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桃花马上之二

这马场做环形设计,共计十圈,愈赛至内圈,愈需驭马有道,方能在急转之处调转马头,且快于其他人。

此时马场中激战正酣,五圈过后,已能明显分出赛马者与其坐骑优劣高低,巴彦与其余两人难分轩轾,紧咬对方,看来非最后一刻,难以决出胜负。

三人如此齐头并进,时而你快我一个身位,时而我赶你几次急鞭,又过了一圈,眼见幽燕金花正嵌在场心,兀自璀璨。

倏忽之间,巴彦一左一右这两人向彼此使了个眼色,一人伸出左手,一人伸出右手,手中均握着一枚小小的铁蒺藜,朝巴彦身下赛马腹中刺去。

原来这二人是亲生兄弟,均善赛马,今次二人一同赛入决胜时刻,满拟二人之一必拿优胜不可,没想到巴彦与二人水平相当,此时已近赛果,赛况仍自胶着,兄弟二人不得已使出事先准备的阴损招数。

果然巴彦坐骑一声嘶鸣,前蹄高抬,马头扬起,直作发狂之状。巴彦这匹赛马是万中选一的飞龙宝马,四蹄翻腾之际,已将马场围栏踏碎,茫然乱奔。那兄弟二人的马也给惊吓一番,也往场外奔去,兄弟二人正倾着身子驭马。巴彦仍奋力骑在马上,双手紧握缰绳,也誓要驯服那马。只见那马将几圈围栏踏碎,高昂头颅,已将巴彦从马上重重摔下。

丹碧、丹霞从众人中赶上前来,扶起巴彦,急道:“王子,您没事吧!”

场中赛马仍自狂乱,眼见就要朝人群闯来,巴彦捂着后腰,还未回答,一侧的姜皎跃上前去,纵身扑至赛马身上。那赛马狂性犹烈,不停蹬动后腿,想将姜皎摔下身去。众人望着小小一个少女在大马上颠动,不由得心惊胆战。姜皎手握缰绳,早给磨得手心红烂,力不可支,她大呼厉羽道:“厉羽!助我!”

厉羽正在空中疾扇双翅,甫听姜皎唤它,埋低身子,俯冲至马儿身上,一双利爪不停抓挠。谁知那马儿给厉羽抓得痛了,狂性愈盛,猛地一陡,已将姜皎半个身子甩在空中。姜皎转动身子,滑至赛马腹部,四肢仍牢牢抱着马身。此时姜皎已见马腹左右两侧均遭利器所击,正汩汩流血,心下了然,又翻身上马,对着厉羽道:“厉羽!看我!”她伸手遮了遮双眼,厉羽顿时明了,又飞至马头,展开双翅,正遮在马儿双眼上。

那马儿失了视野,狂性顿收,四足在原地重重踏了几下,渐渐停歇。姜皎又抚摸马儿鬃毛,柔声安慰。那马儿踱着步子,往前走了几步,恰好走近幽燕金花。厉羽从马儿身上飞下来,衔了金花,落在姜皎身上。

众人见这少女临难不避,千钧一发之际平息了一场动乱,无不钦佩,纷纷朝姜皎唿哨喝彩。又有人道:“她就是胜了大燕力士那个小小女仆!”众人听了,更道姜皎骁勇。草原上民风开放,少有男女大防之说,众人见姜皎生得漂亮勇敢,纷纷拿了以花朵熬制的花彩,往姜皎脸上抹。姜皎一时惊了,正要躲避,又听丹碧道:“我们草原儿女最敬佩勇敢的人,这花彩是英雄才有的奖赏!”

姜皎见众人满脸笑容,热情快乐,不禁被感染,伸了脖子,闭着眼睛,任由红绿颜色往她脸上涂抹。

巴彦给摔下赛马,顿时惊动了伊德尔王府众人,孟和王妃急急唤了医师、法师及仆从众人前来,此时巴彦已给抬上了高高的貂裘座椅,一个婢女捶腿,一个婢女揉肩。巴彦从远处望见受众人欢迎喜爱的姜皎,不由得欢喜,心道:“姜皎如此厉害,做伊德尔王妃不算辱没了她,也不会教旁人说她高攀了。”再去看她手中那朵幽燕金花,只觉此花做姜皎的嫁妆正是合宜。

再看姜皎睁眼时,月白脸庞已给画得五颜六色,一个小男孩手捧一束花走上前来,小声道:“姊姊,我送你。”

姜皎笑着接了那花,见是路边朵朵白色小花扎的花束,清丽动人,道:“谢谢你啦。”

那小男孩道:“不谢,我长大……”

姜皎道:“你长大也要做个勇敢的人。”

小男孩点点头,又摇摇头,道:“这个也可以,但我长大还要……嗯……娶你。”

姜皎见他神情天真,朗声大笑,又揉了揉男孩脑壳,道:“好呀。”她话音甫落,厉羽从她肩上飞起,长鸣一声,便往远处飞去。

姜皎瘪了瘪嘴,道:“厉羽你不答应么?”

此时已至黄昏,夏夜宴会已铺展开来。姜皎身后的草原儿女正搭起篝火,烹制美味,斟满美酒,个个胸中蕴着狂欢。

姜皎见众人欢庆,正要转身,便见远处一人骑着马儿,肩上负着雄鹰,缓缓从低垂暮光中走近。

姜皎心中一跳,也不看他,仍转了头,朝篝火走去。厉羽又从沈质玉肩上飞至姜皎肩上,挨了挨姜皎,姜皎低声道:“知道啦,知道啦,你主人回来啦。”

沈质玉从马上下来,叫缭兰去拴了马匹,也往篝火处走。

这篝火共燃了三处,一处为第一日摔跤折桂者而燃,一处为第二日射箭夺冠者而燃,第三处则为姜皎而燃。姜皎寻了篝火旁一处坐下,身边的人已拉着手儿,大唱歌谣,好不欢乐。她感到沈质玉坐在篝火另一头,正不住瞧着自己,心下得意,偏扭过头,接了一旁的马奶酒,咕嘟嘟仰头喝了几口。沈质玉从火光这头望过去,赤色火光映照着姜皎的花脸,显得滑稽可爱,不由得开怀一笑。

姜皎正自得意,又见一旁女郎拍了拍沈质玉肩头,沈质玉低下头来,那女郎说话,女郎又是伸手又是弯腰,不住比划,逗得沈质玉笑逐颜开。

姜皎扬了扬头,摸到怀中的幽燕金花,心道:“才不给你。”于是揣着金花,离了篝火堆,往一旁走去。

姜皎往草原另一边走去,此处临时搭建了些帐篷,为王孙贵胄到夏试玩乐时所用。姜皎走过一个帐篷,见巴彦正坐在帐中饮酒,一侧坐着苏哲,一侧坐着个黑布蒙面的人,瞧不见面目。姜皎万万不想给巴彦瞧见了,否则被叫去差使,连忙踱着步从帐篷前跑了。殊不知巴彦却瞧见了姜皎,他正一面喝酒,一面向苏哲、哈丹诉说情苦,满心挂着姜皎,纵是她一个衣角闪动,也能给巴彦识出。他转头对二人道:“我出去一下。”连忙起身,出了帐篷。

那哈丹曾给姜皎诓骗,至今不敢再来伊德尔王府,但实在想凑夏试的热闹,于是以黑衣遮面,悄悄前来。这时哈丹见巴彦满脸喜色,朝帐篷外走了,自斟了一杯酒,将面上黑纱掀了个角,露出嘴巴,仰头喝了,低声骂道:“蠢货。”

苏哲道:“你说什么?”

哈丹摇摇头,道:“我说巴彦这浑身蠢肉是白长了,为一个浪骚妮子,千斤的力也没处使啦。”

苏哲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心中惦念朝格图,抓了几把肉吃了,只想等巴彦回来,便快快告辞。

巴彦从帐篷出来,即见姜皎袅娜背影闪过,于是快步上前跟着。姜皎走过一个气派辉煌的帐篷,见姜翳正在帐篷后坐着,心下纳罕,走上前去,道:“姜翳,你怎么在这儿?”

姜翳向她笑笑,低声道:“别说话。”

姜皎更感奇异,也如他一般坐下来。这时方见月光直射篷布,正照出帐篷中朝格图的恬静侧颜,朝格图正低头给她孩儿缝制小衣。

姜皎心中疼惜,俯身上前,抱着姜翳,又将头放在姜翳肩上。姜翳也怀抱着姜皎,二人一时并不说话。

巴彦从其后蹲视许久,直感腿也麻了,又见姜皎直起身子,从怀中取出那朵幽燕金花,递给姜翳,道:“姜翳,阿姐只愿你安康百岁,这世上,你想爱谁便爱谁,阿姐再不阻拦,但阿姐永永远远地疼惜你。”

巴彦心头震动,只道:“原来姜皎如此疼爱这弟弟,若要讨好她,正要从这小子着手。”

又见姜翳接了金花,指着胸口道:“阿姐,我不愿这心总外一处飞,没得着落,我叫它快快回家,家中有爹、有娘、有阿姐,它说:‘明天,明天我就回来啦。’那么我们再等等,等明天……好么阿姐?”

姜皎点点头,又挨了挨姜翳脸颊,道:“好,等明天。”

二人如此亲密无间地说了会儿话,苏哲便往这帐篷急急走来,姜皎站起身来,道:“朝格图……的丈夫回来了,回去罢。”姜翳点了点头,二人正要回家,姜皎忽地记起沈质玉正在篝火旁,自己却没和他说上一句话,今日能解了赛马之乱还多亏厉羽,自己如此一走了之倒有些不太妥当,于是对姜翳道:“你先回去,我马上回来。”

于是姜翳往家走了,姜皎又往篝火处走去。姜皎走近篝火旁,见男男女女已舞得累了,胡乱躺在草地上,身旁是洒落的酒壶、酒杯,酒气与火气缭绕一团,直冲夜空。众人中已不见沈质玉,也不见方才与他说话谈笑的女郎,姜皎心道:“一起走了?”她一面猜测,一面往前走,竟忽地撞了谁的胸口,姜皎抬头没好气地道:“对不住了。”面前正是沈质玉。

沈质玉笑道:“在想什么?白日能乱中驭马,力挽狂澜,到了夜里就四处撞人?”

姜皎道:“怎么?还能撞坏了么?”

沈质玉道:“早坏了,我远远地回来,却给人忘得一干二净,那时就坏了。”

姜皎瘪瘪嘴,往前走去,边走边道:“可别找我赔。”

沈质玉也跟上前去,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最后跟着鬼鬼祟祟的巴彦,一直到了河边。

巴彦躲在草丛中,见两人坐在河畔,却隔着一臂距离,登时开眉展眼,心道:“我只道姜皎已喜欢了他,原来也不过如此嘛。”

姜皎和沈质玉沉默坐着,也不说话,气氛一时凝滞。姜皎心道:“我本是要和他说话的。”开口便对沈质玉道:“喂。”

沈质玉听她语气生硬,神情骄傲,好笑道:“我没名字么?”

姜皎道:“方才你在篝火旁,和那女子说什么了?”

沈质玉道:“嗯……她跟我说起……有一个很厉害的少女,徒手驯马,如何如何在马上翻飞,机智过人,解了一场混乱,还夺得了很荣耀的幽燕花。”说着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姜皎。

姜皎赧颜道:“什么少女……什么机智过人……”

沈质玉朝她那边坐了一点,道:“不懂礼貌的少女,桀骜过人的少女。”

巴彦见沈质玉与姜皎只隔了一掌之宽,心中警铃大作,又道:“哼!看姜皎不重重地收拾你!”

果然姜皎仰头道:“你说我不懂礼貌了?”

沈质玉道:“我说你如果有求于人,至少在他面前也得柔软一点,至少别故意露出心上的茧。”

姜皎道:“什么茧?”

沈质玉伸手点了点她胸口,道:“我知你或许已见过恨海愁天,因此难以信任他人,但这份从心上生出的茧,已长到这里来了。”说着又去拉过她双手,道:“谁想伸手牵一牵你,难道非得忍受这份粗粝之痛?”

姜皎双眼颤动,心道原来沈质玉这是敲了她这块臭蚌壳半晌,却发现怀的不是珍珠而是伤人箭簇,于是梗着脖子道:“是,谁想与我同行,就需得忍痛,你若不愿意,大可当……当我俩从不相识,什么肌肤之亲,也是我一时情起……我……我是第一次,你也不算吃亏,我也不算轻薄了你。”

沈质玉向来斯文,对着姜皎也颇有耐心,于是握住她手道:“我说你桀骜过人,没说错,对不对?”

姜皎猛地挣脱,道:“我是臭蚌壳,这里没有珍珠,您请出门左拐罢!”

沈质玉笑道:“没有珍珠,有很多恨,你赶了我走,你的恨呢?”

姜皎道:“我……我不用你……”转了头,又思及沈质玉位高权重,或许不得不用,又转过头来,支支吾吾一会儿,软了语气,道:“你……你要是非要我用你……那也可以。”

沈质玉道:“倒是我求你了?”

姜皎道:“那么我求你。”

沈质玉道:“这可不怎么柔软。”

姜皎于是也往他那边坐了一些,二人紧紧挨着,可教巴彦急火攻心,直欲奔出草丛,怒道:“这大燕使者竟是个色胚。”

果然听姜皎忽道:“你只是见我青春年少,是不是?”

沈质玉笑道:“大燕人口千万,青春年少者如过江之鲫,我为什么偏要到乌疆捉你这一尾?再说我很老么?偏去欣羡他人芳华?”

姜皎道:“我听伊德尔王说你二十有余,比我大上**岁。”

沈质玉瘪了瘪嘴,有些委屈似的,道:“也不是白老的。”

姜皎道:“是么?那么你什么都知道?”

沈质玉道:“也不尽然,你大可试试。”

姜皎眼珠一转,想起前些日子巴彦给她说的那个古怪笑话,于是道:“嗯……那么我问你,说是有这么一对妻妾争宠,丈夫实则爱妾,叱妾曰:‘不如杀了你,省得淘气。’妾仰入房,夫持刀赶入。妻以为果杀,尾而视之,见二人……嗯……”彼时巴彦说到此节时语焉不详,姜皎也只得含糊道:“见二人在一块儿,妾已死了,妻大怒曰:‘若是这等杀法,倒不如先杀了我罢!’”姜皎说到此处,沈质玉已忍不住笑意,见她天真道:“这是何等杀法?我倒愿意学了手刃仇人。”

沈质玉喉头动了动,揽过姜皎,道:“我知道。”

姜皎大喜道:“你知道?”

沈质玉道:“要我教你?”

姜皎道:“嗯!这法子好似能将那狗贼切成百片千片,还教他死得心甘情愿!”

沈质玉点点头,道:“确实如此。”

姜皎正色道:“那么你教我罢。”于是端坐身子,双手置膝。

沈质玉欺过身子,眼神暗了暗,挨着姜皎双唇,道:“我教你。”

姜皎道:“要我亲你,你才教我?还说不是喜欢我青春年少?”

沈质玉又退了回去,笑道:“曳尾涂中未必隐居避世,或许正是有常人所不能之坚韧,我相信你有珍珠,我愿意等。”

姜皎道:“别欺负我不读书,教不教的,说句话便是了。”

沈质玉道:“嗯,我慢慢教你。”

姜皎道:“那还要亲我么?”

沈质玉道:“你想么?”

姜皎点点头,道:“其实这三个月我也有想念你,厉羽知道。”于是眨眨眼睛,伸过去在沈质玉唇上啄了一下。

沈质玉道:“这就是那杀人之法的一刀了。”

姜皎奇道:“这不就是我的……死死活活大绝技?”

沈质玉听她说些古怪的话,好奇道:“什么死死活活?”

姜皎笑着将双手搭在沈质玉脖子上,道:“神女练的神功,凡夫俗子懂什么啦?”

沈质玉伸手轻轻擦掉她脸上色彩,点点头,道:“是,花脸神女。”又倾过脖颈,与姜皎交颈亲吻。二人年轻气盛,许久未见,姜皎又天性自然,毫不收敛**,与沈质玉双唇辗转,愈吻愈深。姜皎耳面皆如火烧,迷蒙之中,沈质玉又伸手摸着姜皎耳垂揉捏,教她陶陶然不知身之所在。

草丛后的巴彦早怒不可遏,这短短几个时辰足教他彻底变了心肠。巴彦怎知自己放在心头之人已与他人这般耳鬓厮磨,毫不自爱,真是可惜他一番情深。又思及沈质玉毕竟大燕来客,只恨不能当场捉了这对狗男女!于是从草丛后缓缓退出,待二人视线不及之处,再发足狂奔,一路奔回帐篷,只见帐篷中只余哈丹一人正自斟自酌。

哈丹见巴彦双目赤红,双拳紧握,即知有大事发生,于是笑道:“巴彦王子,不是去会心上人?怎的好似往地府走了一遭。”

巴彦也不坐下,端起桌上酒盅仰头饮尽,喃喃道:“我没想到!我没想到!”

哈丹道:“没想到什么?”

巴彦道:“没想到她竟是这样不自爱的……”

哈丹道:“哈!是那婢女是不是?”说着一把扯下头上黑纱,道:“诓骗我是什么神女!我从来不信!这婢子正是下贱货色,你偏要将她捧在手心,到头来不是折辱你自己么?”

巴彦道:“是!是!下贱货色!”

哈丹又道:“你瞧见什么了?跟我说说。”

巴彦于是将自己躲在草丛后所见向哈丹一一说了,却见哈丹面红耳赤,眼中精光大射,搓手道:“这……这**……早已给大燕人弄千百回了!你还等什么?!”

巴彦茫然道:“什么?”

哈丹朝他做了个下流手势,巴彦脸面登时红了,心中咚咚作响,思及哈丹所言情景,浑身血液沸腾,朝哈丹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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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金环
连载中罗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