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颜笙走到皇孙的宫殿时,圆胖橘正开斋,大块大块往嘴里塞着大鱼大肉,狼吞虎咽地,好不惬意。
哪里会见到什么有心要害他的人呢,明明是他在“加害”这桌美食。
圆胖橘坐在餐桌后,摸着圆滚滚的肚皮,差不多已经吃到九成饱,于是停下了筷子。
皇孙宫殿里的婢女们纷纷走出去。
这时,圆胖橘心血来潮想变回猫形,躺在薄荷叶里撒欢。
他抬起眼皮,瞥见门口站着他爹颜笙,一个陌生男子,还有一个肖似甄婉的女孩。
圆胖橘鼓着腮帮子,对着颜笙咧嘴一笑,“爹。”
颜笙站在原地,没有挪动脚步,问道:“你看得见我?”
圆胖橘点点头,却陷入沉思。
虽然有段日子没见颜笙,但她的眼神似乎有点不太对劲,眼底结着一层厚厚的冰霜,添火加柴也化不开。
这让他感到不安。难道是因为他吃独食而心怀不满吗?
圆胖橘装乖卖巧独具一格,化身成一只猫,从漆雕红木椅子一跃而起,凌空翻了个跟头,直扑进颜笙怀里。它那张没有胡须的、柔软的猫脸,用力蹭着颜笙细嫩的腮颊。
颜笙脖子有些痒,于是她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捏起怀里的小家伙,提到与她视线平行的高度,看着圆胖橘睁圆眼睛,露出错愕神色。
“你真是颜笙?”圆胖橘左右摆动着四肢,虽然它的手脚无法触碰到周围的物体,但它能感受到颜笙眼中透出的不耐烦和寒冷。
他停下挣扎,垂落的长尾向上一翘,抱在脆弱的胸前,全身缩成一个橘色的球。
颜笙道:“感动吗?”
“不敢动,不敢动。”圆胖橘探出一点脖子,仅露出一双畏怯的眼睛。
“这样啊......”颜笙语气平和不带波澜,晃晃手中的小猫。
贾菀皱眉,朝圆胖橘使了个眼色,“师父她一听说有人要害你,忙赶到这里,连水都没喝过一口。”
圆胖橘猫爪左右两边扒拉脑袋,目光呆滞。
半晌,它回过神来,挤出清亮黑瞳,含情脉脉地瞅着颜笙,用力弯起两瓣猫嘴。
“爹,孩儿十分感动。桌上的酒菜已经凉了。孩儿马上再备上一桌新的。”
颜笙瞥视一眼酒桌,提着圆胖橘走过去,把它的双脚安稳落靠在桌面上,回道:“不必。我已经辟谷了。”
圆胖橘修为只有炼气期,原先就探不出颜笙的修为,如今更不可能看不颜笙一半魂的修为是元婴,一半魂的修为已达到渡劫末期。
圆胖橘托腮思忖,都忘记了自己本应四足着地。
等他回过神时,两臂紧抱住颜笙的一条胳膊,问道:“爹,你是不是很快就要飞升?”
“哦?”
颜笙蹙着柳叶眉,伸出纤细白皙的手,抓住圆胖橘的两条胳膊,并放回原处,“若你认为我会带你‘鸡犬升天’,那还早得很。我的灵魂还不到完全融合的时机。”
圆胖橘却坚称:“《清口直断书》里写的时间快到了。”
清口直断书?
清口直断.....
清口直断门。
此话一出,不单单是颜笙因震惊而沉默,贾菀也张开她那标志性的小圆嘴,柳初蔷憋起下唇,三人一并怔愣在原地。
半晌,颜笙才开口问:“这与清口直断门有关系?”
圆胖橘点点头,稍后左右摇头,欲言又止,神情颇为复杂。
“不必忧心天道责罚。天道的人无从探知天勤境里的一切。庞羿安都无法获知我的一举一行。”颜笙猜出圆胖橘的顾虑,为他打了一针强心针。
圆胖橘呵气一声,依旧回避,“难怪爹看着和原先不一样了。”
“不过,民间的清口直断门,和我知道的清口直断门不一样。”
说着,圆胖橘摸摸腰间的袋子,翻出袋中一本书。
封面上写着五个字,前三个是颜笙认识的文字,后面两个不像是这里的文字。她猜测应该是“清口直断书”几个字,
圆胖橘的双爪捧着这本书,递给颜笙。
“爹,看看这本书。能否看得懂?”
颜笙随便翻瞧几页,就同书皮上的字一样,有些与这里的文字相同,她认得。有些字没有见过,但依靠字形,她猜得出。但是,仍有一部分完全认不出。
“大致能猜得出,只是看着有点累。”
圆胖橘耸着后背,低垂灰心丧气的头,“算了,我给爹解释一下。”
它又继续道:“爹,你是不是曾经死里逃生过?”
颜笙指尖轻蹭额发,眯着眼睛打量圆胖橘,“你从何得知?崔攸宁同你说过?”
圆胖橘道:“是清口直断书里写的。现在的颜笙应该是转世的第二世,但你仍是前一世的颜笙。并且就算是第二世,你应该早就与陆析‘生死’离别,各生欢喜了,没想到竟还没有和离。”
颜笙心道:正如圆胖橘所言,若是当初在元家身死,自己之前未学会仙法,的确会继续入轮回,现在应当是第二世。
四面墙制造的幻境里,崔攸宁的父亲,当今的神尊,也曾提及颜笙本应当在轮回的后一世修行飞升。
况且之前,颜笙一直谋划着与陆析和离,虽然现在她是不太想和离了——因为他们的夫妻缘分只剩不到半年。
如今凡人的修仙通道被堵,陆析以非极端的方式修行,完全没有飞升的可能。
虽说飞升可以绑定,就像圆胖橘心里所盼望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但是,自己对陆析只能说不讨厌,有他没他,都可以好好过下去,所以并不打算与他绑定飞升。
“别人都盼着父母和乐,你这孩子怎么盼着父母分别?”颜笙冷然一笑,“是已经想好和爹过还是和娘过了?”
圆胖橘道:“都是书上说的,爹离开娘之后,突然悟到天道,之后突飞猛进,一日千里,终于飞升成仙。”
颜笙耐心听着圆胖橘的说辞后,认真地点头,“你说的有道理,还不带我去东宫,我和你娘赶紧和离。”
听到这话,圆胖橘震惊成了斗鸡眼,露出两颗尖尖的牙,尴尬微笑:“没这个意思。爹,爹,爹。你还是和书里差不多啊。”
颜笙早就听不进去这话,从圆胖橘不见五指的圆圆小手里,抽出自己的宽袍衣袖,正要拂袖而去。
转念一想,陆析都看不见她,还怎么和离!
要不留一张和离书?
想着想着,她抄起圆胖橘宫殿里的狼毫笔,蘸着墨汁一笔一划地书写,很快,一页纸上慢慢地写满了字。颜笙将其封在一个不起眼的信封里。
随后颜笙转过身子,垂眸看着因自责而瑟缩的圆胖橘,命令道:“帮我把这封信寄出去。”
“爹,原来你在这里不能使用法力啊。”圆胖橘松了一口气,腰杆子也挺得笔直起来,收回露出的八颗牙齿,没有伸手去接颜笙的信。
颜笙对圆胖橘的忤逆不以为意,说道:“在这里,我能对看得见我的人施法。”
弹指间,圆胖橘忽然腾空而起,身下就像是垫着一枚漂浮的球,撑着他不断上升。他眼见着自己的后背就要撞上房梁。
“爹,饶了孩儿吧。孩儿再也不敢了,马上就给东宫那位寄和离信。”
“嗒——”颜笙再次弹响手指。
“嘭”的一声,圆胖橘应声而落,重重摔在地上,柔软的膝盖撞到坚硬的石板,痛得他大声哭闹。
忽然,哀嚎声戛然而止。
颜笙对他用了噤声术,并说道:“把信送出去,无论用法术还是差人。奉劝别耍花样。顺便,好好想想,以后是跟着我还是跟着他。”
又对其他两人吩咐道“贾菀和柳初蔷跟着他一起去,胖橘年纪还小,免得他迷路了。”
说罢,颜笙头也不回地走进内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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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殿里摆着一只像虎一般的猛兽形状的精致小炉,里面缭绕着稀薄的香雾。
颜笙双腿交叉地盘坐在柔软的绣塌上,身前围着差不多完全炼化的小金人。
这些小金人形态各异,均与她眉眼间有些相似,只是在仔细观察时会发现微小的差别。
每次脱壳时,颜笙的容貌都会发生微小的改变,都与前一次相比,五官更加精致。相邻小金人之间隔着八十一次蜕变。
每蝉蜕八十一次,更换一次金身,颜笙都会陷入严重的昏迷。就像蝉一样,每次脱壳都冒着几个时辰的生命风险。
金蝉派修行的主旨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种功法若是蜕壳失败了,有的时候,需要重头再来。严重的时候,可能会被冥界的使者带走。
不知不觉间,颜笙已经蜕壳六千五百多次了。
不,准确来说,还要加上六千五百六十一次。
颜笙闭上双目,内视体内真气不断攀升,丹田里种下的一颗种子,就像生根发芽的青苗,一节一节地抽高,形成一根茁壮而高耸的青藤。
同时,其余“姐妹”壳的灵气也整合在这根青藤之上。来自四面八方的真气,汇聚成一股滔天巨浪,推着颜笙的神元,奋力向上方潜行。
在头顶天灵的位置,有一道闪着金黄光亮的门,比往日里冲破的龙门更加明亮而宽敞。
似乎只差临门一脚,踩在脚下的海浪倏忽间却不再翻涌,就像酷暑天气里无风的平静湖面。
颜笙眼睁睁地看着门框离越来越远,只好踩在巨浪边缘,踮着脚尖,?收敛腰背并向前倾,拼命伸长手臂和指尖。
颜笙整个身子大半倾斜着,巨浪突然向后回撤,脚下一个踉跄,她的头几乎要直接栽下去。
就在这时,颜笙觉察到一股浓厚的真气自头顶散落而下,接住几近倾倒的自己。
她紧紧地抱住这股真气,就像拥住一大捆救命稻草,牢牢拽住不放手。这股浓烈而醇厚的真气,细嗅之下,竟有一股金桔和冷木混合的味道。
经过一段时间的坚持后,之前弃她而去的那股巨浪,再次涌现在脚下,而之前那层厚重的真气,则衔接着巨浪的边缘,铺成一座长桥。
颜笙站在这座桥,不费吹灰之力地抬起手,摸到龙门的门槛。
紧接着,她被吸进了这扇龙门。
颜笙兴奋地睁开眼睛,却看见眼前一双紧闭着的双眼,睫毛被潮气打湿。她与眼前这人嘴唇相接。
背部和腰部感受到对方手心的灼热。漫入鼻尖的冷木与金桔气息,昭示着对方是陆析的这一事实。
伴着每次冲破境界时,颜笙周边都会翻涌起潮水。这次是第八十一次冲击,比原先几次的都要猛烈。
巨浪浸透她与陆析的衣裳,浇灭瑞兽炉里的燃向,以及木桌上和锦塌旁的一切灯火。
陆析拆下颜笙发髻上的桔色簪花和发带,湿漉漉的青丝垂坠而下,
颜笙搂着陆析的脖子,解开床沿两侧的细绳,浸透的帷幔斜落。
窗外,皎白的月光流泻下来,透过层层淡黄花瓣的遮蔽,洒落在柔软的花心上。蜕去笨重旧壳的蝉,身子愈发轻盈,在草木间高亢地鸣叫,声音连绵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