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闲梦之三

姜皎从柳岸花溪回来,已至丑时,净庐中静谧无声。和李鸳相处时,姜皎无需计算爱恨,此时心情倒比去时轻松。况且李鸳正如火如荼地爱慕姜皎,绝不似沈质玉一般难以揣测。姜皎轻轻走过前厅和后院,听到沈质玉房中发出微响,又点着小灯,心道:“难道他又睡不着么?”于是走近窗前,却见朦朦胧胧两个身形,一高一低。姜皎心下生疑,却怕给人发现,于是走到边侧处,往窗纸上戳了个小洞,往里看去。

姜皎见沈质玉竟跪在地上,手中举着一把鞭子,垂头低目,登时瞠目结舌。又见他身前站着一人,正背对姜皎,身形与沈质玉相仿,只厚实一些。那人正抬头欣赏沈质玉房中字画,过了半晌,才转过身来。姜皎见此人四十岁上下,生得俊雅风流,和沈质玉有七分相似,当即明白过来,这正是沈魁山。

沈魁山笑道:“质玉,你说说,这幅画好在何处?”

沈质玉仍是低着头,却不言语。姜皎分明见他浑身颤抖,心头又是一惊。沈魁山未等沈质玉作答,伸手摄过鞭子,往沈质玉身上便是一鞭。沈魁山膂力颇劲,沈质玉闷哼一声,肩上已见了血迹。

沈魁山又道:“这画粗鄙不堪,技艺拙劣,何以挂在房中?!”

沈质玉偏过头来,仍是注视着沈魁山。沈魁山挥手又往他肩颈打去,怒道:“你看我做什么?我说错了么?当今首辅说话,难道会错?!”

沈魁山每每如此教训沈质玉时,不得沈质玉丝毫反抗,却也无趣。沈魁山将鞭尾收在手中,道:“你以为我老了,记不得这画?算不清你做的好事?哼哼,哼哼。”

沈魁山面带冷笑,只在沈质玉身周踱步,缓缓道:“你在江陵办的那事不错,戚其嘉,是个好官。都察院捧着你的密函,事事加急,你拿着我这沈字,畅通天下嘛。”顿了顿,又道:“刘仁显又是何故?我知此人粗陋,不识大体,但罪不至死。无论你如何料理,也要绕到你这父亲大人身上来罢?质玉,你认为父不认?”

姜皎心道:“他是为我才杀刘仁显的。”便听沈质玉道:“沈质玉不敢攀附沈大人。”

一语将罢,便见沈魁山一脚正踢在沈质玉肩头,沈质玉往后一仰,双肘撑在地上。

沈魁山又道:“你是个什么东西?首辅之子?若是我儿鹤望犹在……”说着又往窗口走了几步。姜皎连忙躬下身来躲避,听见沈魁山在窗前道:“鹤望出生之时,月色满房,白鹤自山林奔现……此乃何等祥瑞?鹤望三岁能识千字,五岁能作文章……天妒英才,是谓此故!”

姜皎见他如此凌辱沈质玉,心中恨恨道:“什么白鹤祥瑞,出生之日即见白鹤,他不早死谁早死。”

沈魁山揩了揩眼角泪痕,道:“我沈魁山此生只沈鹤望一子,你与那个贱婢,一般下贱货色,如今倒是招摇横世!”说着又弯下腰来,伸手揪过沈质玉衣领,道:“你私下与纪守恩结交,你以为我不知?你想用一个失势阉人搞臭我?”沈魁山狠狠攮开沈质玉衣襟,冷笑道:“沈质玉,我能一眼看穿你娘的低劣把戏,你这点难道够我琢磨?”

姜皎见他理了理装束,便要出门,于是纵身往房顶跳去,终见沈魁山推开门来,迎着月光,春风满面地出了净庐。

姜皎跳下屋顶,推门进去,见沈质玉仍坐在地上,浑身遍布鞭痕。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沈质玉如此狼狈,心中又惊又气,于是蹲下身来,以衣袖给他擦去脖颈血迹。沈质玉这才呆呆抬起头来,惨然一笑。姜皎见他双目赤红,唇如纸白,不由得伸手抱紧沈质玉,竟感他仍自细细颤抖。

沈质玉哑声道:“你喜欢我能为你实现愿望,现在见了我也不过一颗尘土,是不是?”

姜皎初初确是最爱沈质玉手握权势,但待她全心相付,却唯有此刻,最觉亲近,心头竟道:“他不那么厉害,我也不那么厉害,那么我们更可以死在一块了!”

姜皎摇摇头,道:“你带我离开乌疆时,已经帮我实现愿望了。那一天,沈质玉就不是神仙啦,沈质玉从天上掉下来,变成了姜皎的人啦。”

沈质玉伸手捧着姜皎的脸,又是深深一吻,眼中竟流下一行泪来,落在二人唇间。姜皎心道:“他的泪原是苦的。”

李鸳从水中爬回船上,浑身湿透。冬夜甚寒,李鸳搓着臂膀飞快奔回别院。将打开院中小门,便见李恪行正背手站在其间,李杨氏一手扶着李恪行手臂,一面不住劝慰。

李鸳心中顿感不妙,忙揣紧了怀中印章。李恪行转过头来,指着李鸳道:“大半夜的,你去哪儿了?!”

李鸳瑟缩道:“没……没……”

李杨氏见他衣衫单薄,身周已湿成一片,忙上前搀着李鸳,见他已冷得发抖,道:“你跟你爹说,你去哪儿了,哎哟,怎么还是这么湿的呀!”

李鸳道:“爹,我……我和俞之药他们……”

李恪行道:“竟敢撒谎!我的印章难道不是你拿的?!”

李鸳见事迹已然败露,只得道:“爹,孩儿再也不敢了!”他一贯最会服软讨饶,李恪行和李杨氏又溺爱非常,是以每每略一低头,便就此略过。只此次偷盗印章绝非儿戏,加之前日李鸳和姜皎在别院正被李恪行抓了正着,如此累犯,李恪行便是怒不可遏。

李恪行道:“你一向胸怀大志,是非分明,绝做不出这般离经叛道之事,是不是前日那妖女挑唆?”

李鸳摇头摆手道:“不……不是,她也不是妖女……而且……爹,我与她今夜已私定终身,我是要娶她的了。”

李杨氏惊道:“这女子何方人家,你与她相识几日,如今便言及嫁娶?天哪,难道不是狐狸精来勾引我儿?!”

李恪行道:“反了,反了,你这十年圣贤书,一朝不算数!” 说着便四下去寻木棍。

李鸳却也不怕,仍昂道:“嗯,十年圣贤书,不如同她云上住!”

李恪行捡了根木枝,指着李鸳道:“鸳儿啊鸳儿,为父今天不打你一回,我看你是不醒!”

说着便出门唤站在巷口的两名家丁进来,道:“将少爷按住,打上二十板子,押回家去!”

因印章一事不可外人知晓,李恪行事先吩咐家丁远远站着。那两名家丁此时不知何故,但暗忖李恪行平时宠爱李鸳,于是不敢动手。

李恪行见二人站着不动,于是拿着木棍往李鸳身上一打,道:“打人,会不会?!”

家丁见李恪行确是动怒,只得按了李鸳,胡乱打了二十板子,又将李鸳抬到轿上,回了李府。

这家法虽然不重,但李鸳身体并不强健,却受冬日寒风侵袭过久,加之一夜之间,大喜大惊,竟就此病倒。至此李鸳日日躺在府中,断绝世间消息,混沌之中,只加重相思。他每日只在榻上养病,多出无涯时候来思念姜皎,如此细细品味,只觉姜皎一颦一笑、一嗔一喜皆教人欢喜无限。心头挂念无药可解,是以身上重症也无可减轻。李鸳喝了半月的药,却不见转好,心头难耐,辗转反侧之际,便坐起身来,将棉被蒙着头脸,给姜皎写信,道:今夜三更,柳岸花溪。署名处留了“捉月人”三字,以李鸳视姜皎为心上月之故。李鸳拿着书信,不禁畅想今夜二人相聚之时,姜皎会否又亲吻他?自己犹带着病,万万不想染过姜皎,于是呆笑坐在床上,惴惴着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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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金环
连载中罗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