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皎一行人到了沈质玉住所,下了船,姜皎抬头一看,门中正挂着一枚朱红色匾额,上书“净庐”二字。
姜皎道:“净庐……你的家?”
沈质玉点点头,众人又往里走,迎面一副雕花槅扇间,朱漆灿然。从此转进去,院中百株蔷薇如喷火蒸霞,当中一个青石雕花水缸,一旁一棵一张五六高的仙人掌树,枝上一簇簇酒杯大小黄花奋然展开,树干上竟系着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
姜皎见了,大为稀奇,连忙奔上前去,朗声道:“马!”
沈质玉见她小孩儿神情,也走过来,笑道:“草原上没马?”
姜皎扭过头去,轻抚白马鬃毛,昂首道:“我以为大燕没马呢。”
缭兰道:“春梨。”
姜皎道:“它叫春梨?”
缭兰点点头,姜皎笑道:“好听。”
二人话音将落,一阵银铃般女子笑声传来,一人笑道:“我名字也好听,少主怎么不介绍?”说着一个身着翠绿纱衫的女子趴在楼上栏杆上,正含笑望过来。她身后又扶着一鹅黄纱罗的女子,也是含羞带笑一般瞧着她。再其后又是一银红羽纱的女子,将头搁在前面那女子肩上,双眼如墨。姜皎抬头瞧着三个女子,无不生得俏丽可人,袅袅婷婷。
又听贺缺道:“姚乐心,乐心姑娘,章绰姑娘,郭晏,晏姑娘。”
那楼上的乐心以手支颐道:“好不好听?”
姜皎一时愣了,沈质玉沉声道:“不得放肆。”乐心吐了吐舌头,三人登时从阑干退了回去。
姜皎心中正是疑惑,又是一阵琵琶清奏伴着歌声从另一旁楼上传来:
流莺窗外啼声巧,睡未足、把人惊觉。翠被晓寒轻,宝篆沈烟袅。
宿酲未解宫娥报,道别院、笙歌宴早。试问海棠花,昨夜开多少。
沈质玉道:“贺缺,你陪姜皎下去收整,七娘既在净庐,一切由她搭理。”
贺缺称是,沈质玉便从院中往大厅去了,贺缺陪着姜皎、姜翳二人转过院子,往楼上走。
姜皎奇道:“好端端地叫‘净庐’,我以为沈质玉吃斋念佛。”
贺缺笑道:“姑娘有所不知,净庐迎来送往,达官贵人若是要在南京办事,无不先叩一叩净庐的门,其实大有妙用。”
姜皎瘪了瘪嘴,三人行至楼上。贺缺又道:“乐心姑娘、章绰姑娘、晏姑娘无不能歌善舞,解语纾愁。”又往走廊前走,贺缺道:“咱们现下去见梅铮姑娘,听她安排。”
姜皎跟在贺缺身后,听他说得沈质玉这前程似乎红粉生姿,心中不知怎地,一股气闷,转头去看姜翳,见他对自己眨了眨眼,又握住姜皎的手,以口型对她道:“又寄人篱下啦。”
说话间,三人到了方才唱歌的梅铮房外。贺缺敲了敲门,便听房中一人懒懒道:“进来。”
贺缺推开门,三人进了梅铮房间,见一人三十岁上下年纪,雍容娇媚,唇红体丰,好不勾人。梅铮正斜卧榻上,身上胡乱披着件大红毡子,一双藕般玉臂露出来,一手虚握着月白酒壶,一手怀抱琵琶。榻前一张地毯铺开,上绣着一株烂漫红梅。
贺缺微微躬身道:“七娘,这是大人的贵客,您受累安排下来。”
梅铮抬眼觑了姜皎姐弟二人一回,道:“既是贵客,少主何不自己安排?”
姜皎终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无端恼怒,道:“是,我是沈质玉的贵客,我要睡他的床,你不用安排了。”
梅铮这才睁眼来看姜皎,见她面容清丽,神情骄傲,自有一股寒冽,扑哧笑道:“好大的脾气,你就是少主从乌疆带回来的?”
姜皎道:“怎么?”
梅铮喝了口酒,笑道:“比我手中的酒烈。”又扬了扬头,道:“你后面这个呢?”
姜皎护在姜翳身前,道:“这是我弟弟。”
梅铮笑道:“你弟弟也要睡少主的床么?”
姜翳道:“我哪里都可以睡。”说着指了指地上绣着梅花的地毯,道:“这也可以。”
梅铮瞪着眼睛瞧了瞧着这小子,和姜皎一般俊俏,只是眉眼寒气更盛,嗔怪道:“你想得倒美。”说着放下手中酒壶,往门外一指,道:“这小子就在拐角那间住下罢。”顿了顿,又道:“只一件,我正缺个趁手的小伙计,你愿不愿意?”
姜翳道:“愿意什么?”
梅铮斜睨了姜翳一眼,道:“愿意给我端茶递水、买花跑腿。”
姜皎道:“你也好大的派头,比沈质玉还大。”
梅铮笑道:“怎么?少主不敢指使小舅子,我也不行?”
姜皎登时脸红一片,又听姜翳道:“我可以。”
梅铮朗声笑道:“这才对嘛,你要在这天地间行走,总得有个依仗,我依仗我的琵琶,你依仗你的脸蛋,弟弟依仗他的双手双脚,是不是?”
姜皎仍是忿忿,心道:“沈质玉可不止喜欢我的脸蛋。”
如此粗粗议定,姜皎、姜翳便在净庐住下。这晚,姜皎因一时嘴硬,只得往沈质玉房中去了。此时沈质玉已脱下外衣,只穿着里衣,正要歇息。姜皎大咧咧走进房来,却见沈质玉身上单薄,散发着淡淡麝香气味。
沈质玉见了姜皎,皱眉道:“你怎么进来了?”
姜皎本有些羞涩,见他神色不虞,自然也不痛快,道:“我想进来便进来,不可以么?”
沈质玉道:“七娘没给你安排房间?”
姜皎道:“安排了,我不满意。”
沈质玉嗤笑道:“非得住这里?”
姜皎点点头,道:“非得住这里。”
沈质玉道:“姜皎,知不知道规矩两个字怎么写?”
姜皎道:“不知道,要你教我。”
沈质玉见她神气得很,一阵心烦意乱,道:“很晚了,快睡罢。”说着转身上床躺下了。
姜皎见他也没邀请自己,又思及白日里在净庐中打转,好似在别人家做客,茫茫然手足无措,心中一阵委屈,于是往前坐在沈质玉床边,盯住他的后背,心道:“坏家伙!臭家伙!”
她这样坐着一会儿,默然撒气,只听沈质玉并不转过身来,道:“骂完了么?”
姜皎登时气弱,绞了绞手指,道:“我没……骂你。”
沈质玉却不答话,给她让出点位置,道:“睡罢。”
姜皎于是爬上床,攀在沈质玉身上,嘿嘿一笑,二人就此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朱红色纱窗隐有晨光渗过,姜皎睡在沈质玉怀中,正是眼饧骨软之际,便听得一阵窸窣,沈质玉将她双手挪开,从床上起身。姜皎一时失了沈质玉身上热气,睁开眼来,见微光点点照在沈质玉眉眼之间,他正整理衣衫,眉心紧皱。姜皎心头一怔,蓦地感到一阵失落,于是伸出手去,正抓住了沈质玉的手。
沈质玉一愣,道:“你看得到?”
姜皎在黑暗中摇摇头,道:“看不到,但我牵过你的手很多次啦。”她将将睡醒,声音略带沙哑,却更显稚嫩。
沈质玉将姜皎手拿开,又听姜皎低声道:“沈质玉,是你救了我,我……我很谢谢你,你……你不要丢下我……”
沈质玉不意她会说这话,只嗯了一声,又听姜皎道:“我脾气坏,不会唱歌,更不会弹琵琶……”
沈质玉终于浅浅笑了一下,道:“不用你唱歌弹琵琶。”
姜皎听他语气终于软和,一时更觉得委屈,回首乌疆已是前世,自己到了大燕,更是飘摇无依,又不知何时能为父母报仇,种种心绪翻滚,竟无声落下泪来。
沈质玉伸手拭去她脸上的泪,姜皎奇道:“你看得到?”
沈质玉道:“看不到,但我摸过你的脸很多次。嗯,况且,小蚌壳的眼泪是珍珠。”
姜皎双手握住沈质玉的手,道:“如果我做错了,你可以打……不,可以骂我,但是不要让我不知道,好不好?”
沈质玉抽回手,道:“你没做错,我不会骂你。”
姜皎仍是双膝跪在床上,此时便感到沈质玉已转过身去,正往门外走。姜皎仍是不知沈质玉为何对自己冷淡了许多,难免泄下气来。忽地沈质玉顿了顿,姜皎登时直起身来,又听沈质玉转头道:“你明晚还是往楼上找间房住罢。”就此出了房门。
姜皎倒在床上,将枕头重重一掷,心道:“什么臭东西!老子……我不伺候了!大不了我回乌疆!”思及自己先前对沈质玉如何满心交付,只感付诸东流,又是一阵血气上涌。
姜皎如此气恼一番,便过了个把时辰,最终想到自己肩上重任,只得收拾心情,强打起精神,往沈质玉房中出来了。
姜皎从后院行至前厅,便见梅铮同贺缺正并肩站在院中,正与一人说话。那人身量不高,全被梅铮、贺缺二人挡住,声音却颇为洪亮,三人嬉笑畅谈,欢声不断。
姜皎转到一旁月洞门外,从花窗往里觑视。见那人正握着梅铮双手,双眼打量她雪白肌肤,笑着说道什么沈大人、什么巡抚。梅铮又将双手从那人手中抽出,佯作嗔怒一般,伸手给了那人一耳光。这耳光出手不轻,那人给梅铮打得面颊微红,偏过头来,却仍是欢喜难抑。贺缺又在一旁说了几句话,二人引着那人便往前厅去了。
姜皎在一旁花窗看得仔细,那兔头獐脑之辈,岂不正是碧城县令刘仁显。
梅铮唱的是《海棠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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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溯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