熨帖心口。
安阳郡王道:“幸好赵府尹不是一时兴起,要不然本王还不知该如何向赵府尹开口呢,这野猫如今窜到本王府上了,赵府尹,你说本王今晚是该喂她,还是该杀了她?”
赵渝冷声一笑,是嘲讽。
南枝蹙眉,细细分析后意识到,安阳郡王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她的小命如今捏在安阳郡王手上!
外头都传是安阳郡王的人劫掳了吴南枝,安阳郡王将错就错,直接将此事揽到了他自己身上,还借此威胁赵渝。
“安阳郡王府上的野猫如何处置,与我无关。”
赵渝冷眼扫过去,最后稍稍偏过脸,余光落在吴南枝身上,夹杂着很淡很淡的恼意,道:“我只关心我府上的野猫是否到处乱窜,是否有好好吃饭睡觉。”
吴南枝浑身一颤,别过脸去,不敢看赵渝。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心虚,从南院逃出来,驳斥赵时安的话时,她明明很理直气壮,自己又不是真的野猫,想走想留还要赵渝同意不成?
赵渝轻轻点了这么一句,她怎么突然就心虚了呢?
看来她确实不能和赵渝待太久,容易被赵渝牵扯住情绪。
安阳郡王再次试探道:“赵府尹就不想看看本王府上的野猫长什么样?”
赵渝还是那句话:“与我无关。”
安阳郡王皱眉,最后威胁道:“有赵府尹这句话,本王就放心了,不过,杀了太可惜了,正好将要开春了,拿给府里几只公猫玩一玩。”
他女儿妻子都在场,居然还能说出这种隐喻强|奸妇女的话来,就可见得其背后的手段十分下作恶心。
赵渝眸色冷寒。
吴南枝神色比赵渝更阴寒,如刀锋一般扫过安阳郡王。若不是她被赵渝“劫掳”回赵府南院,她现在有很大的可能是在安阳郡王手里,成为安阳郡王现在口中的那只“野猫”。
安阳郡主在一旁听了好久,听不懂他们说的话,有些好奇道:“爹爹,府里什么时候来了野猫啊?我怎么没见着?野猫好不好看?我想摸一摸。”
安阳郡王妃冲她摆摆手,道:“野猫又脏又臭,还会抢你东西,抓你胳膊,摸什么摸?你若喜欢,明日去聘一只漂亮的家猫怎么样?”
她话里意有所指。
安阳郡主听罢,点头道:“要最漂亮的。”
“当然,我家女儿自然什么都要最好的,未来的夫君也要是最好的。”安阳郡王妃笑了笑,又道:“只要有郡王府替他撑腰,他就算不好也会慢慢好起来的。”
安阳郡主听了,很是为自己和父母的身份得意,道:“自然如此!”
安阳郡王道:“赵府尹,你说本王该为哪家郎君做后盾呢?”
威逼不成又改利诱。
赵渝长睫轻抬,淡淡道:“安阳郡王,自然该为封邑的安阳县一万三千三百四十六户百姓做后盾。”
他没有说天下万民,而是说一万三千三百四十六户,这是一个很具体的数字,具体到吴南枝像是直接翻开了一本县志一样。
赵渝能记得这么清楚,可见他心里有一本……应该是有很多本县志。
在吴南枝的梦境里,他到各地州县巡查之前,必定会将当地的县志翻出来查看一遍,再查看城池山势图,农桑图,防卫图等。这还不够,去往当地之后,跟着吴南枝住在客栈里好几天,根据当地民情,对折银法略作变通。
所以,吴南枝笃定自己以后会非常喜欢他。
她看过那样的赵渝,没有办法不去喜欢。
“一万三千三百四十六户?”安阳郡王嗤鼻冷笑后,又利诱起来:“赵府尹既然如此关切我封邑的百姓,不如哪一日将他们划到赵府尹治下如何?”
赵渝头也不抬,道:“等哪一日安阳郡王不再是安阳郡王了,封邑自然划到其他人治下,安阳郡王若想这一日早些到来,赵某可以助郡王一臂之力。”
赵府尹寸步不让。
安阳郡王脸色不悦,威逼不行,利诱不行,还反被赵渝威逼,他愤然起身,道:“赵府尹在朝堂不过两三年,胆敢说出这话,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些!”
赵渝脸色没有一丝变化,平淡如水:“是安阳郡王太看得起自己了。”
“你!放肆!”
安阳郡王气急攻心,怒指赵渝,抬手却往他身后的“小厮”扇过去。
吴南枝大惊失色!是赵渝说的话,和她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