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可臻再一次的失眠了。
凌晨一点半的酒店卧室里,他睁眼默默躺着,身边夏修远呼吸安静。
自从晚上回来,沈可臻大脑就一片混乱。夏修远的吻在他的灵魂中点燃了一簇火,把他的理智烧成了浆糊。他想在床上翻来滚去,又怕把人吵醒了,只得蹑手蹑脚地下床,推开滑门,赤脚站在阳台地板上。
星野静朗,夜云翻卷,唯有足下微凉的触感提醒他所处的并非天堂。
啊啊啊啊啊啊啊······沈可臻快要疯掉了,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种感觉吗?他前二十年的生命里从未有过如此患得患失的时刻,这样煎熬和忐忑的感受。
这就是爱吗,简直是一把利剑,是审判他的圣水与十字架。
沈可臻本来只是觉得,独克宗那天的告白太不明显,但又没有直接开口的胆子。后来的解释,也只是想把话说清楚,解开误会罢了。
夏修远的意思却是:给你,都给你。
可是不要再吻我了,我再没有其他可以可以奉还。
或许这是只属于今夜的他们的疯狂,在天亮之前会随着湖边的篝火一起燃烧殆尽。从此两人生命里不会再有这样赤诚相待的时刻了。
他们之间的关系愈发扑朔迷离,他们之间的相处却一如往昔。
第二天下午,两人回到丽江,他们订的酒店却不在丽江古城,而是雪山脚下的束河古镇中,一家摩洛哥风情的城堡客栈。管家开着电瓶游览车来古城门口接他们,时近黄昏,街边店铺大大小小的灯光已经亮了,路上觅食的游客也多了起来。城内石板路颠簸不平,除了电瓶游览车,还有马车可供选择。
“你看,”两人又一次坐在游览车最后一排,沈可臻指着街边一闪而过的手作店给夏修远看。但车速实在太快,还没等夏修远从手机里抬起头,他们转了个弯,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夏修远疑惑道:“什么?”
“没事……”沈可臻欲言又止,忽然感到一阵疲惫。
“刚刚过去了。”
夏修远:……?
他没再看手机,却也不看车外,只是闭上眼,静静地靠在沈可臻肩上。
那纯粹是下意识的举动,是他们朝夕相处的这大半年来,形成的最牢固的肌肉记忆。但是在当下又显得如此突兀与不合时宜。
沈可臻浑身一僵,不知道是该像之前一样伸手搂住他,还是不做动作,随他去吧。就在犹豫之时,电瓶车停下了。
到了客栈门口,映入眼帘的先是一丛郁郁葱葱的仙人掌,接着是门口的两小只石狮子。门廊上跟当地其他民居一样,挂着藏式五色门帘和一串风干玉米。穿过门廊来到前院,即使早有心理准备,两人仍忍不住惊叹出声。
白色阶梯垂直向上层层交错,阶梯前是两把躺椅、几只蒲团和落地月球灯,正发着莹莹的光辉。小院整体纯白,屋顶一线黑瓦和二楼几处原木色栏杆是唯一的跳色。前台和水吧一体,管家为两人倒上冰水,一边为他们安排入住。行李早已提上二楼,他们于是收好证件,漫步在院中,一边听老板介绍。
穿过门柱堆叠的回廊,后院是典型的摩洛哥风情。蓝色泳池在壁灯下显得格外妩媚,一旁还种着棕榈,摆着花纹繁复的布艺坐凳。沈可臻订的是双间套房,有一张大床和一张榻榻米,各自独立,房门隔着客厅相对。落地窗外是郁郁葱葱的园景,而房间整体软装都是暖色调,看起来温馨舒适。
“哇……”夏修远绕过客厅里的箱子,走向较小的榻榻米房。他回头看了沈可臻一眼,什么也没说,但沈可臻猜想他一定在内心大喊“这也太好了!”,就像之前很多次他看见超出自己设想的好东西的时候。
“这也太好了!”沈可臻认真地大声向他说。
夏修远在房间门口看着他,微不可见地露出了笑容。
“是啊,”他的声音低到几近喃喃自语,“这也······太好了······”
那天晚上两人坐在客厅,面前是摊开的行李箱,开始各自收拾登山装备。沈可臻提议如果东西不多,两人背一个包也足够了,这样还能节省一些体力。
夏修远早就收拾好了,此时只看见沈可臻一脸烦躁,动作粗暴地把东西一股脑塞进包里,时不时撇他一眼,又飞快地移开视线。
他当然知道沈可臻不安的原因,但他毫无办法。
对不起,夏修远在心里第不知道多少次暗暗道歉,让你喜欢上我这种烂人。
总是欲拒还迎,总是欲言又止,总是什么都承认,又非要贴上来。
“早点睡吧。”最后沈可臻开口打破沉默,“明天一早就要出发呢。”
夏修远点点头,起身去拿了两瓶矿泉水给沈可臻。隔着大行李箱与茶几,那距离十分勉强,夏修远又懒得走过去,于是向前踮着脚,把水递给他。
我为什么不干脆扔给他?夏修远一边暗自腹诽,一边示意他赶紧接过去自己要撑不住啦。果然还没等沈可臻起身,他就重心不稳,踉跄着向前,最后被行李箱绊了一跤。
夏修远:……
但是他并没有像设想的那样以头抢地摔到箱子里,沈可臻把手里东西一扔,在最后一秒及时接住了他。
隔着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们就这么抱着,夏修远的脸埋在沈可臻胸口,又一次闻到那夜似的桦木与柑橘香气。
两人均是浑身一僵。过了不知道多久,夏修远满脸通红,手忙脚乱地推开沈可臻站好,混乱中那两甁水不知道掉哪去了,此时也无暇顾及。
他低着头,在原地转了两圈,最后攥着衣角,把心一横,跑了。
客厅里安静得落针可闻,沈可臻就那么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作。
翌日:
起床了起床了!闹钟响了三轮,沈可臻才勉强醒来。他抹了把脸从床上跳下,边穿衣服边跑出自己房间。客厅里,夏修远一脸倦意,正在喝水,面前小茶几上整整齐齐地放着两个托盘。
“早饭。”夏修远放下水杯说。
托盘里内容倒是丰盛,烤肠、三明治、两杯饮料,一碟水果与一碟坚果。纵使沈可臻昨晚上吃得很撑了,也依旧忍不住一扫而光。他看看对面,夏修远没怎么动,把水果吃完,三明治咬了几口就放下了。
“不好吃吗?”沈可臻问他。
夏修远摇摇头:“有点……没胃口,可能没睡醒。”
“再吃两口?”沈可臻提议道,“我给你多装点零食带着吧。”
夏修远点点头,又往嘴里塞了两颗坚果。
他并非没有胃口,只是日子一天天过去,越来越消沉。夏修远是如此期待那个盛大的节日,却又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害怕。他喜欢沈可臻,这种喜欢甚至一度抵消了他对死亡的渴望。
可是……可是……他实在不敢去赌,赌沈可臻知道自己的病情后会无条件地爱他,赌这世界上有人愿意包容他的一切。
那边沈可臻在他本来就乱的箱子里一顿翻腾,又找出两包饼干来。夏修远无奈道:“不用带这么多吧。”
沈可臻坚持:“那你再多吃两口。”
夏修远:“真吃不下,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沈可臻心想我信你个鬼哦。
出租车一路到停车场,然后还得转两趟大巴。索道站人头攒动,塞满了中老年旅行团和尖叫的小孩。好在排队速度倒是快,上午十一点,两人上了缆车,正式向玉龙雪山进发。
奈何天公不作美,那天先是多云,复而开始下雪。缆车缓缓上行,夏修远扒着玻璃窗往外看,只见云雾弥漫,雪片纷飞,斜打在轿厢上。视野内一片白茫茫的,只能隐约看见近处山腰上青松的尖尖,到后来随着高度上升,就什么都看不着了。
天地间一片纯白,宛如初生。半空中缆车摇摇晃晃,夏修远不由得握住了身边人的手。
接着,沈可臻更用力地回握了他。
果不其然,刚出索道,夏修远就开始饿了。
他看了看四周拿着氧气瓶的游客,又看了看边上背着包的沈可臻。此时山上漫天飞雪,狂风猎猎,两人又得打伞,又得牵着手防止被人流冲散了,简直一片混乱。
然而沈可臻却仿佛猜到了什么一般,停下来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
夏修远摇摇头,复而又点点头。沈可臻于是四下看了看,找到个避风的角落。他放下雨伞,沈可臻从包里翻出一板巧克力,掰开了一起分着吃。
上行之路无比艰难。栈道积雪之后又湿又滑,时不时还有横风劲吹。到了最后,两人几乎是遇到观景平台就歇,碰见长椅就坐。包里的巧克力和饼干已经吃得七七八八,热水也快喝完了。
“再再再歇……歇会儿……”又爬上两层楼梯,沈可臻直奔最近的椅子,拉着夏修远坐下了。
“吸氧吗要?”
夏修远点头接过,两人抱着氧气瓶,均是一脸憔悴。
沈可臻累得够呛,他上一次来玉龙雪山还是初中,小孩子体力旺盛,当时天气又好,随随便便就爬了上去,谁知道今天居然这么困难。他一边扶着栏杆向上爬,一边还要担心没吃早饭的夏修远会不会低血糖,也不敢让人背包。
夏修远也是咬着牙在硬撑。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执着什么,只是觉得既然都到这了,就一定要登顶不可。
他看了看前头,一路上雪渐渐停了,只是乌云仍没有消散的趋势。云烟四起,氤氲笼罩了山道,前路一片昏暗。
“走么?”两人终于缓过劲来,夏修远忍不住问,“还有多远。”
沈可臻哪里记得清:“应该,大概快了吧。”
夏修远站起身,心里突然起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我一口气上去。”他转身面向沈可臻,郑重宣布。
沈可臻:???
他一度以为自己也高原反应,产生幻听了。
“你你你,不是,喂,别搞啊。”
“不是没多远了吗?”夏修远淡然道。
沈可臻长大嘴看着他,过了半晌仿佛终于下定决心,沉痛地说:
“那我们俩一块儿上。”
终于,他们气喘吁吁、半死不活、如愿以偿地,看到了标着4680字样的石碑。
“我的妈呀······”沈可臻上了最后一节台阶,又转身去拉夏修远,两人并肩靠在栏杆上喘气。
“终于······到了······”
夏修远还端着相机,一边扶着腰,一边四下打量,拉着沈可臻去找最佳拍摄点。
他们费力挤过一群举着丝巾的夕阳红旅行团,走到栈道尽头。山风一阵接着一阵,渐渐吹动了头顶的云朵。偶尔那么几个瞬间,天光大亮,让人得以窥见雪山的全貌。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沈可臻望着覆雪的山脊。玉龙蜿蜒在天与地之间,自这座大陆诞生伊始就已存在。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兰亭集序。仰观宇宙之大,在绝对的时间跨度面前,斗转星移如白驹过隙,悲欢喜乐也只不过是历史长河奔流时溅起的小小浪花。
雪片纷飞,他们最后冲顶时收了伞,此时两人身上都积了薄薄的一层雪,沈可臻伸手拂去夏修远肩头的落雪,却察觉到他轻轻地向后躲了一下。
“夏修远。”又过了很久,沈可臻突然开口。
“嗯?”夏修远的视线没有从相机上离开,只是回问他:“怎么了。”
“我爱你。”
“啊……”夏修远好像思索着什么。
这时云开雾散,阳光刺破冬日的密云,洒落在雪山上。金光普照,皑皑白雪散射着万千光辉,空中飘散的雪花也一清二楚。
雪很奇怪,像遗憾,像重逢,像爱而不得。
夏修远按下快门。
“知道了。”他轻声说。
取景框里,雪山金顶,漫天飞雪。
过了很久,久到夏修远的手已经因为端着相机而脱力颤抖,久到他快要无法继续凑在相机视窗上,假装自己仍在拍照。沈可臻终于有了动静。
“小远,我们俩拍一张!”
夏修远向来不喜欢自拍,但这次沈可臻不容他拒绝,直接把人拽了过来,不分由说举起手机。
夏修远手里相机都没来得及放下,尴尬地侧身对着镜头。沈可臻却死死搂着他,眼疾手快按了拍摄。两人站在一块儿,在玉龙雪山的金顶前,山坡上的皑皑积雪,与今日的第一缕阳光下,拍了一张合影。
夏修远的刘海有些长了,压住了眼睛。他知道照片上自己的表情一定很难看。
但既然与沈可臻之间也没剩几天了,便也就随他去吧。
留个念想?他心到,但是留个念想又有什么用呢,人死而不能复生,看见照片只会徒增痛苦。
而那厢,沈可臻想的却是事不过三。
一定要这样不可吗?他望着夏修远的背影,心中一阵苦涩。或许我应该跟他挑明了说说?可是人家不愿意主动提,还是不要了比较好。
沈可臻实在不明白夏修远对于自己病情的纠结,但是听从了楼之译的建议,觉得倘若他不说,自己便也不要说才好。
但我并不在乎啊。他哀怨地想,我爱的是你,是不论什么样的你。正如维纳斯美丽的断臂,阿喀琉斯脆弱的脚踝,我们都是生来残缺的,何必拼命把自己伪装得完美无瑕。
他突然的就累了,事不过三,大家也都是成年人,话说到这份上,难道还能不明白吗。
算了吧,沈可臻想,真的,要么还是算了,这种事果然还是顺其自然吧。他会努力表现,但接受与否需要另一位当事人来决定。渐渐的他开始明白,表白只是为了传达心意而非索取关系,爱一个人也不一定就要跟他在一起。
硬要说有什么愿望非实现不可,我只希望夏修远可以永远快乐。
下山路上两人各怀心事,只是谁也没想到,两天后,夏修远的病情就以一种出乎意料的方式,被摆在了他们面前。
The Third Movement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出自姚鼐《登泰山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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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只有风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