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

十四五岁的年纪,是除了吃饭、睡觉、玩耍、漂亮的衣服以外什么也不懂得的。当时我父母双亡,留下了我和才五岁的妹妹寄住在姨母家,时刻警惕着姨夫的冷言冷语。这样的我,是只懂得吃饭和睡觉的。

好在我到了年纪,可以出来寻活计,填饱自己的肚皮。只是可怜的我的小妹妹,还要过着那寄人篱下的可怜日子。

这日是元宵,家里并没有什么庆祝,姨母给他们一家煮了哨子面,而我知道城里热闹,便一个人摸黑溜进城里,想要亲自看看高楼如何结彩,贵人如何穿戴。

天刚蒙蒙亮,我是随着城门大开第一批进来的人。京城刚刚睁眼,还未完全苏醒,只有零星的小摊贩在路边吆喝,冷气里弥漫着杂菜、包子的味道。这场景同我幼年在故乡小城见到的并没有差太多,然而我却喜欢的不得了。我兴奋地呼着气,呼出的热气在冬天清冷的空气凝结成一团又一团的云朵。我踏着面前的云朵,也不知道方向,一味地向前走,向人多的地方走,走到天光大亮,小腿酸痛,走到一庭池水前才停下。

高楼水榭将水面围绕得蜿蜒曲折,我踏着华丽的红木,随着它迂回的延伸处走去。水面上漂浮着嫩绿的叶子,托着粉红的花朵。我的手生了冻疮,暗红色斑驳的伤口此刻在寒冷的空气中发痒起来。连我的手都无法完好地度过冬季,这娇嫩的花朵又如何能?是假花?还是有人在水里投入了特别的仙露?我只知道,现实的京城比我最跳脱的幻想还要梦幻。

在这样的想象中,我不知觉地走入了一方亭子里。亭子里有三三两两的男人,坐着、站着。但我并不在意,因为脚板也痛的不得了,于是也挑着空位置坐下。

没想到我屁股还未落地,便被其中一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拎起我的衣襟,把我赶了出来。坐着的男人连忙抬手制止:“罢了罢了。稚女而已。何况这良辰佳节,水天一处,所有人都可以欣赏。”他接着又叫我进来,指指我之前坐的地方,让我坐下。

其实我已经不想和他们坐在一起了,刚刚的一番摆布让我的好心情坏了许多。但男人和善却透着威严的眼光将我钉在木板凳上。我的手更加往衣袖里缩,眼睛不知该望向何处,于是扭过头去看从柳梢上飞过的鸟儿。鸟儿如何会飞的这么低?不怕教人捉了去?我陷入这种遐想之中,忘记了身旁的那群男人,直到回过神来,亭内只剩我一个人。

从起床开始还未喝水进食,我感到口干舌燥。面前这一大池子养着花儿的水,喝起来一定甘甜。

我刚咽下一口,一个男人的声音从我背后响起:“嘿,这水怎喝得。”

我蹲着回望他,眼见一个衣着华贵的瘦瘦高高的男子,脸上带着惊奇的神色正低头盯着我。仔细一瞧,他的脸上分明还带着稚气的模样,比我也大不了几岁,但声音却已带着大人的风范,和刚才亭子里遇见的中年男人们有着同样的精髓。

自己也只是个少年,却要装着老成的模样,我不喜欢。于是我甩掉手上的水和内心刚泛起的一点畏缩,站起身对他道:“喝得,甜甜的,不信你来试试。”

“我才不喝。”他走下台阶到我身旁,指着岸边的水,道,“你仔细瞧了没有,这水里头飘着绿藻,鱼虾,还有浮游,这如何能入口?”

“那又如何?”我将他的手臂朝远处微微一抬,“这水里还开着花儿呢,它们都是吃这池水长大的呀。如何花儿吃得,人吃不得?”

少年被我的举动吓了一跳,赶忙收回手臂背后身后。

“……你说的,倒也有理。”

“对吧?”我感到非常开心,随即掬了一捧水送到他面前,“你尝尝,甜着呢。”

他立刻向后退,几乎要被台阶绊倒,但又伸着脖子似是想要一尝。但最终环顾了四周,不肯上前。

纵使我掬得再紧,这番犹豫之间,冰凉的水已顺着我的手指缝溜了个干净。

“你是做什么的?家在哪?”他问。

我在粗麻布衣上揩干手,诚实地回答:“我不知道。”

“如何能连家在哪也不知道?”

“你问的是哪个家呢?小时候有爹娘的家已经不在了,他们死后,我和妹妹往北边来投奔姨母,她住在京城外的郊县。但我能把她的家称作我的家吗?再说‘我是做什么的’——现下还不知道,大概想来城里碰碰运气,能找个做粗使丫鬟的活计就是最好了。”

想到这一路所见京城的繁华,我感到了莫大的希望,一边说一边禁不住笑了起来。

少年勉强牵了牵嘴角,我急切地想缓解他的尴尬,于是问道:“那你是做什么的?家又在哪?”

“其实……这里就是我家。”

我依然觉得好笑:“你家怎只见水榭,不见屋舍?若是刮风下雨,你住哪去?”

他也笑了,但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领着我朝人少的地方走。

“再说‘我是做什么的’——”他学着我的语调,道,“我也不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大概和你一样,也正想要在这京城找些活计。”

“什么样的活儿呢?我找工的时候或许能帮你留心着。”

他又笑了。我没有从他的笑中读出轻蔑和嘲讽——而那种嘲笑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于是我和他俩人就这样囫囵而概括地谈论着彼此的生活,我笑他、他笑我,一路走到一幢二层楼跟前,他让我在外面等着,他去去就来。

我站在高楼前,勉强抬头打量房梁上雕着的一朵朵祥云,为我先前愚蠢的话感到自惭形秽——我竟然真的以为像他那样拥有亭台水榭的人会像我一样没有栖身之所。

很快,他手里拿着一个东西从楼里出来,塞在我的怀里。

是个用绸缎包着的暖炉。细细的金线在天蓝色的绸缎上游走,而那凉凉的、丝滑的绸缎包裹住滚烫的核心,捧在手里使我的冻疮开始发痒。

此刻我才意识到,方才在掬水时我竟将我那肿成萝卜般、密布着暗红色烂疮的手,摊开在他面前让他一览无余地瞧了个仔细。

我不安地摩挲起暖炉,那金线的触感刺痛了我,高楼投下的阴影笼罩住我,鸟儿的叫声变得尖酸刻薄……

“走吧。”他又走回原先那条无人的小径。

我沉默着。但他对我的羞耻毫无察觉,反而比先前更加开朗:“你瞧,这样手就不冻了吧?你把它带回家用,可要藏好了,别让你姨母发现。”他帮我盘算了好一阵,最后嘟嘟囔囔地说:“你能住这儿就好了。”

“是啊,你家这么大,住着鸟儿、鸳鸯,多我一个应该也没人发现吧……”

“哈哈。你真可爱。”

他没有读出我言语里的失落,反倒觉得我可爱,这让我觉得真正可爱的人是他。

“说真的,你能住这儿就好了。我们可以每天这样的游玩,在你忙完你的活计之后,我忙完我的活计之后。我从小看着这样的风景,望着这片池水,从不曾觉得它们像现在这般有趣。”

“对。”我猛然意识到机会的降临,停住脚步盯着他说,“或许,我可以做你的粗使丫鬟,你的奴婢,给你的院子除草,给你洗脏衣,给你捡柴劈柴烧火做饭……”

他脸上的笑容凝固成难看的样子,沉着嗓子说:“我不是这个意思。若你做我的……奴婢,那我们就不能像这样并肩而行,谈天说地了。你应该做你,而不是做我的奴婢,我俩应该像现在一样……”

我抬头望着他的眼睛,那里透出亮晶晶的光,比他身上的绸缎和我手里的金线还要亮。即便我并不理解他话里所有的深意,但足够让我忘记所有的窘迫和不安。他微微喘着气,在我们面前凝结成一团团的白雾,而我几乎要被他鼻息吐出的白雾包裹着飞上天去。

我们聊着若能肩并肩地在这园里永远地走下去,未来或许能有小小的他和小小的我一起行走,冬天再不会生疮,谷雨时节不用忍饥挨饿,不用为我和妹妹的前途忧愁……

我心甘情愿地随他飘上空中,不管白雾是否会突然消散,而我会重重摔下。

不知不觉中我们已绕了一大圈,又走回了初遇的亭子。

“对了,方才在这见到几位叔叔,和你长得挺像。”

他立刻警觉起来,确认了私下无人问我:“穿着什么样的衣裳?”

“我……不记得了。那伙人怪凶的,一瞬间全忘了。”

“你靠近了,他们把你赶走了?”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说:“坐着的那位倒挺和善,他对我一直是笑笑的,还让我进来坐,没关系。我瞧你的眉眼和他有几分相似,难道他是你的父亲吗?”

我没想到我的话刚说完,他却失魂落魄地跌坐在了长椅上,那正是“父亲”刚才坐过的位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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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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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上的梦
连载中香蕉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