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民国戏伶12

那些梦境越发清晰了。

海底戏台下,原本模糊的隐藏在黑暗中的观众渐渐显出形态——无数蠕动的触须,每根触须上都嵌着珍珠般的眼珠,随着她的音调婉转规律地收缩膨胀。

掌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声音沉闷闷的,水波阵阵荡开。

更为诡异的是,她发现醒着的时候也能做出梦中的动作。

前几日练功时,她不自觉地后仰,头颅从两腿间穿过,腿竟然没有一丝曲度,腰肢柔软得仿佛已经没有了骨头。班主见了也直咂舌,惊叹她的柔软举世罕见。

每当做梦醒来,枕上的水渍已浸透绣花枕面,咸腥味连屋内的熏香都遮盖不住。

奚阳曾送了她一面亮堂的镜子,说是西洋来的,能把人影照得格外清晰。

镜中的脸一日比一日苍白,可扮上了戏装又容光焕发,胭脂抹在唇上,比往日更显艳丽。

这夜通宵演罢,白月棠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房卸妆。铜盆里的清水换了三遍,可脸上的幽蓝油彩却怎么也擦洗不干净,在皮肤下隐隐蠕动。

她凑近镜子细看,忽然发现脊背处有幽光闪烁。原以为是身后烛台映照,可当她转身时,那点蓝光却如影随形,再仔细一看,却又消失。

练功场的西北角本是一片空地,自打奚阳常坐在那青石凳上看她练功,嫌景致太单调,便命人掘了方池塘。督军府在海城权势滔天,戏班子更是因为背靠着督军府,才能在海城顺利地生存,自是不敢违背督军府少爷的想法。不过三日光景,一池子金鱼便已在西北角安了家。

白月棠最爱在练功间隙来此小憩。

那日她望着水中悠悠游荡的金鱼,忽然问道:“若将它们放回大海,想必会更欢喜些?”

奚阳正往池中撒着鱼食,闻言轻笑:“傻丫头,这些锦鲤若是离了这方池水去了大海,怕是活不过半日。”饵料在水中晕开,数条锦鲤拥聚在一起争夺,“你看,这般衣食无忧,又没有天敌,岂不快活?”

白月棠轻叹:“可终究,失去了自由。”

奚阳眼神一暗,抬头不知望着远处的什么东西,“活着,才能谈自由呀。”

这日清晨,白月棠照例练完晨功,来给满池锦鲤喂食,却发现池中不见任何金色。

定睛一看,池中金鱼尽数化作了透明的胶状物。她惊慌地唤来奚阳,待他们再次赶到时,池中的金鱼悠悠地游来游去,不见半分异常,

“月棠,”奚阳温热的手掌柔柔地抚上她的头顶,眼中忧色分明,“你该好好歇歇了,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白月棠不知如何争辩,无力地张了张嘴,又不知说些什么。

奚阳转身离开的瞬间,她分明看见,一尾透明鱼跃出水面,在空中划出晶莹的弧线,溅起水花一片。

白月棠的身段愈发柔软,声名随着《牡丹亭》的唱词广为传播,扮上妆极像杜丽娘活生生地站在那。不少人千里迢迢赶来只为见她一眼。

北城的大都督也听说了她的名气,遣人来邀请她去大都督母亲的寿宴上表演。

这是白月棠第一次坐船。

临行那日,码头上人来人往,多的是穿着粗布麻衣扛着麻袋来回穿梭的苦力们。

奚阳替她拢好斗篷,手掌轻轻抚着她的鬓间碎发,“父亲不许我同行……”他低声轻咳,气色一如既往的苍白,“这个亲兵你带着,万事小心,遇事找他们。”

轮渡划开深黑色的海水,白月棠倚在船舷,看着奚阳的身影渐渐化作不可见的灰点。久久未得好眠,她眼下泛着青灰,倒是与杜丽娘的哀愁妆相得益彰。

寿宴演出出奇的顺利,噩梦也未曾惊扰。

大都督的母亲拉着她的手直叹“活脱脱一个杜丽娘”,临别时赠了对翡翠镯子,差人好生将她送回。

返程时,喧嚣的码头上一位卖珊瑚的老妪吸引了白月棠的目光。

她蹲在腥臭的鱼筐边上,面前的竹篓里摆着一箩筐血红的珊瑚枝,珊瑚枝随着海水的起伏涨潮有节奏的收缩舒张,与她梦中的触须的一张一合一摸一样。

白月棠感觉有些不对劲,慌忙转身想要离开。

谁知老妪突然伸出枯槁的手抓住她的手腕,翡翠镯子砸到珊瑚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老妪咧着没牙的嘴朝她阴恻恻地笑:“姑娘啊,你骨头里,早已生出这样的红枝子哩……”

当夜她便发起了高热,无论如何也退不下来。

班主请来了督军府的西洋医生,掀开棉被,探听至少女背后时,医生手中的听诊器就哐当落地——少女柔软的脊背上,排布着数十个凸起。医生颤抖着掀开一角寝衣,在那本该光洁的肌肤上,数十颗珍珠般的凸起在光下泛着幽蓝的微光。

昏迷中,她又回到了那座海底戏台,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摆出各种戏曲身段,水袖翻飞间,《牡丹亭》的唱词从唇间流出。

现实中,她静静地躺在床上,精准婉转的音调从她紧闭的双唇溢出。

一旁的班主却不见丝毫慌张,眼神中隐隐透露着狂热,匆匆打发走众人后,趁着月色直奔督军府,短小的双腿异常矫健。

烧了整整一整夜,天蒙蒙亮时,一直不退的高烧突然降下去了,待天大亮时,脊背上的珍珠凸起也消了下去。

白月棠再也没有梦到过海底戏台。

直到一个黝黑的夜晚,月光完全被挡住,久久未入眠的她瞥见窗外有一抹黑影,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竟一路躲藏跟着来到了都督府的书房外。

透过半开的窗户,看见班主那顶熟悉的圆帽在明亮的灯光下晃动。

“都督,白月棠身子已经大好了。”声音再熟悉不过,班主的嗓音依旧沙哑。

“好了便好,”威严的声音她跟着奚阳曾听到过,是都督的声音,“阳儿……只剩下一年光景了,却执意不肯拿那丫头的命来换。”

“可她是唯一可以救少爷的人啊!”班主十分急切。

“莫要再提了!”都督突然提高了音量,目光似有如无地扫过半开的窗,“还不把《海阴祭典》收好,莫要被其他人瞧见了。”

班主心领神会,刻意将一本古籍塞入抽屉。

白月棠浑身一颤,如坠冰窟,僵立在窗户边,直到门轴转动声惊醒了她,才慌忙后退几步,躲到廊后的黑暗中去。

奚阳……只剩一年?

这个念头像把钝刀,一下下剜着她的心脏。

她可以救他?怎么救?为什么要用她的命来换?那些海底的梦境、身体的异样,难道都和这些有关系?

《海阴祭典》四个字在脑海中无限放大,重重的砸在她心里。

待脚步声彻底远去消失后,白月棠轻手轻脚地推开了书房的门。黑暗中,她摸索着走向中央的书桌,指尖触到抽屉冰冷的铜把手时,一阵刺痛从膝盖传来,她重重地撞到了一旁的木椅。尖锐的疼痛让她眼前发黑,却死死地咬住下唇不敢出声。

抽屉里摆着各式各样的笔,一点点顺着摸过去,终于摸到了一本纸质的书。一阵恶寒与不适顺着书籍传来,她强忍着不适塞入怀中,踉跄着逃离了房间。

逃回自己房中,白月棠颤抖着燃起了煤油灯。

昏黄的光线下,那本深蓝封皮的古籍泛着诡异的光泽。封面上扭曲的符号与她戏服上的纹路如出一辙,“海阴祭典”四个血红大字仿佛用朱砂混合着什么黏稠液体写成,还未翻开就已经感觉到了骨子里的颤栗。

翻开纸页,一股腐烂的海洋气息扑面而来。泛黄的纸张上详细记载着督军祖辈的秘术:如何用符文咒缚四时全阴的女子,使其逐渐异化成“海灵”;如何在月圆之夜举行仪式,将祭品的生机渡给垂死之人。

最末一页有着一行小字:阴阳殊途,强续之命不过十载。祭品骨生珠,珠尽则亡。

白月棠的指尖无意识地抚上后背消失的那些凸起——原来这些就是正在成型的“命珠”。

她呆坐了一整夜,有太多的问题想要答案……而她最想知道的……

“奚阳,你是知道这件事的对不对?”少女面色惨白,颤抖着问出这句话。

含笑的少年瞬间僵住了,半晌才回道:“是。我知道。”

“那你对我的这些好算什么?是对我以命救你的补偿吗?”白月棠眼中含泪,满眼都是被欺骗的痛苦。

“我……”少年无力地张了张嘴。“月棠,你听我解释……”

白月棠满眼悲愤,泪水夺眶而出,“你说,我听着。”

“起初只是听闻戏班来了个小姑娘,腰肢极软,我原想着瞧一眼就走。”少年苍白的指尖想要抚摸白月棠的头顶,她沉默地侧了侧头,指尖滑过白月棠额前的碎发,“可那日我看了你许久,你咬着牙倒立,香不燃尽绝不肯下来,我就觉得,你是个很坚强的小姑娘。”

“再怎么吃苦你也不喊累,却只要吃一颗糖,就幸福得好像得到了全世界。你这丫头,让我连喝苦药也觉得是甜的。”

“月棠,我每天都想看见你。”

“别人只是对你好一点,你就恨不得把一切都给人家,实诚的过了头。”

“在北城公馆那些年,我被圈养得像个瓷器,无数大夫和西洋医生每天围着我转,却不允我出这个门。”他苦笑,“直到遇见你,我才知活着不该只是喘气。”

烛火声噼啪作响,映得他眸光潋滟:“月棠,我心悦你。原想与你共看岁岁枯荣,共度每一个春夏秋冬,可我这般身子……”他语气一顿。

“月棠,我知道我活不了多久,每一天都是捡来的,我珍惜每个与你一起的时刻。”

“我托父亲去北城定制了套戏服送给你,想着哪怕日后我不在,你只要看见这件戏服便也能想起我,便如同有我陪伴着你。”

“之后你的脸色越来越差,我便觉得有些不对劲。我偷偷地跑到了父亲的书房。在古籍上看到的戏服上一样的文字。我才知道戏服上的符文不是单纯的戏词,而是祭祀的符文,他们竟是要拿你的命来续我的命。”

“我才知道班主当年留下你,是父亲授意的。他们想把你的命换给我。”

“月棠,我不同意。”

“我与父亲大吵一架。我告诉父亲,你是我最珍爱的人,我不愿你受到这些伤害。父亲将我关在房中。我绝食三日,终是逼父亲改了主意。我已偷偷将你的戏服上的符文修改成戏文,你再也不会受到那一些困扰了。”

“月棠,我要你好好活着,替我看看这人间四季。”

“话已说尽……”少年声音渐低,“我知你心里怨我。”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慌忙用帕子掩住唇,点点猩红渗出。

“我这就……这就走。”少年单薄的身影退到了门边,脚步踉跄,勉强扯出个笑。

少年忍不住回头:“只是月棠,别拿自己的身子撒气,别伤害自己。”

奚阳离开时小心翼翼强撑的笑意像根针,狠狠扎进白月棠的心尖。她下意识伸手想要挽留,指尖却在即将触及对方衣角时僵住,最终握拳收回。那些温柔的话究竟是真心还是谎言?她不敢细想。毕竟,赌注是她的命。她忘不了那些被海水浸透的漫漫长夜。

一连数日,练功场的鱼池边都空空如也。直到白月棠再次登台,她习惯性抬眼,才在二楼包厢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奚阳单薄的身影更消瘦了,脸色比上次见面更为苍白,

她强迫自己转开目光,不去关注对方的言行举止。余光却还是忍不住扫到了对方眼唇咳嗽时,指缝间的暗红。

练功场的日子依旧,奚阳远远地站在月洞门外,月白色的长衫随风摆动,却不曾移动一分。

石桌上的点心日日更换,白月棠虽冷着脸,却总会吃掉那颗最红的草莓。

白月棠虽然没有主动和他交谈,却也没有驱赶他。

她想,总要让他多受些煎熬才好。

突然有一天,奚阳没有出现。

第二天,也没有出现。

白月棠终究是按捺不住,闯进了督军府。再三追问下,老管家才告诉他,少爷已经昏迷两天了。

她冲到了他的窗前,本就瘦削的脸此刻骨头清晰可见,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当他颤抖着推开奚阳卧房的那扇木门时,一眼望去,看见的是他消瘦得完全脱了形的面容。他静静地躺在锦被中,肌肤苍白的能清楚地看见青紫色的血管。

“喂……”她喉咙哽咽的生疼,声音断断续续,“你不是说……要每天都见到我吗?”豆大的泪珠砸在他的手背,“你倒是睁开眼睛看看我啊……”

床榻上的人眼睫轻颤,缓缓睁开双眼。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眸如今失去了神采,声音轻得近乎消失:“你来了……我明明嘱咐过,不要告诉你的……”

“你又骗我是不是?!”白月棠突然拔高了声调,泪水却止不住地往下落,“奚阳!你给我听好了!你若敢不好起来,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她死死攥住他冰冷的手,十指相扣,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的生命力渡给他。

奚阳苍白的唇角微微扬起,气若游丝地哄道:“别哭了……我很快就好了……”话音刚落,那双总是温柔注视她的眼睛又缓缓阖上。

“奚阳!”白月棠惊慌地喊着他的名字,抖得厉害的指尖向鼻前探去,直到感受到那一丝微弱却温热的气息,才猛地松了口气,胸口剧烈起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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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怪物世界修仙
连载中午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