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西厢

手刃仇人本应是人生一大快事,姜皎毕竟年纪尚轻,心性纯烈,却给自己吓倒,真正病了一场。

那日姜皎以腰带勒死刘仁显,沈质玉一手揽住她后脑,一手捂住姜皎双眼,轻柔吻她。刘仁显窒息而死,再不挣扎。沈质玉手心渐湿,姜皎仍是背朝刘仁显尸身、面对沈质玉而坐,双眼无意识般落泪,浑身已止不住颤抖。

沈质玉柔声安慰姜皎,道:“不怕,不怕。”又解开衣衫,将姜皎抱在怀中,回了房。自此姜皎便大病数日,高烧梦魇,梦中无不是那只自己手中的箭、爹爹、妈妈、雪中的仇人、衔心而来的青鸟。众人见姜皎因茶饭难用、药石无灵,日渐消瘦,原本脸颊上一点粉肉也去了,更显清灵,心下暗作猜测。

姜翳每日为姜皎擦洗脸庞,将自己的手放在姜皎脸边去比,可见姜皎瘦脱一圈,心中悲怆难以抑制,一面给她擦手,一面眼中含泪,道:“我要去往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每个人都十分善良,即使……即使我的衣裳破破烂烂,也没有人会瞧不起我,他们看见我的肚子瘪了,便会送给我所有好吃的、好喝的……阿姐……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抬头去看,姜皎仍自混沌,口中只唤爹爹、妈妈。

这日,已是姜皎大病的第七日,沈质玉双臂抱着姜皎,已轻若枯云。梅铮、乐心等见了不忍,便提出压胜之法,沈质玉自是不信,缭兰却已发动双足,往外头去寻道士和尚。沈质玉正要止他,站起身来,却吐出一口鲜血。贺缺等人何曾见过此般情形,连忙扶沈质玉坐下,见他雪白衣衫全染了,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沈质玉道:“入冬了,寒气倾体。”其实心中正恼自己竟情难自持,如此狼狈。

贺缺忙道:“是,小的也曾有过。”

沈质玉斜睨了贺缺一眼,贺缺不敢再答话。又听缭兰奔回净庐,道:“城中寺庙,关了,我进去,打人,太冷了,没人。”

乐心道:“难道真是天要亡她?”

姜翳听了缭兰此语,已跌坐在地。他今年将满十七,如今至亲至爱生死攸关,少年心性便全奔涌出来,恨道:“哪来的天,救人时从不见天,害人时又是天命!我把它捅得稀巴烂!”

正听姜翳痛哭之际,一阵海波潮自远而近滚滚而来,众人尽皆回头,见一个仆人从门口赶来,道:“大人,一个和尚在外求见。”

沈质玉忙起身,道:“快请进来。”

只见一身着破烂袈裟、手摇灵杵的和尚正含笑迈进院中,直往后头来了。那和尚见姜皎躺在床上,走上前去,捏住她手腕把了把,笑道:“还没死。”

姜翳急道:“你才死!”

和尚转头看了看姜翳,笑呵呵道:“谁人不死?今晚脱了鞋和袜,未审明朝穿不穿。施主又怎知自己穿着鞋能走二十年的路么?”

姜翳一时心急失言,只盼和尚施救姜皎,这回再不敢反驳。

又听和尚道:“众施主请出去罢。”众人于是退出房来。

和尚将手置于姜皎双眼之上,道:“不能见心肝脾胃,爪生发长,筋转脉摇,诚合明了,如何不知?必不内知,云何知外?能知之心,住在身内,无有是处。”

和尚又将手覆于姜皎耳朵,道:“今示汝兜罗绵手,若相知者,云何在外?是能知之心,住在身外,无有是处。”

和尚又将手触姜皎鼻尖,道:“汝心若同琉璃合者,当见山河,何不见眼?若见眼者,眼即同境,不得成随。能知之心,潜伏根里,如琉璃合,无有是处。”

和尚又将手置于姜皎双唇,道:“汝眼已知,身合非觉,必汝执言身、眼两觉,应有二知,即汝一身,应成两佛。见暗名见内者,无有是处。”

和尚又将手覆于姜皎双足,道:“若多体者,则成多人,何体为汝?若遍体者,同前所挃。若不遍者,当汝触头,亦触其足,头有所觉,足应无知。随所合处,心则随有,无有是处。”

和尚又将手触姜皎肩头,道:“汝心若在根尘之中,此之心体为复兼二?为不兼二?若兼二者,物体杂乱,物非体知,成敌两立,云何为中?兼二不成,非知、不知,即无体性,中何为相?当在中间,无有是处。”

和尚最后将手覆于姜皎肚腹,道:“无相则无,非无则相,相有则在,云何无著?一切无著,名觉知心,无有是处。”

如此一番,和尚便起身开门,见众人正在外头等候,几人更是面色恓惶,笑着向众人单手行礼,出了房。

姜翳忙道:“怎么样了?”

那和尚却不答他,飘然去了。贺缺在后头大声唤道:“高僧何去?”

那和尚声音远远传来:“南京城外,小崇灵寺。”

众人听了,又拥入房中,见姜皎仍躺在床上,眼睫微扇,尽皆大喜。

姜翳捧着姜皎双手,一时喜极而泣,原地跳了跳,又捧着姜皎的脸亲了亲,不住唤道阿姐。

梅铮止道:“她才好转,你别太折腾。”

姜翳又转过去抱着缭兰的粗腰,缭兰将他举起,在空中虚飞了飞。

沈质玉道:“你们先去休息罢,这几日也没怎么睡,我守着便是。”

于是众人又退了出去 ,只沈质玉一人留在房中守候。天色渐暗,沈质玉随意喝了两口茶,又去看姜皎,见她仍是沉睡,高烧已退,手脚却有些发冷。沈质玉脱了鞋袜,又上床抱着姜皎,为她取暖,细细去看她脸庞。见她眼皮那一颗小痣浅了一些,再往下看,脖颈处又是一颗小痣。思及自己对姜皎用情至深,如鬼魅覆背。沈质玉想起儿时乳母以鬼怪故事恐吓自己入睡,称水鬼若要托生,往往攀于行人背上,将其拖入水中,如此自己便得轮回。此时瞧着姜皎小小脸儿,面如纸色,不施脂粉,可怜可爱,无奈道:“小水鬼。”于是将头置于姜皎颈窝处,闻着她身上气息,渐渐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沈质玉感到怀中轻动,登时醒转过来,见姜皎正转过脸来,含笑瞧着自己。

沈质玉道:“醒了。”

姜皎又伸腿在沈质玉大腿上踩了踩,道:“抱太紧啦,热死了。”

沈质玉双臂又收紧了些,道:“不抱紧点,牛头马面以为是没人要的小乞丐,勾走了。”

姜皎听着沈质玉在耳畔沉声说话,四肢一阵酥麻,不由得带了娇气,道:“本来就没人要,从前是有人要的,后来那人不要啦。”

沈质玉拿手指挨了挨她说话时湿光闪烁的双唇,双眼绝不稍瞬,只听她说。

姜皎给沈质玉如此深情望着,心中所想全吐了出来,道:“我生了病,做了很多很多梦,梦里有我的爹爹、妈妈、弟弟,还有……嗯……还有我最恨的坏人,但是没有你,为什么呢?是不是因为我的梦也知道你不想要我了?如果这世上没有蝴蝶,庄周的梦里又会是什么呢?我在梦里和妈妈说话,我说,妈妈呀,我好想好想报仇呀,我脑子都被这两个字给吃掉了……可是我……我好想有一些爱啊,那种……洁净光亮的爱……可如果我跟在别人后头,我说,你给我一点爱罢……这样我就不是我了,是小乞丐,是不是?妈妈还没回答我,天就破了一个大洞,一只大手伸下来,抓住我,抖了很多下,把我抓回来了。我醒了,看到……嗯……看到你,看到这个不要我的人,原来我在梦里梦外都是小乞丐吗?”她说完了,朝沈质玉凄苦一笑。

沈质玉听姜皎如此吐露肺腑之言,心中既欣羡又疼爱,伸过头来亲吻姜皎,唇舌深深与姜皎交缠。一吻罢了,二人呼吸都有些乱了。

姜皎拿手指去点沈质玉嘴巴,嗫嚅道:“我还在生病,你当心惹上了。”

沈质玉捉过来又亲了亲,道:“如果这世上没有蝴蝶,那么庄周就会梦到自己在做梦,梦里的自己又梦到自己在做梦,这样他的梦缠在他脖子上,一做梦,他就死了。”顿了顿,又道:“但是我每天都梦到我的小蝴蝶。”

姜皎听他表白,心中欢喜。沈质玉又转身拿出一把匕首,道:“送给你,护自己周全。”

姜皎接过沈质玉手中匕首,见其周身暗暗流光,又抽出一半,刀刃如秋水淙淙,映照二人,即知此匕首锋利无俦。

姜皎将匕首收回鞘中,虚虚向沈质玉胸口一戳,笑道:“你如果不要我了,我一定先不要你,杀了你。”

沈质玉又抱着姜皎,二人交颈而眠,一夜无话。

到了第二天清晨,姜皎身上竟已大好,姜翳进来时,见她正躺在被窝中,眼珠滴溜溜转。

姜翳俯下身来,道:“阿姐,你好啦?”

姜皎嘿嘿一笑,道:“你过来,我有东西给你。”

姜翳真将脸凑过来,姜皎握手成拳,从被子里拿出来,变幻为掌,拍在他脸上。

姜翳捂着脸道:“干嘛打我?”

姜皎笑道:“你说要捅破了天,是不是?”

姜翳也是嘿嘿一笑,姜皎又伸手去戳他脸颊,道:“我正做美梦呢,你捅什么捅。”

和尚说的一串是《楞严经》中的七处征心,因为字数限制,这里删减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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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金环
连载中罗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