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修远回想了一下上个周末,非要拉着自己勇闯鬼屋的某人的英勇事迹,不知为何感觉有点好笑。于是他转过身,坐下来,认真地与沈可臻对视。
三秒钟后,沈可臻举手投降。
“我装的。”他诚恳道。
“我,我怕你怕嘛。”
咔哒。
打火机负隅抵抗了不到两秒,再次熄灭。蜡烛散发出一股半着不着的烟味,久置的灰尘和白蜡的气息弥漫开。黑暗中,不可见的烟雾盘旋逶迤。
“别点了,”夏修远说,手机屏幕幽幽发光,模糊了他与黑暗之间的界限。“那打火机在抽屉里放了几年了。”
沈可臻:“我算算哈……我搬过来多久了来着……”
夏修远:“你不怕它炸了?”
沈可臻从牙缝里挤出一声愤愤不平的“啧”,倒回床上,接着更加悲催地发现手机没电了。
“那个,小远?玩真心话大冒险不?”
沉默和黑暗一并笼罩了这间小屋。
秉承我不能玩我也不让你好好玩的损友精神,沈可臻开启话痨模式,又在感应到夏修远第十二次的无情眼刀后,主动将“话疗”对象转成了自己的枕头。
“你说以前的人,没有照明的时候,晚上的时间怎么打发啊。”
“你平时都闷在房间里干嘛。”
“感觉来这挺久了,没怎么见过你联系家里人。”
“做饭手艺不错,跟父母学的吗。”
够了沈可臻,他心想,你试探得太明显了。
“你就像大话西游里那个唐僧!别念了!”夏修远把手机一关,倒在他身边。
“怎么了悟空?”沈可臻往边上挪了点。
黑暗中,夏修远发出一声悠长的,充斥着悔恨与不甘的叹息。
“我也没电了······”
“要不,真心话大冒险?”
“不要。”夏修远真是服了这群有事真心话无事大冒险的人了,这游戏就这么好玩吗。
他们俩双双坐起又躺下。
“唉……”
破天荒的,夏修远小声骂了一句什么。
“成年人不要说脏话。”沈可臻揉了两下夏修远脑袋,后者罕见地没有拍开他。
“给你讲个故事?”
夏修远:“······那还是真心话大冒险吧。”
窗外雷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雨还很大,看来一时半会儿不可能来电了。
“你问吧。”既然是自己提议的,沈可臻总不好意思自己开口问,显的好像他特别居心叵测似的。
夏修远仔细想了想,觉得确实没什么好问。他本来就不是一个事事要追根究底的人,对别人的人生完全没有好奇心。昨晚没睡好加上今早的团(汇报)建(演练),他实在有点困了。
于是他翻身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随口说:“晚饭吃什么?”
沈可臻:“不知道。”
他的内心在疯狂吐槽: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然后沈可臻发现自己也不知道还能问什么。
有点小尴尬的。
“呃,你为什么想报考古专业啊?”
伴随贯穿天地的白光,一声惊雷几乎是在窗外炸开,夏修远的身体也跟着微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
他小声抱怨道:“你们怎么都喜欢问这个问题啊······明明军训自我介绍就说过了。”
声音软软的,听起来的确像累了。
没有照明,细微的表情变化是很难被察觉的。更不用说他自从考上大学就不知道被问过多少回这种问题。
没问题的。
但是他可能真的累了,又或者问问题的人从来没有这样坐在他身边。
那么近。他们刚刚相互坦白过,吐槽过,还打打闹闹抢抱枕。他们有很多亲密无间的瞬间,有每天热气腾腾的早饭,深夜的等待,一起采购。他们才一起过了中秋。
沈可臻无心的问题像一句魔咒,翻出他心底压抑最深的记忆。
是他最害怕,不愿面对,也同样不愿示人的,一切的导火索。
他以为自己可以忘记的。
你为什么报考古啊?
那些晦涩的,尖锐的话语,在幽冷的雨幕里跳动。
考这么高就报了这个。
熄灯后的争吵,从厨房传来的碎裂声。
你们父子俩没一个省心的。
被手表日夜遮盖的疤痕隐隐作痛。
考都考完了,这破日子日子谁爱过谁过去吧。
救命。
不要找上我。
像是被挤压在深海,胸腔中最后一口气息也消耗殆尽。雨夜里光鲜的皮囊脱落,不见了白日里坚硬的保护层。他好像被撕裂成两半,一半魂灵在高处审视一切,另一半用恰到好处的调侃和无奈修饰自我,
“填志愿的时候和家里赌气,随便选的。”
“你呢?”
明明刚才还很开心的,夏修远想。
明明已经离开了家里,在全新的城市里有了全新的生活。认识了一些人,有了堪称关系不错的好友,和隐约喜欢的人。
可是在这样一个雨夜,过往像美人鱼一般浮起滴水的头颅,在黑暗中不发一言。迎面吹来的风带着水汽润湿了他的眼睛,他才恍然意识到。
那朵乌云从未从他头顶离开,此刻雨水又一次泛滥地淹没了所有。天与地都缓缓退去,退回水汽开始凝结的那天。
他奋力破水而出,却发现自己永远湿漉漉。
恍恍惚惚的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布料摩挲的声音,然后有什么东西盖在自己身上。衣料上有好闻的熏香,和书房里的古籍一个味道。
沈可臻起身轻轻把衣服披在他身上。
“睡一会儿,”他主动终结了这个话题,“撑不住了别硬撑。”
“晚饭想吃什么?”
夏修远再没力气应答了,他毫不怀疑自己一张嘴就会直接哭出来。
可是他不想告诉沈可臻,这一次不是为了自保,只是他破烂不堪的自尊在作祟。不想让沈可臻看见自己难堪又狼狈的样子。
所以他只是假装很困,拢了拢衣服,把脸埋进了枕头里。
似乎这一片的电力系统无一幸免,不知是不是红绿灯也停了的原因,沈可臻感觉今天的外卖速度很快。
当然,附近的商家因为停电没法接单,外卖费用也高了不少。
落雨渐渐稀疏了,院里虫鸣却繁密起来。院里桂花枝叶繁荫,细细散布着好闻的颜色。照壁前的碎石小路浸过雨水,幽暗的更加幽暗,坑洼的更加坑洼。雨后的月色浸淫在积水中,被拆成许多碎片,静静亮着。
夏修远还没醒。他蜷在床边,身上盖着外套,怀里还紧紧搂住抱枕不放。远远的偶尔有车灯划过屋顶,跳动的光斑便拂过他的脸颊。
透进房间的细微亮光里,他的睫毛轻轻地颤动着。
“这么喜欢我的抱枕吗?”沈可臻无声的咕哝了一句。鬼使神差地,他没有转身就走,而是在床边就地坐下了。
平心而论,夏修远确实长得很好看,而且是容易激起别人保护欲的那种好看。可能是从小在南方长大,他的皮肤白而细腻,即使在北京住了快半年,被秋冬的干热的暖气烘烤过,也没有多少变粗糙的意思。嘴唇很薄,总是紧紧抿着,沈可臻知道那双薄唇后有对虎牙,笑起来会为他平添一些锐利的俏皮。左边唇角有颗痣,不是很显眼,但也让人无法忽略……
沈可臻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在十分不怀好意地盯着自己的室友咽口水。还好人没醒,他幽怨地想,我现在怎么看怎么像变态。
半小时后,沈可臻在客厅摸黑吃完了饭,收拾了碗筷,夏修远的那份放进蒸箱保温。然而沈大少爷大摇大摆走回卧室,发现某人居然还在睡。
叫,还是不叫,是个严肃问题。尤其夏修远还有很重的起床气。
“小远?小远?”
夏修远身体太差。连续几晚心情波动大,又碰上赶课题没睡好,一觉睡醒之后他的世界只剩下两个字:头疼。
“小远?”
夏修远迷迷瞪瞪从床上爬起来,头一晕脚一软砸在地上咣当一声响。沈可臻吓出一身冷汗,简直手脚并用绕过床把他扶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刚不是还好好的。”
“头疼。”夏修远死命摁太阳穴,努力克制想吐的冲动,“出去找块板砖把自己拍死。”
沈可臻:?
是叫醒方式出问题了吗?
“你要不躺下让我再叫一次?”
夏修远有气无力地拂开他的手:“没事了……我回自己房间睡去。”说着拔腿往外走,在门口差点被门框绊倒。
沈可臻看着夏修远在口袋里摸了半天,最后回头怔怔地盯着他。
“备用钥匙?”
沈可臻麻木地摇了摇头:“在我爸妈那。”
夏修远:“那我还是拿板砖……”
他真的,真的,真的要疼炸了。
沈可臻诚实道:“如果我爸知道他儿子看着朋友用板砖把自己拍死还没拦着,那他一定会拿板砖把我也拍死。”
夏修远拔腿就走,然后身体一顿。
沈可臻从身后把他拦腰抱住,接着轻轻俯下身来,几乎是贴在他脸旁耳语。
“……”
夏修远其实没听清他说了些什么,身体相接的那一刻他的心脏开始狂跳,鼓膜内充斥血液流动的声音。
“我去睡沙发。”
“你就睡这。”沈可臻把人打横一抱,转身放到床上。“军训拉练都一起睡过那么多回了,怕什么。鞋我拿走了。”
夏修远把自己死死捂在被子里,并且打算这辈子都不出来了。
沈可臻开空调锁门一气呵成,拔腿就往书房跑。
······
恢复通电都是十一点过的事儿了。夏修远不知是头疼还是认床,睡得一整个横七竖八。沈可臻把人捞过来给自己挪一地儿,伸手一探摸到一手汗,疼的。
“哎,你说说你。”沈可臻以为他睡着了,一边给他盖被子一边低声叨叨,“身体差,脾气还倔,难受了也不肯说一声。我是什么坏人吗真的是,坦诚一点行不行?”
“睡吧。”他最后下总结陈词,“明早不行再帮你请假。”
过了一会,他听见床架吱呀,夏修远转过来贴住了他。
“谢谢。”夏修远含糊说。
月亮悄悄从桂树枝叶间投下光芒。
从那晚起沈可臻知道,夏修远除了身体差,大概是有一些怕黑。
总之连着他自己也一夜混乱,梦着窗边门外的桂花树和凌乱的影子。
夏修远倒是睡得踏实。
如果不算军训拉练那几天,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人共枕过,久到快要忘记安稳睡眠的滋味。虽然军训拉练也最多算休息而不是睡觉。
所以他得承认,自己翻身搂住他那一下,除了反射使然,也有故意的成分。
沈可臻······
沈可臻身上很暖和,睡衣还带着微凉的皂香。
最重要的是,沈可臻没有推开他。不仅没有推开他,还帮他按揉太阳穴到睡着。
所以这真的是他一年多以来,第一次不靠药物和酒精也睡得格外安适的一晚。
头也没那么疼了。
以至于睡醒的时候他不得不面对一些问题,比如怎么在不惊醒沈可臻的情况下从他怀里溜走。
留自己在他房间睡觉固然值得感激,但沈可臻昨晚无心的“为什么报考古”依然如鲠在喉。显然,时间和头疼都不打算带走这段记忆。
外头还在缠缠绵绵的下着雨,搞得他更烦躁了。
“小远?”
夏修远再一次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发现隔着走道,楼之译焦急地跟沈可臻挤眉弄眼,试图引起他的注意。显然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这不正常的沉默,但都十分默契地什么也没有说。
“小远?”过了半晌,沈可臻又试探问道,“是哪儿不舒服吗?”
夏修远抬起头。
“不好意思,”他低头几近羞赧地说,“刚走神了,想了点事情。”
“没事没事没事,人没事就行。”楼之译连忙安慰他。
“吃午饭不?我觉得到饭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