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璃的指尖猝不及防被拢入温热的掌心,林墨璋的指腹还带着握笔留下的薄茧,摩挲过她手背时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她怔怔低头,看着两人交叠的手,骨节修长的手将她的手指完全包裹。
恍惚了片刻,突然脸上被烫伤似的,燥热难耐。
“你……你干嘛……握我的手啊……”
指尖慌乱地蜷缩,却被更用力地扣住。林墨璋的拇指无意识抚过她腕间跳动的脉搏,那里正突突地撞着他的掌心。
“你讨厌吗?”
青璃别过脸去,却藏不住发间露出的通红耳垂:“……不算讨厌……只是怪难为情的……”
林墨璋忽然向前半步,青璃的影子立刻被他的笼罩。他凝视着她颤抖的眼睫:“若我放手,你会觉得遗憾吗?”
青璃被他的话怔愣住。
会遗憾吗?如果林墨璋松开握紧自己的手,会觉得遗憾吗?
“会吧……若你离开,恐怕会有剜心之痛……”
林墨璋唇瓣微张,喉间溢出一声哽咽的“当真?”
得到点头回应后,竟像个得到糖人的孩子般将她狠狠拥入怀中。感天动地的泪水浸透她肩头衣料,滚烫得几乎要灼伤皮肤。
“我不会离开你的!你……也会留在我身边的,对吧?”
青璃忽然笑了。她抬手抚上他后背,将脸埋在他肩头。
“当然,我们不是一家人嘛。”
五月廿三,这天是一年中除了过年,庄子中最热闹的一天。
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林父邀请了庄子的所有人前来捧场,父子两人站在门口招呼着前来的每一位客人。父亲很开心,看着自己的儿子穿的如此满心欢喜。转眼十二年,他都快忘了当初买下青璃是因为什么。青璃很懂事,很听话,林父也一直把她当做自己的亲生女儿看待。直到那一天,林墨璋牵着青璃的手出现在他面前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了。
有些罪孽,终究是逃不过的。
舍外等满了贺喜之人,院墙上挂满了红色的绸缎,大红喜字贴满窗棂。林母和村里的妇人们一起在房间里打扮着青璃,忙前忙后,生怕把青璃弄得不好看。
“好在咱们青璃生来就俏,用不着咱们大费工夫倒腾。”
“说的什么呢!大喜的日子,可得把人姑娘弄得天子下凡般才行。”
“青璃不打扮也是天仙下凡,对吧?”
青璃不明白她们为何忙着打扮自己,只见自己头顶的花冠和发饰弄得越发华丽,忍不住问道:“我们这是要干嘛?”
“等会你就知道了。”林母笑眯眯的回答她。
一旁的隔壁张氏否定道:“哪儿是一会啊,晚上才晓得呢。”
“对对对,晚上。”
林母肯定了她的话,众人一齐笑起来。可青璃还是不解,一脸疑惑。
“待会盖上盖头之后呢,会有人牵着你告诉你该怎么走、怎么做,照做就好啦。”
“嗯。”
门外传来招呼声:“吉时已到!”
林母赶紧捞过盖头来,“来来来,吉时到了。”边说边掀开盖头一挥,鲜艳的盖头轻轻落在青璃的头上,挡住了她纯然的面容。
“以后,我们就真的是一家人了。”林母扶着青璃的双肩,靠在她耳畔轻声说。
青璃回话道:“我们永远是一家人。大娘、林叔、墨璋,我们永远是一家人。”
林母一下笑出来,摸着青璃的脑袋,“明天起,可要改口咯。”
林墨璋在门外来回踱步,手指不停地整理着本就很平整的衣襟。听到门开的声响,他立即站定,又下意识拍了拍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盖头下的视线朦胧,青璃感觉到同村的年轻姑娘扶着自己走出房门。院子里人声鼎沸,脚步声杂乱,显然聚集了不少人。姑娘小心翼翼地引着她走下台阶,刚踏到平地,扶她的手就换了人。
这只手掌宽厚温暖,掌心有些粗糙的茧。青璃心头一跳,立即认出了是谁。
“墨璋,是你吗?”
“是我。”
熟悉的嗓音在身侧响起,带着掩不住的笑意。
阳光透过红盖头照进来,他的影子在眼前若隐若现。他牵着她慢慢往前走,动作轻柔又坚定。四周的喧闹声越来越大,此起彼伏的道贺声让她越发困惑。
青璃忍不住攥紧了林墨璋的手,“我有些害怕……这究竟,在干什么?”
他安抚地回握:“别怕,待会,我会一一告诉你的。现在,你只要跟着我做就好。”
青璃轻轻点头。从早上被带到房间梳妆打扮,到突然被盖上红盖头送出来,一切都让她不知所措。但此刻有他在身边,那份不安渐渐消散。
“为什么我昨天一天没见你?”青璃问道。
林墨璋轻笑道:“规定了不要我见你的。”
“规定?什么规定?”
“一个……民间默认的规矩。”
最后他们在一处站定。林墨璋将一条长长的红布塞进青璃手中,仔细地帮她握好。
“拽紧了,可不能松开了。”他叮嘱道。
青璃低头看着手中红布,虽然不明白用意,但还是认真点头:“……好。”
她不知道红布的另一端正握在他手中,但既然他说要拽紧,她便牢牢握住,一丝一毫都不肯放松。
“一拜天地!”
张叔洪亮的声音在院中炸开,青璃隔着盖头都能想象他涨红的脸。身旁人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她感觉到他先扶着她慢慢跪下,自己才跟着跪下,两人一同向前叩首。
“二拜高堂!”
他又低声提醒。青璃转身时裙摆扫过地面,手中的红布攥得更紧了些。
她记得他说过,千万不能松开的。
“夫妻对拜!”
等等,夫妻?
林墨璋转过身正要与青璃对拜,可对面人却愣着不动了。
“夫妻对拜?”
张叔又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困惑。人群开始骚动,窃窃私语像水波般扩散开来。
“青璃?”
盖头边缘突然坠下一滴水珠,在绣着并蒂莲的鞋面上洇开深色痕迹。只有林墨璋看见了,那滴水珠后面还跟着更多,像断了线的珍珠坠落。
她想起来了,那个带她来中原的人,想起了阔别多年未归的人。那人跟她讲起过何为夫妻。相濡以沫、至死不渝。她曾幻想的夫君啊……
那一刻,青璃终于明白了,那个说带她去踏遍天涯海角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她本该清醒的,只是不愿面对现实罢了。不是不喜欢现在的生活,只是她觉得誓言、是不可能违背的。那个人说过,会来接她、带她远行的。
十二年了,一晃十二年了……
她哭了,在盖头下哭成了泪人。不动声色,安安静静。
林墨璋很想立刻停止婚礼,掀开盖头,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不让任何人看见她哭红双眼的模样。
“墨璋……”
“我在。”
青璃慢慢转过身,面向林墨璋。拽紧了一路的红布被颤抖的手慢慢松开,缓缓落地。
所有人都安静了,红布落地的那一瞬间,世间一切都停下了。
青璃猛地跪在地上,一声巨响,划破天际。
一切出人意料,却又在意料之中。
林墨璋的手悬在半空,指尖还留着红布的温度。
愁云惨雾燕子衔泥,喜鹊啁啾。
林父站在廊下,望红绸叹息。他在想什么?他在想,儿子说的对,青璃似乎一直在等着谁。应该就是那个带她来的人吧。每天站在门外张望,她,是一直在等那个人。
林母在想什么?她在想,青璃终归是草原上的姑娘,心性自由、向往忠贞的爱情。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十二年,也可如一日啊。
林墨璋呢?他在想什么?他什么也没有想,似乎早就猜到这一天会是这样。因为怕被拒绝,所以没敢告诉青璃,今天是他们成亲的日子。因为怕被拒绝,只敢让大家隐瞒着她,让她踏上婚礼,无法回头。可他忘了,这西北的姑娘,可是出了名的胆子大。当年她敢跟着一位商人离开西北,有一天,就敢在婚礼上,当着众人的面,拒绝与他成亲。
他慢慢卷起红绸,收起这场自导自演的荒唐戏。
红花春风,暖得人心寒易冷。
她此刻……是在哭吗?还是……如释重负?
“我知道了……”
他的声音轻得像一缕烟,还未出口就散在风里。手指无意识地蜷缩又松开,仿佛还在试图抓住什么。
红绸静静躺在尘土中,被风吹得微微颤动。那抹刺目的红,此刻看来竟像一道永远无法跨越的天堑。
他抬起头,目光微弱地落在青璃身上。想象着盖头下姑娘的神情,更觉绞痛。
林墨璋忽然笑了,唇角弯起的弧度勉强得令人心碎,每个字都像在凌迟自己。
“……此生……我非良人……怪我自私,只顾自己,忘了你……抱歉……”
最后两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远处传来喜鹊的啼叫,衬得喜堂愈发寂静。他不知道青璃是否听见了,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希望她听见。
春风忽急,卷动地上的红绸,像戏弄般将它掀起又抛下。林墨璋望着那抹渐远的红色,忽然觉得心口有什么东西,随着它一起飘走了。
这样……也好。
至少,他不必再自欺欺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