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周府里面鼓乐喧天，笙歌迭奏。
周明德命人将宾客宴籍张挂于府门影壁，孙管家与几位主事在仪门前迎客入内，忽报内宫里内侍省的薛公公来了，须臾到了门首，后头跟着许多伺候的随从。
周明德不胜欢喜，赶紧换上衣袍，降阶迎接，道：“得蒙薛公光降，顿使寒舍蓬荜增辉。”
薛公公拱手作揖：“庆贺庆贺！我一个内侍监前来赴令郎婚宴，周司使不会嫌弃吧？”
周明德笑道：“薛公公这话实在是太过见外。”
两人至厅上叙礼，厅前设下五十多张桌席。
周明德把盏让坐，与薛公公彼此让逊了一回，毕竟是周家娶儿媳，自然又让周明德坐于首座，薛公公列坐在左侧。
两人说话间，孙管家领蒋妈妈并几个妇人上前来。
周明德见了，命外头鼓乐笙歌都停了，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花轿呢？”
蒋妈妈扑通跪在地上，后头十几个妇人也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孙管家躬身上前，与周明德低声说道：“这一行人抬着花轿，在城南门外遇到了劫匪，她们怕死，全跑了回来，吴娘子和那一小一老还在那儿，不知生死。”
吴南枝此时是生是死已经不重要了，事情一旦发生，其中细节如何，没人会去探究，只需借此给她泼上污名，使她再也无法踏进周府的门槛。
周明德抖抖宽袖，脸上骤然暴起青筋，怒拍桌面道：“私奔！！”
两字一出，在场宾客顿时哗然，纷纷扭头望向正厅，列坐于左侧的薛公公也起身。
周明德生怕谁听不清楚，再怒道：“她居然逃婚去和别人私奔！”
郑翠在后头花苑款待众夫人，有几个小厮接连传报进来，说吴南枝逃婚私奔去了。
她听罢，急得直抽气，慌慌忙忙跑到正厅来，听见周明德正呼天喊地，指着城南方向大骂吴南枝不守妇道，包藏祸心，不成体统等语。
众人都在厅里劝他，又顺着他的意思替他骂了吴南枝一回，有些宾客见喜事不成，早早散出回府。
正厅前一时乱哄哄。
新郎周洛衡在院里戴冠帽，听得外头的消息，如何也不肯相信。
吴南枝当初撞得头破血流也要进到周府，若想逃婚，不需要等到今日，凭她的性子，若当真不愿嫁，根本就不会登上那花轿。
周洛衡觉察此事不对劲，大步走上正厅，指着蒋妈妈就问道：“你们这群抬花轿的，可曾看到十二娘与谁私奔了？哪人长什么模样？穿什么衣裳？”
蒋妈妈把眼只看孙管家的声色儿。
孙管家往周明德那里暗暗看去。
蒋妈妈忙低头，向周洛衡道：“他们一群人拿着刀，说吴娘子与他们家主子情投意合，吴娘子也下轿来要跟他们去，我们拦着不让，那群匪徒拿刀威胁我们，我们就跑回来了。”
周洛衡怒道：“荒谬！他们家主子姓甚名谁，你且报出姓名来！”
蒋妈妈才要开口，周洛衡立即怒斥：“你闭嘴！”指着另一个妈妈道：“你说！”
那个妈妈浑身哆嗦，不敢抬头，只一味的摇头说不知道。
周洛衡命几个小厮来，道：“把这些妈妈们一个一个抓进后头，我一个一个审问，但凡有一个人说的话对不上，诬罔人者，反坐其罪！”
跪在地上的妈妈们战战兢兢，看向孙管家求助。
后头的周明德抬脚就往儿子身上踹去：“你个没出息的懦夫！那女人都明目张胆跟人跑了，你还在这里询证审案！当个大理寺少卿就不知道自己是哪家泥地里长出来的胡葱了？”
郑翠上去抱住倒地的周洛衡，道：“我的儿，别生气，气坏了身体不值当，天下好女人多的是，咱不要她了！”
“来人！拿揭贴来！”
周明德唤人进来，道：“写状纸，将吴南枝告到京兆府，就说她背弃婚约，与人私奔，恳请京兆府秉公执法，将她与那奸夫捉拿归案，并判令周吴两家义绝退婚！”
“爹！”
周洛衡推开一旁的母亲，倏地起身，抓过桌上状纸，将其撕得粉碎，环顾众人，振振道：“吴十二娘为人坦坦荡荡，绝不会私奔，如今她在外生死未卜，请诸位嘴下留情，不要给她冠上私奔的罪名，使她有家不敢回！”
“周洛衡，你这个逆子！”
周明德一巴掌打在周洛衡脸上，“那女人如此害你，让周府颜面尽失，你还替她说话，简直鬼迷心窍！来人，揭贴再拿来！”
小厮赶紧呈上揭贴，周明德大笔一挥，又抓过周洛衡的手，不顾他挣扎，直接摁入印泥，再押上状纸。
周明德道：“老夫亲自去京兆府！给你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料理这桩丑事。”
外头忽地传来敲梆声，是京兆府差吏开道，唱喏：“京兆府赵府尹车马到！”
众人蓦地一静，尚未起身者旋即起身，退至一旁让出宽道来，躬身立住，拱手作揖。
正厅仪门处，有声如一泓冰水浇下：“不知周司使要状告什么？”
幽幽冷冷，令人不寒而栗。
众人目光望去，只见京兆尹赵渝端步走进周府，一袭紫金官袍，萧萧肃肃如松下风。
他神色微沉，眉宇间敛着淡淡的疲倦，像是才从繁杂的案牍之中抽身出来，对世间旁物万般冷然，毫不在意。
推官杨承文随行在后。
周明德忙不迭上前，道：“赵府尹纡尊降贵，亲临寒舍，周某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仅就品阶来说，三司使与京兆尹几乎是平级，但赵渝这位京兆尹却是政事堂七台辅之一，文士之极任，朝廷之盛选，诸官莫比焉。
周明德随至赵渝跟前，再恭恭敬敬地躬身道：“周某豚犬小儿今日娶妻，不料却出了一桩颜面尽失的丑事，家事难登大雅之堂，但周某心中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还请赵府尹替下官作主。”
随即将手上状纸递给一旁的杨承文，道：“下官要状告吴南枝背弃婚约，逃婚与人私奔！合该捉拿缉问，与奸夫并罚杖刑，以彰法度！”
杨承文看赵渝脸色冷然，没有伸手去接，只垂首恭立。
“私奔？”
赵渝不疾不徐走上正厅，于首座撩袍坐下，问周明德：“既是私奔，那周司使可知吴南枝到底与谁私奔？”
周明德跟至座前，作揖道：“这个不难，只需查出吴南枝现下身在何处，那奸夫便是何人。”
赵渝眼都没抬，只淡淡道：“吴南枝现下身在京兆府。”
吴南枝在赵时安地搀扶下，跌跌撞撞进到京兆府时，赵渝正在签押房处理公务。
他耳边听得一阵吵嚷，不多时，杨承文就递进来一纸状书，因牵涉朝中大员周明德周司使，无人敢当场接下，辗转几次，最后送到他案上。
他望着状纸上那一枚熟悉的食指指印，呼吸一沉，无奈搁下手中的紫毫笔，拿上状纸径直往周府来。
赵渝这话落地，周明德如遭当头棒喝。
吴南枝居然还活着，不仅活着，还有力气去京兆府告状？
那花轿里挂着的鲜花团簇中洒有梦觉迷药，行到城南门外时，吴南枝应该已经被迷晕，那群五大三粗的匪徒常年做杀人越货的营生，竟摆弄不了一个昏迷的弱女子，简直是一群窝囊废。
赵渝幽幽道：“依周司使的意思，吴南枝现下身在京兆府，所以，京兆府尹是奸夫？本官是奸夫？”
周明德慌忙道：“赵府尹明察！周某哪敢有这个意思？！必定是那吴南枝眼见事情败露，才有意往京兆府跑，简直居心叵测！”
“南枝在京兆府？！”
周洛衡如重获珍宝一般，又惊又喜，向赵渝深深作揖道：“周某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可否劳烦赵府尹准许吴南枝归府，若赶得上成婚吉时，周某定当叩谢赵府尹大恩！”
“周少卿只怕是占错了吉时。”
赵渝缓缓起身，慢条斯理地从袖中取出另一份状纸，面向众人，语气平和却颇有威慑：“临州吴家吴南枝，状告周府一家背弃婚约，雇凶杀人。”
在场众人噤声，后边看不着的偷偷踮脚，往正厅里探头。
郑翠从人群中冲出来，气急败坏：“什么雇凶杀人？哪里来人凶徒？她分明是恶人先告状！”
“恶人与否，公道自有定夺。”
话毕，赵渝径直离开周府，背脊笔直如雪岭孤松，袍角冷冷垂落。
赵渝前脚踏出周府门槛，后脚上来一群衙门差吏，向周明德出示公贴后，将厅上跪着的蒋妈妈一众妇人带走，作为人证，押至衙门审问。
杨承文也接过周明德手里呈上的状纸，向他道：“这两桩案子需并案审理，两月俱结，届时还得烦请周司使常到京兆府衙门理会。”
周明德收起恭维，道：“这是自然！”
杨承文走后，周洛衡忙快步跟上去，打算将南枝从京兆府带回来。
“周洛衡！”
身后，周明德怒斥道：“你今日敢将那吴南枝带回府里，我周明德就当没有这个儿子！”
周洛衡一怔，转身盯住父亲，问：“阿爹这话是什么意思？”
周明德大手一挥：“如此败坏门风的女人，周府高攀不起！”
周洛衡：“她没有！”
周明德：“有没有又如何？如今她状告周府雇凶杀人，这等无情无义的女子，你还要往家里领吗？”
周洛衡冷硬道：“到底是谁无情无义，我心里清楚得很！”
“周洛衡，你……”周明德发狠道：“滚出去！”
“是，谨遵父亲之命！”
周洛衡摘下簪花冠帽，摔在地上，身上仍旧是新郎的绛色袍服。
他转过身去，一步一步走向府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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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奸夫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