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座开始得很准时,流程跟现实生活里的科研讲座差不多,白陶哥作为主讲人先以自己的经历和建立这个实验平台的契机开场,接着是团队其他人员介绍平台功能、用户中心等,最后是提问环节。
一开始白陶哥出场的时候元檀溪还仔细观察了一下。不得不说,如果不是在【终点】章节进入过卡尔(白陶哥的名字)的梦,知道他是完完全全按照弗雷德的模样被培养的,元檀溪或许真的会认为这是弗雷德本人。
走路的姿势,说话的语气,还有对人的态度,都像极了弗雷德,只是更年轻的版本,都让元檀溪感觉到生理性的不适。
她远远地看台上聚光灯下的男人,又想起那个湿热午后被迫拉小提琴的卡尔,还有躺在病床上写下那封遗书的卡尔,不仅生出来几分惋惜。面具戴的如此牢固,是不是有那么一刻自己也会忘记自己到底是谁呢?
然而她的这种淡淡的伤感情绪很快在一轮又一轮的组合演讲套话中被稀释干净。
毫不夸张地说,要是这椅子再舒服一点,她能睡上三小时。旁边秦愈也没好到哪里去,侧面看着坐得笔直,元檀溪打着哈欠凑近了一瞧,好家伙,这人闭眼睡得正香呢!
好不容易挨到提问环节,元檀溪正打算就“团队女性成员被隐藏一事”提问,却有一位女学生先一步发问,一下子让她的瞌睡醒了大半。
“我留意到平台建立的几位创始人和工程师里有不少的女性,但在宣传的时候却不见这些核心成员的身影。请问这是有意而为之的吗?”
这位来自纯数专业的女生先是提问了几个数据分析方面的专业问题,接着犀利地指出了这个“偏见”。她沉着冷静地陈述着事实、语气礼貌、声音温和清晰,像是真的对此好奇。只有同样作为女性的元檀溪能听出这样冷静的提问背后强压下了多少沉积已久的愤怒。
然而现场伴随着这个问题的,却是一些明显的男性嘘声和低语。
元檀溪不由得翻了个白眼。
台上的卡尔——也就是白陶哥,面色僵硬了一瞬,但听到这些嘘声又很快镇定了下来。他的后背重新靠回演讲桌角,甚至慵懒地交叠了腿。
“感谢你的提问。我们团队所在的研究院有专门的EDI[1]组织,甚至团队里有几位还是其中的成员,相信不会存在有意的行为。实际上,像这样大型的讲座和宣传,都是由团队的宣传组负责的,尽管再三检查,但人数不多,总会有无心之错的时候。大家也能看到,这场宣讲会的手册内容充实、基本上将我们平台的内容一一举例......”
说了半天,全是废话,重要的“女性成员的付出”是一点儿不提。元檀懒得再听这些冠冕堂皇的套话,这时耳边一声咳嗽,秦愈不知何时也睁开了眼。她突然起了心思,小声问他:“你怎么看?”
后者思考了几秒,答道:“这件事是他们做得不对。所有的宣传上都没有核心女性参与者,若是以简单的不小心忘记为借口,未免有些扯淡了。”
元檀溪讽刺道:“只恐怕不是被动遗忘,而是主观扼杀——干嘛,你什么眼神?”
对上秦愈的目光,元檀溪决定好好跟他科普科普,补全他被教育刻意引导留下的知识盲区。
“咏春拳你肯定熟悉吧,知道创始人是谁吗?”
秦愈道:“叶问?”
元檀溪轻笑着摇了摇头:“叶问是用——将其发扬光大咏春的宗师——他是首位以咏春拳为门派授课的师傅,但却不是祖师。虽然没有专门书写下来的历史,但根据口耳相传的传说,是一位叫‘咏春’的姑娘因被豪强逼婚被迫逃亡,遇少林寺武僧出身的‘比丘尼五枚师太’教授武艺,也就是最早的‘咏春’拳。学成后咏春返家击败豪强,为自己争得自由。之后她将这拳法传予丈夫再传给其他人,逐渐发扬光大。[2]”
“这我还真不知道。”秦愈睁大眼,若有所思点点头。
元檀溪并不奇怪他的反应,实际上,女性的贡献在历史中被抹去比比皆是。不仅如此,很多大家自小听闻的民间故事也有很多对女性不友好的地方,却被合理化,进而被认为是理所当然。
“就连牛郎织女的故事也充满了偏见。虽然版本众多,但我小时候听的版本是七个仙女下凡在湖中嬉水,牛郎藏了织女的衣服使其无法回去来制造邂逅,然后相爱。我不理解为什么牛郎偷了织女的衣服,还要宣扬这是爱情,这明明是胁迫。”
“你说得对,我以前没有想过,偷窃,限制人身自由,这两条放到现在是要蹲大牢的。”秦愈坦白:“作为男性,我也确实没有站在织女的角度设想过这个问题。”
元檀溪没再接话,点到为止。她继续看向台上,卡尔也刚好讲完。尽管那名女生对他的回答并不满意,但也还是坐下了。
紧接着,另一名格子衫的男生举手,拿过话筒:“我来替卡尔老师说句话哈,这么好的平台,还都是免费的,都是老师们付出的心血!关希望大家多关注实际内容,别老揪着不太重要的东西不放。”
男生说完的时候,元檀溪还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了——居然在公众场合直接说出这种话,更加离谱的是,现场居然有很多人点头表示附和。
胃里一阵激荡,像是一口气吞下了一盒坏掉的鸡蛋,元檀溪毫不犹豫地举起手想要发言,却被递话筒的人忽视。她径直站了起来,递话筒的人终于走了过来,却是将话筒递给了旁边的秦愈——原来他也一直举着手。
秦愈没接话筒,先是向递话筒那人示意身旁的元檀溪,待递话筒的人表情凝固之后,他才拿过话筒。
“谢谢。”他站起身道:“开个小玩笑啊,想请问大家我是不是长得特丑,丑得特显眼,丑到在几百人的座位里一眼就能看到?”
人群传来哄笑声,僵持的空气因这般自嘲而流动了不少。秦愈朗声自问自答:“应该是了,不然怎么我身边这位女士举手很久了,在场的几百人包括递话筒的工作人员都看不见。我一举手,你们一下子就看见了。”
递话筒的人噎住,哄笑声戛然而止。
“我想说,我觉得刚才那位女生的提问挺重要的,我说完了。”
他将话筒递给元檀溪。
看到大家的脸色,元檀溪压下上扬的嘴角,接过话筒道:“感谢这个来之不易的发言机会。首先感谢今天的宣讲会,免费平台造福大家,这一点毋庸置疑。同时,我想特别向为平台付出的所有女性员工表达崇高的敬意,不仅仅是因为你们付出的聪明才智,还有正在成果面前不争不抢、淡然的态度。其次,我也想感谢方才提问的那位女生的敏锐和勇敢,我‘恰巧’也发现了‘女性研究者在名单里消失’的这个情况。实际上,这样的失误或许会出现,但绝对不是能忽视的小问题。”
“换位思考,方才那位男生,如果你投入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心血做的实验,最后发表的论文第一作者不是你——哦!不对,甚至作者名单里根本没有你的名字,你的导师、你的同事绝口不提你的存在,请问那时候你也觉得自己可以一笑而过、轻飘飘地说‘这不重要,我自愿奉献,我的所有研究都可以不署我的名’吗?”
“最后,我想对研究团队说,宣发组代表了整个团队的形象和态度,希望这次的漏洞能尽快处理,让大家看到你们的态度,这才是一个有责任心、负责的学术团队应该具备的执行力。”
一室寂静,只有元檀溪最后几个字被音响放大、回荡在会场。卡尔捏着话筒说不出话,方才提问的格子衫男生也在座位上僵住。
这时,最后一排的角落里,一个黑衣人站了起来,自顾自鼓掌。接着,他身边的人像是如梦初醒般也跟着鼓起掌来。然后,更多的人开始鼓掌,直到几乎整个剧场的人都在鼓掌。
元檀溪余光看到那个一开始提问的女生微笑着对自己点了点头。身旁,秦愈朝她竖了个大拇指。
在一片掌声中,元檀溪坐下。她以为这件事就这么揭过去了,卡尔会直接结束宣讲。谁知,舞台上大屏里的鸣谢幻灯片突然一黑,接着出现了奇怪的画面。
那是一张黑白铅笔画的钓鱼图。不合理的是,拿着鱼竿钓鱼的并不是人,而是鱼。而在水里的,却是一个快要溺水的人。
“各位请稍等,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说话的是方才那个带头鼓掌的男人,他从最中间的铺了红毯的阶梯踱步下来。
随着他走进,元檀溪逐渐看清了他的脸,来人穿着一套完整的博士服,微旧却干净、妥帖,他头发斑白,皱纹密布,眼神却犀利非常,看起来并不像是个学生,更像个快退休的老教授。
“请问卡尔,平台的创意完全来自于你自己吗?方便分享下是什么样的情况,使你萌生了这样伟大的创意呢?”
说话间,男人已然走至会场正中央。
“原谅我人年纪大了,就喜欢回忆往事。你让我想起几十年前,我的一位学生,他很优秀,我也愿意倾囊相授。我当时发现领域内实验软件的多样化带来的差异愈发明显的现象,跟他讨论建立一个集大成实验平台的可能性。但是某一天他突然带着所有资料消失了,我以为他是疲于科研。但你猜怎么着,我看了你这个实验平台,跟我告诉他的想法‘碰巧’百分之九十九的相同。”
剩下的话不用再说大家也都明白了。元檀溪和秦愈对视一眼——意外之喜!果然不光是他们留意到了弗雷德,这是来了个老熟人啊。
元檀溪低声同秦愈咬耳朵:“谁说搞学术的人不耍心眼儿的,这个简直像是商战了。”
“我想请问你跟‘弗雷德’的关系如何?”
卡尔还是太年轻了,大概是没想到有人贴脸开大、质疑他剽窃。这回他确实坐不住了。
“略有听闻对方的研究。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弗雷德好像是心理学领域的,并且十多年前就已经去世了,而我是统计出身的,并没有交集。”
“哦?”那人却不依不饶,追问道:“但是为什么你们长得一模一样呢?”
一石激起千层浪,窃窃私语的声音更多了。
卡尔艰难地维持着微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世界上长得相像的人有很多。”
男人冷笑着从西装里掏出一把手/枪,直直对准了台上的卡尔。
“好的,既然你可以继承他的样貌,他的知识,他的财富和名声,那么你也应该继承他的罪恶,他应收到的审判和惩罚。”
[1]EDI是Equality,Diversity and Inclusion(平等、多样性和包容性)的缩写。很多大学和研究机构里都有这个组织,此组织由学生和教职工组成,宗旨是创立一个平等包容多样的环境,公平、尊重地对待大学/机构的每一位成员、合作伙伴还有访客。
[2]关于咏春拳的创始人,参考维基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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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讲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