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的位置与颜笙师徒所在的位置不算太远。四面漆得朱红的石头墙整齐矗立在冷宫外面。
贾菀忐忑地跟在颜笙的身后,走到冷宫门口时,见到熟悉的三位老朋友已经“返真归璞”了。
记忆里四面墙,均已因岁月侵蚀褪去生漆,留下石灰本色。如今其中的三面,墙体竟焕然一新,还有一面红墙与她并不相识。
墙妖甲和墙妖乙不再像以前在寒冰莲沟渠前那样斗气,而墙妖丙则腰杆挺直,不再摸鱼。贾菀完全认不出他们原来的模样了。
冷宫内侧还站着一面灰墙。它没有与另外三面墙首尾相接,站在三面墙中间,淋着大雨,仿佛在哭泣。
说是像哭泣,其实是在放映幻影。
“哥哥们,想起来了没有?”
行动总慢半拍的墙妖丁,正在一遍一遍地播放幻影,口中不住叨念着,那些在天勤境冰窟里的日子,和用无休止的吵闹琐事。
剩下的三面墙,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外面发生的一切无知无觉,始终漠视墙妖丁的存在。
颜笙站在破旧的门槛外侧,向内扫了一眼,终于在朱墙之中,瞥见到一座朴素简陋的灰墙。
她小声咕哝一句:“好像剩下的那个没什么用。”虽说留下一句消极评价,但她没有掉头就走。
待到小雨初歇,颜笙领着贾菀走进冷宫,在墙妖丁的身侧停下脚步。
颜笙用指尖轻轻触碰彷徨的墙妖丁,向墙体注入灵力。
一层淡淡的光泽附着墙妖丁通身,粗糙的表面像是被光芒磨平,宽高的体型沿着外圈向内缩水。
渐渐地,整片领域一片苍白。
当刺目强光停下时,墙妖丁原先所在的位置,赫然出现一个腼腆而清秀的青年,剑眉朗目,身着一身浅灰长衫,头戴一顶方帽,却不是书生。
他纵身跃向颜笙,脚掌稳稳地停在颜笙身前一尺距离,动作利落。
随后,墙妖丁的双膝一弯,膝盖和额头磕到地面,对颜笙恭敬地跪拜,虔诚道一声:
“谢娘亲点化。”
墙妖丁嗓音清亮且温和,像打磨得光滑的两块玉石相互碰撞。与之前颜笙遇到嗓音高亢的墙妖截然不同。
颜笙抬手令墙妖丁起身,见他满脸真诚笑意。
妖界有一则不成文规定,若妖为人所点化。那么,它最亲近之人,便是点化他的人。况且,墙妖丁化身为人后,原本的石头脑袋,也灵活起来。
它哪里还会是原先的死脑筋?它出生比三位哥哥晚十几年,三位兄长对它这位半路兄弟并无太多感情,常常将他排斥在对话外。
久而久之他渐渐话少,渐渐行动迟缓,语气缓慢。
颜笙无从获知墙妖丁的心声,眼里看到的是一个二十岁上下健硕男子,耳畔只听见一声“娘亲”。
突然间出来这样一个高大的“儿子”。
颜笙看的心惊肉跳,不由自主地拍拍额头,轻声询问一句:“你是墙妖丁?”
墙妖丁笑着点头。
颜笙暗自思忖着,对照着脑袋里墙妖丁的形象,打量着眼前的青年,陷入深深地怀疑。
眼前的青年行动捷如飞鸟,动若脱兔,与之前凡事慢一拍的愚钝石墙无相似之处,更无法将慢字与他关联。
同时,颜笙也发现,她的法力并非完全失效,可以用不受幻境影响的事物之上。
墙妖丁见颜笙始终不发一言,便学着圆胖橘的样子,润着嗓音,讨巧地喊了一声:“爹”。
颜笙并无再收义子的打算,当初是半懵懂状态下的自己,不了解内情,为救下圆胖橘,同时还有.......
脑海中忽然映入一双黑亮的眼睛,是庞羿安那双狐狸一样狡猾的那对眼睛。
颜笙因慌神而忘却眨眼,屏住呼吸,攥紧拳头,指节微颤。
彼时听到墙妖甲的呼唤声,颜笙才意识到眼睛的疲惫,连忙收敛起脑袋里一闪而过的思绪,
天勤境里的声音,庞羿安应该听不见吧。
她正在占有的这具身体,是由庞羿安亲手制作的。
每个心声,甚至心跳声,若是庞羿安想要听,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颜笙左右摇晃两下脑袋,拼命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场景。
眼前的清俊男子,像一块剜去废石,并经过精细打磨得玉石,表面看不出一点棱角。
颜笙确实有点动摇,起了心思想把他收入麾下。
当然,这绝非是见色起意。
尽管墙妖丁长得俊俏周正。她在鹤冲派时,因为临时起意,被颇合她眼缘的陆析耍得团团转,如今她是不太敢看脸下菜碟了。
只是,墙妖丁并非完全一无是处,假以时日,兴许能派上用场。
颜笙正要开口回应,侧眸瞥见贾菀,正东瞅瞅西看看,眼睛四处乱瞟,偶尔瞥望自己这边。
诚然,颜笙此刻有点心虚。
千年前的贾菀,也是颜笙点化的。
可惜,颜笙当时整日浑浑噩噩,前途未卜,生死难料。魂魄像秋日残叶,飘摇无根。
每日醒来后,常不知前一日做过什么,今日所在何处,更不知能否活到明日。
故此没有认贾菀为义女。
虽是如此,颜笙却十足在意贾菀的心思,总担心她吃味。
于是颜笙对墙妖丁说道:“算了。构筑你的人不是我,而是宫内的匠人。我只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不必行此大礼。”
墙妖丁无奈颔首,慢慢退回到三面墙之间,时不时回头看向颜笙,眼神里充满遗憾,与对自身命运的哀怨。
甲乙丙三面墙遍身通红,正热火朝天地畅聊。墙妖丁人形的身材比起三面墙要瘦小许多,所以当他站在其中,显得冷清、孤零零、格格不入。
“只是.......我已经生出双脚,生出一颗玲珑心,眼中见识过更多的色彩。没办法在原先的位置安心做一面墙。”
颜笙只欲验证自己猜测,没有思虑该如何安置墙妖丁。如今的墙妖活络心思,再也无法甘心做一堵墙。
颜笙不免有生出些愧意,渐渐松动口风:“既然如此,你就唤作柳初蔷,拜在我门下,以后跟着贾菀吧。”
被点到名的贾菀瞪圆双目,及时收回东张西望的视线,忙应付一声:“是。师父。以后我一定会好好教导小师弟的。”
其实,贾菀心思并不细腻,之前偷看他们只是凑热闹。但怕颜笙嗔怪她聒噪,故而一直收声,偶尔装作不经意地瞥过去一眼。
“贾菀,你还有什么意见?”颜笙问道。
“没有没有,不敢有。”贾菀摆了摆手,瞟向冷宫深处,“师父,这个宫殿......是师娘的娘亲.......以前住过的。”
颜笙指尖浅浅探向侧边的额发,脑内搜刮与之有关的记忆,“陆析的娘亲,那个变猫的皇妃?也是种了清口直断术?”
身中清口直断术的人,不仅会化作花草树木,还会变作飞禽走兽。
颜笙听闻皇妃这则奇闻时,就怀疑皇妃身中清口直断门的邪术。
贾菀丢出一朵豌豆花,过不久后,缓缓摇头,“不是吧。皇妃的尸首没有清口直断术的痕迹。且清口直断术凡人无解。”
当年皇妃的尸体,正静静躺在冷宫尽头的小丘包里。
颜笙缓缓走近埋葬皇妃的小丘,一块石碑插在后方,碑面空空如也,若不是贾菀所说,谁也不知道地下深埋的是何人。
过不久,整座冷宫的空气中,隐约缭绕起丝丝缕缕的暗香。
颜笙木着一张脸,摸着几根点燃的香,笔直插好。
尽管与陆析旷日持久的婚姻,就是一场闹剧,颜笙潜意识里依旧默认他们之间的关系,包括他的家人。
他们两人虽说是两种截然不同性情的人,却存有一点可以相怜相依的相似。
贾菀却告诉颜笙,这里面躺着的,是一具人骨,绝非是猫骨。
自始至终,皇妃娘娘就是人形,从未有过变猫。是颜笙先入为主,将信将疑地听取过那些流言蜚语,潜意识认定贵妃娘娘是猫。
流言一旦发出,即使日后被证为假,仍会在听者心中留下一道浅影,无论听到的人当时是否会相信。
颜笙沉默半晌,说道:“皇妃她中的是恶人的心术,而不是妖人的恶术。”
一炷香的功夫,冷宫墙外除却风吹树叶沙沙作响,渐而有沸腾喧闹的人声,和杂沓的脚步声。
颜笙要起身离开,却听到门口嗓音尖刻的通传。
“太子到,里面的人出来接驾。”
三人身子僵直,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
“这太子居然醒了?”柳初蔷惊呼一声,“哥哥们说,幻境里的太子一直在东宫里昏睡,是个植物人。”
“植物人?不会是清口直断术。不对,太子是师娘?”贾菀的小圆嘴噼里啪啦嘟囔一堆推测。
颜笙摇摇头,否认贾菀的判断。她回忆起来,在入境前的漩涡里,陆析还有气力向自己讨要说法。于是断言,“应该不是。陆析早就苏醒了。”
他们三人进入幻境后,分明不被境内人所察。
颜笙与贾菀、柳初蔷分别对视一眼,心里面纳闷起来,“或许说的不是我们?里面还有其他人?”
“无人。”柳初蔷打破颜笙最后一点幻想。
冷宫内无人居住,外面的宫人所指的“宫内人”,唯有擅自闯入冷宫的颜笙他们。
太监的通传声一声比一声响亮:“里面的人,怎么还不出来接驾?”
柳初蔷由慢半拍的墙化形后,不光动作利落干净,性子也比原先急躁。他反复摩拳擦掌,脚下也不停歇,一直踱来踱去。
柳初蔷忽地一拊掌,脑中闪过一道亮光,心里有了主意,对颜笙说道:
“我先出去做诱饵,师父与师姐先走。我皮糙肉厚,仙术不会多少,硬功夫倒是还行。”说着,柳初蔷便向外跨了两健步。
贾菀扯住柳初蔷的胳膊,向反方向拖拽,“去什么去?一个人应付一群人。况且他们都是拿枪拿刃的,回头给你戳成蜂窝煤?”
柳初蔷刚拜入师门,怕伤到师姐贾菀,更怕惹师父颜笙不痛快,趔趔龃龃地后退,腰部不慎碰撞到贵妃墓碑,因吃痛发出“嘶”一声。
一瞬间,鸦雀无声。
颜笙丢下束缚咒与噤声咒。
她本就焦灼不安,思绪如同黑色纠缠的线。那两个徒弟不停制造动静,更令她烦躁难耐。
争执的贾菀与柳初蔷,两人各抬一只脚,悬停在半空。他们一同转动眼珠看向颜笙,一下一下地眨着睫毛求饶。
颜笙没有理会他们。
偶然间,颜笙嗅到一股淡淡的檀香味道。她寻找着气味的来源,低下了头。
一缕微弱的白烟和一小堆灰烬映入眼帘。
她这才发现,是插在坟前的焚香引来外面的太子与宫人。
“先站在原地,不要动。”
颜笙眼神飘忽地盯着坟前散乱的香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