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愿？”
小萤看到这个作文题目，不禁一愣。
班主任贾老师教语文，每周布置的功课里都有一篇作文。而这一周的作文题目，恰好就是《我的心愿》。
我的心愿？
白天的时候，小萤刚和黎明明说过自己想当老师。然而她没有告诉黎明明，其实她的心愿并不只这一个——她有好多好多心愿，希望有一天能够听到清晰的声音，流畅地说话，希望爸爸妈妈不用再整天为自己操心，希望黎明明可以实现她的心愿减肥成功，希望齐茵不要再欺负人，希望将来能成为一名老师。
她的心愿那么多，有时候小萤自己都觉得自己很贪心。不过，这些愿望好像都太遥远了。要说眼下，她只有一个小小的心愿。
小萤拿起笔，在作业本上头写下一行字：“我的心愿是，有一天能够和大家一起唱歌。”
如果有一天，她的歌声可以融入整个班级的声音，而不再是一抹不和谐的噪音，那该多好啊。她的声音融入到全班的声音里，仿佛这样，就好像她自己也融入到同学当中一样。
……
深夜，贾老师刚写完评职称的材料，才打开学生的作文本，开始批作业。
“我的心愿是，有一天能够和大家一起唱歌……”
贾老师看完整篇作文，翻回去看作业本的封皮，果不其然，就看见右下角用黑色水笔端端正正写着的“柳萤”两个字。她捧着作业本，顿时陷入沉思。
光阴荏苒，紫藤花开过又谢，又到了萤火虫发出光亮的季节。每年的这个时候，学校都会组织学生观赏萤火虫，观测地点就在紫藤花走廊后面的小水潭。每年都有许多萤火虫在这里孵化，一到夜里，水潭边满是星星点点的光亮。
而除了一年一度的萤火虫观察之外，流萤山小学还有一个雷打不动的传统，就是每年夏天的班级合唱比赛。
今年的比赛，六年2班的参赛曲目就是《萤火虫》。这一阵的音乐课上，全班基本上都在反复练习这首歌。比赛的时候所有人都要上台，小萤也不能再打三角铁。为了怕拖班级后腿，她放学回家后还一直努力练习，纠正发音。不求唱得多好听，只求发音标准，不唱得怪里怪气。
和小萤一样苦练的还有文艺委员。她是个大方漂亮的女孩子，从小学习声乐，参加过校内校外许多演出和比赛。往年的合唱比赛，都是由她来担任领唱。虽然已经唱得很好了，她依旧很努力，每天午休时还待在音乐教室里练声，小萤路过音乐教室的时候听见过好多次。
这天午休的时候，小萤正在食堂吃饭，黎明明添饭去了，文艺委员端着餐盘走了过来。
“柳萤，我可以坐这边吗？”
小萤点了点头，文艺委员便在她对面的空位置上坐了下来。
食堂里还有许多空座位，小萤有些奇怪文艺委员怎么会选择和她同桌。她们并不熟，或者说，班上除了黎明明，她和谁都不算熟。
文艺委员忽然道：“柳萤，我想请你帮个忙，可以吗？”
小萤十分惊讶，继而心中生出一丝雀跃。以前从来没有同学请她帮过什么忙，文艺委员是第一个。
“泥、泥说，要我帮什么？”
“那我就直说了，合唱比赛的时候，你能不能只张嘴，不出声？”
小萤愣住了。
文艺委员道：“平时音乐课上你和大家一起唱歌没关系，但比赛是不一样的，这你应该明白的吧。大家辛苦练习这么久，你也不想因为你一个人，就让所有人的努力都白费吧。”
“可是，可是，比赛的规则就是要求全班合唱呀……”小萤涨红了脸，她一直以为自己也是班级的一份子，当然应该和大家一起参加比赛。她嗫嚅道，“我这两天一自在练习，已经好很多了。”
“你想和大家一起唱歌，音乐课上随便你唱，为什么一定要在比赛的时候唱，破坏大家的努力呢。”文艺委员柳眉微皱，隐隐有些不耐烦。
“……”小萤心想，音乐课上她也没有和大家一起唱歌，连老师都只会请她去打三角铁。
文艺委员见她不说话，忙道：“哎，我可不是在欺负你啊，这是为了我们班级的荣誉。”
小萤：“……我、我明白。”
她知道文艺委员的意思，虽然这些天一直在苦练，可她的歌声还是古怪又可笑。如果她发出声音，会破坏整个合唱，浪费全班同学的努力。
“好，我、到时候，张嘴巴，不出森。”
文艺委员笑了，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你明白就好。小萤，你也是班级的一份子，也希望咱们班拿到好成绩的吧，你这样就是在为班级做贡献了。”
小萤垂下头，没有再说话。
她曾无数次地努力，想要融入这个集体，不再当同学们眼中的隐形人。可怎么都没有想到，她的同学对她唯一的期望，就是变成一个隐形人，变成一个不存在的存在。
小萤答应文艺委员，合唱的时候绝不发出声音。可下午的班会课上，贾老师却宣布了一个令全班震惊的消息。
“我宣布，由柳萤同学，担任这次合唱比赛的领唱。”
这一句话就像往热油里加了水，顿时班上就噼里啪啦炸开了。
“啊，怎么是她？”
“她不是连话都说不清吗，为什么选她当领唱？”
“让她上台当领唱，咱们班得拿倒数第一吧。”
“领唱不是文艺委员吗？”
文艺委员僵坐在位置上，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台上，贾老师声情并茂地说道：“我知道，同学们心里可能有许多疑问。我们班上有许多歌唱得很好的同学，为什么老师要选择柳萤同学作为领唱。
老师想要说的是，我们参加合唱比赛，名次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全班一起为了一个目标共同努力，每个人都参与其中，每个人都为之努力。老师希望，大家通过这次合唱比赛，可以从中学会团队合作，体会到我们是一个集体，是一个温暖的大家庭。
柳萤同学是我们班级的一份子，也是这个大家庭的一份子。她是一个比较特别的‘家庭成员’，更需要我们的关怀。她的歌声可能和我们不太一样，但是我们不会因为她和我们不一样就排斥她，她是我们的一份子，是我们的家人，我们更应该让她作为班级的代表上台领唱，放声高歌！
老师希望多年以后，同学们回想起现在的。这场比赛会是大家的青春岁月里，一抹温暖的回忆。”
贾老师这一通字正腔圆的讲话，压下了台下的沸沸扬扬。对于这些孩子而言，老师的话就是圣旨。就算心里不服，嘴上也不敢说。
小萤坐在座位上，听着贾老师的话，只觉得坐立不安。中午的时候，她才说服自己去当一个哑巴，几个小时之后，自己忽然摇身一变，变成全班的领唱了。她垂下头，不敢回视文艺委员不可置信的目光，也不敢对上黎明明关切的眼神，还有其他同学落在她身上的、意味不明的视线。
自从贾老师宣布由小萤担任领唱之后，班上的士气瞬间降到谷底，原本音乐课上的练习也没什么人认真了。
“同学们，我们再唱一次。”
这一周的音乐课上，当音乐老师弹起《萤火虫》的旋律，回应她的只有稀稀拉拉的歌声。
音乐老师：“同学们，你们这样练习是不够的，等到比赛的时候……”
“都让柳萤来领唱了，我们班肯定倒数第一啊，还练什么练。”齐茵阴阳怪气地打断老师的话。
“齐茵！”
“干嘛，我说错了吗？”
音乐老师有些生气：“课上不要随便讲话，破坏课堂纪律，站到教室最后一排去”。
“切。”齐茵嗤了一声，满不在乎地去罚站了。
文艺委员抬头看了一眼，又垂下眼睛，盯着自己的音乐书。其他人沉默地旁观着，虽然没有人再说话，但小萤知道，他们心里想的和齐茵是一样的。
黎明明担心地看着她：“小萤……”
小萤摇头：“我没事。”
下课后，小萤没有和黎明明一起走。她一个人去到行政楼二楼，忐忑地敲响贾老师办公室的门。
“请进。”
小萤推门进去，贾老师看见她，露出并不怎么意外的神情：“小萤，你找老师有什么事吗？”
“老师，我、我……”她脸涨得通红，心里越急，越说不清楚。
“别着急，慢慢说。”贾老师温柔道，“老师猜你是过来说这次合唱比赛的事，对不对？”
“对！”小萤点头，“老师，领唱我、我不行的，我唱不好，您让其他同学唱吧。”
她是想和大家一起唱歌，想让自己的声音融入到全班的声音里——仿佛这样，就好像她自己也融入到同学当中一样。可是她从来没有想过要站到最前面，当全班的领唱，出这样的风头。她知道自己没有这个实力，也没有这个胆子。她只求站在一个小角落里，轻轻地跟着一起唱，就很满足了。
虽然贾老师在班会上说的那番话听上去很有道理，可是小萤还是觉得，领唱应该是由唱得最好的人来担任的，要是领唱唱得不好，会影响整个班级的评分，让所有人的努力都打了水漂。让她来当领唱，对唱得最好的人不公平，对其他同学也不公平。
小萤慢慢地道：“我、唱歌不好听，当领唱，会因响比赛的成绩。文艺委员唱得最好，应该让她来。不然，这对她不公平。”
贾老师却说：“老师班会的时候已经说过了，比赛重在参与，成绩只是其次。而且当领唱，和站在人群里合唱，都是在为班级做贡献，哪有什么公平不公平。你不用多想，安心准备比赛就好。”
“可是，老师……”
“这对你来说也是个很好的机会，做一些新的尝试和挑战。你呢，也要勇敢一点，当然也不用有太大压力，老师还是那句话，重在参与。”
……
小萤默默地离开了办公室。
刚才在办公室的时候，无论她怎么说，贾老师还是坚持让她来担任领唱，还和她说了许多大道理。小萤说一句，贾老师能回一大段。她本来讲话就不利索，只能呐呐地听着，听到最后，甚至觉得自己拒绝就是辜负了贾老师的一片好心。
可是我真的不行啊，小萤心里难过地想，我真的做不到。一想到自己站在台上，底下黑压压地坐着一片人，心里就紧张得不行。明明就是文艺委员唱得更好，以往每年都是她领唱，为什么今年老师偏不让她来呢？
然而时间不会因为小萤的害怕而停滞，在她的惴惴不安中，比赛的那一天还是到了。
合唱场地在学校的大礼堂，每个班根据抽签的序号轮流上去唱。六年2班抽到了最后的签，压轴出场。
学生们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一个班一个班地上去。流程是一样的——先由领唱清唱一小节，接下来才是全班伴奏合唱。每个班的水平都差不多，可听在小萤的耳朵里，每一个班级她都觉得唱得真好，至少比她好。
等所有的班级都唱完了，终于轮到六年2班上场。
小萤慢慢走上台，站到最前方。她看见台下黑压压的人头，小腿肚忍不住打颤。她拿起麦克风，硬着头皮，张开嗓子：“萤火虫萤火葱慢慢飞，夏夜里夏颜里风轻吹。”
这首歌她练习了很久，几乎所有的空闲时间都用来校正发音，比她原先唱得已经好了许多。可是因为紧张，她还是念错了好几个音，声音也在颤抖。
“怕黑的孩子安心睡吧，让萤火葱给你一点光。”
等她唱完这一节，后面全班同学开始大合唱。比起其他的班级，他们唱得实在不尽如人意，甚至连整齐都做不到。
领唱很减分，合唱也没了动力。小萤知道这都是因为自己，她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歌声，古怪、荒唐、可笑，是整个合唱里最奇怪的一抹怪腔怪调。越到后面，她越来越不敢大声地唱，越唱越轻，可即使发出的声音细如蚊吟，在麦克风的放大下，还是异常清晰。
全校的师生都坐在下面，等到了最后，台下的人在小萤的眼中，已经不是一个一个的人，而是一个巨大的、漆黑的、浑身长满了上千只眼睛和耳朵的怪物——
所有的眼睛都在盯着她！所有的耳朵都在捕捉她的声音！它们都看见了她可笑的模样，听见了她难听的歌声！
它还长着几百张嘴，这些嘴巴现在没有张开。但小萤知道，只要它们开口，一定会说同一句话：“天啊，她怎么唱得这么难听！”
……
合唱比赛是投票制，由每个班级的班主任统计全班同学的意见，并投出代表全班意见的一票，按票数多少来决定排名。很快，票数就被统计完毕。
周一的升旗仪式上，校长登上讲台，广播的声音全校都能听见：“我宣布，本次比赛的第一名是——六年2班！”
***
“怎么可能？”霍骁站在操场上听校长发言，只觉匪夷所思，“小萤他们班怎么会拿第一？”
合唱比赛的时候，他们就站在台下，亲眼目睹了小萤的紧张恐慌。领唱对她而言，压力实在太大了。她确实唱得不好，不仅是她，他们整个班都唱得不好，甚至可以说是全校最差。
霍骁道：“让小萤当领唱，根本就是在强人所难。每个人的性格都是不一样的，有的人喜欢站在舞台上，享受聚光灯和众人的目光；有的人性格腼腆，更喜欢待在安静的地方，小萤显然是后者。
而且，她想要融入集体，并不是想出风头。贾老师的做法并不妥当，这样反而加重了小萤和其他同学间的割裂。”
苏离：“谁说不是呢。”
“可是，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这个幻境中的一切都很真实，完全就像现实中的校园生活一样。可是事态的发展却很不合常理，从贾老师坚持让小萤领唱，到六年2班拿下比赛的第一名，从头到尾都透着古怪。
霍骁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被他忽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