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之内,空寂无人。
今日并非朝会之期,偌大的宫殿更显清冷。然而昨日此处却是另一番景象。满朝文武争得面红耳赤,矛头直指同一个人。
“此等来历不明之人,必须除之而后快!”
“我朝名门望族众多,岂容一介布衣执掌兵权?更何况还是个女子!”
“这妖女蛊惑圣心,扰乱朝纲,当诛!”
殿上,身着龙袍的帝王坐立难安。他反复翻阅着案前堆积如山的奏折,每看一本便忍不住望向殿门,眉宇间的愁绪更深一分。
“陛下,林将军到了。”
内侍战战兢兢地禀报,却见方才还愁眉不展的君王瞬间直起了身子:“快宣!”
“遵旨。”
内侍躬身退出,转身面对殿外之人时却换了副嘴脸:“进去吧。”轻蔑的语气,仿佛在说:区区女流,也配位列朝堂?
林箫竹神色如常,恭敬行礼后迈步入内。只是在阖上殿门的刹那,她回望那个满脸不屑的内侍,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奇怪……”内侍揉了揉眼睛,随即又嗤笑道:“定是我看花了眼。她林箫竹算什么东西,敢瞪我?!”
在京城,林箫竹确实是个异数。
作为开国以来首位女将军,更是朝中唯一出身寒门的官员,这份特殊让她成了众矢之的。
此刻皇帝案头的奏折,十之**都在弹劾她。
“微臣参见陛下。”
只一眼,林箫竹便明白皇帝为何召见,毫不犹豫地跪地请罪。
“将军是潘国开国至今难得的女将。我也知道你的才能,可是……这些个文武百官各个刁难朕,说你是妖,非要朕把你赶出去……”
皇帝越说越心焦,扶额不知如何是好。
林箫竹没有辩解,只是深深叩首:“陛下知遇之恩,臣万死难报。纵使戍边终生,永不得返京,臣亦无怨无悔!”
皇帝闻言动容。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总能让他想起校场之上见到她时的震撼,以娇小之躯连败数名悍将的英姿。
沉吟良久,皇帝从怀中取出一封密函,亲自扶起林箫竹:“朕要你送一封信。”
见对方露出疑惑之色,皇帝压低声音:“收信人身在西南,行踪诡秘。但此信必须亲手交付。”
“臣以性命担保,必不辱命!”
林箫竹双手接过密函。
皇帝展颜一笑,下意识要拥抱这个忠心的臣子,却在抬手时想起君臣之别,男女有别,只得将激动化作一声轻叹。
“对外就说派你驻守采茶村。那里距将军府不远,你见机行事。”
“微臣领旨。”
西南之地,曾是蛮横的西南国疆土。
那些剽悍的蛮族常年侵扰边境,烧杀掳掠,甚至狂妄地叫嚣要吞并中原沃土。
先帝震怒,派最骁勇善战的大皇子率军征讨。
那一战,打了整整三年。
当胜利的捷报终于传回京城时,大皇子却在庆功宴上收到了迟来的噩耗。
半年前,先帝驾崩,而皇位,传给了留守京城的二皇子。
大皇子怒极反笑,却没有立刻班师回朝。而是派亲信给新帝送去了一份“贺礼“,并叮嘱务必让新任皇帝陛下独自打开
新帝满怀期待地解开锦缎包裹,却见一柄血淋淋的长剑静静躺在其中。那是大皇子征战沙场的佩剑,剑上凝固的,全是西南国将士的血。
这份“贺礼“,成了新帝毕生的梦魇。
殿门前,皇帝突然伸手,拉住了即将推门而出的林箫竹。
“陛下?“
年轻的帝王欲言又止,目光游移。最终,在林箫竹安抚的微笑中,他艰难开口:“林将……不,箫竹……”
“微臣在。”
“你会回来的,对吗?”
林箫竹怔住了。她设想过无数种可能,陛下的嘱托、朝堂的阴谋、甚至自己的死局。唯独没料到,他牵挂的竟是这个。
“微臣……不敢保证。”
皇帝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答应我!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他眼尾泛红,声音发颤,像个害怕被抛弃的孩子。
那一刻,林箫竹明白了。这趟西南之行,远不止送信那么简单。她也深知,从始至终,自己不过是眼前之人一枚用得称心的棋子罢了。
“陛下多虑了。”她缓缓抽出手,恭敬行礼,“这条命是您给的,您要我活,我便不会死。“
“箫竹……是我对不住你……”
那是只在她面前露出的模样,尽失帝王之姿。
林箫竹转身时想:哪有什么对不住?不过是一场以命相抵的恩义罢了。
“请陛下放心,哪怕是万箭穿心,此信,定会送达。微臣……告退。”
抛下皇帝欲言又止的神情,林箫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如同万丈牢笼的皇宫。
正午的日光灼人眼目。
林箫竹迈出皇城的刹那,喧嚣的市井声扑面而来。酒楼饭香四溢,商贩吆喝不断,这座繁华的京城不是她的故乡,却是那个人给她的第一个家。
她眯起眼,恍惚间又回到了那天。
“那一天,好像也是这样的好天气……“
那一天,也如这般天气格外晴朗,年轻的帝王穿着便服说带她去正大街走走。
“箫竹,你喜欢吃什么?”
那位名叫潘宣的少年笑的十分开朗,完全忘了自己的身份。牵着林箫竹的手,穿梭在正大街上。
在她面前他从来都是称自己为我,与她如一对平凡百姓一般快活。这可以让他暂时忘了皇宫贵族那些令人头疼焦虑的事情。
只此这般,和她在一起。
林箫竹涨红了脸答道:“这是我第一次进京,见识如此繁华之地,我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
“那我请你吃糖葫芦吧,京城最好吃的糖葫芦!他们家的糖葫芦那叫一个好吃,尤其是上面的糖衣,啧啧啧。”
潘宣做出一副自己已经吃到的满足样,逗得林箫竹笑得乐呵呵。
“好。”
经过绸缎庄时,潘宣执意要给她挑衣裳。
当那袭竹青色罗裙穿在身上时,林箫竹穿上它轻轻转一圈,犹如天仙下凡一般。
潘宣看的目不转睛,揉了揉眼睛又继续看。
“箫竹,你真好看。”
这一句突如其来的夸赞,弄得林箫竹赶紧拿自己的衣袖遮住自己越发红涨的脸。
随后,潘宣带她去了很多很多地方,几乎快把整个京城走遍了。
直到夕阳将云霭染成金红色,少年突然跳起来:“哎呀,在不快点,就要来不及了!”
林箫竹不解问:“是什么来不及了?”
“太阳!太阳要落山了!在不快点,可就来不及了。”
说罢抓起林箫竹的手开始奔跑。
逆着归家的人潮,他们像两尾挣脱渔网的鱼。她被他拽着穿过长街短巷,掌心相贴处沁出薄汗,却谁都不肯松开。
从来没有人带她这般逍遥快活。
林箫竹驻足抬头,眼前赫然是一棵百年榕树。
粗壮的树干上系满红绸,晚风拂过时,千万条丝带与树叶一同起舞,宛如流动的霞光。
潘宣突然放开手,故作神秘地对林箫竹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夕阳渐渐沉入西山,金色的余晖从树冠缝隙间一点点褪去。四周不知何时聚拢了许多人影,却无人提灯,只有隐约的私语声在暮色中浮动。
天完全黑了。
潘宣仍未归来。
就在林箫竹开始不安时,一点萤火突然在身侧亮起。
她转头望去,只见周围的百姓们不知何时都捧出了孔明灯,一盏接一盏地点亮。
暖黄的光晕接连升空,很快便化作漫天星辰,与银河融为一体。
“箫竹!”
熟悉的声音让她心头一颤。潘宣从人群中挤出来,额角还挂着汗珠,手里小心翼翼地护着一盏莲花灯:“找遍全城才寻到最漂亮的这盏。”
他递来的灯面上绘着并蒂莲,烛光透过薄纸,在他脸上投下温柔的阴影。
“这是我们京城的习俗,在七夕这一天和心爱的人一起点上孔明灯许愿,就可以心想事成。”
“心上人”三个字让两人同时红了耳尖。
潘宣轻咳一声:“我们点灯吧。”
“好。”
他们各执灯盏一端,跳动的火苗将两张年轻的脸庞映得通红。潘宣望着她的眼睛,轻声许愿:“愿往后余生,皆与眼前人同行……”
林箫竹却闭上眼,在心中默念:“愿你得遇良人,平安喜乐……”
她悄悄将那个“ 而非我“咽了回去。
睁开眼时,正对上潘宣专注的目光。两人相视一笑,同时松手。那盏莲花灯轻盈升起,融入漫天灯火之中。
“箫竹……”潘宣轻唤她的名字,“西北方向动荡不安,国师说算过,再过一月,恐怕战事来袭。待我归来,你……可好?”
林箫竹望向身侧之人,对方也目光灼灼地望着她,是要她在此刻定下承诺。
“嗯,我等你。待你平安归来,我便圆你所有的愿望。”
一月之后,战事如期而至。可上战场的不是潘宣,而是林箫竹。
在战场上,林箫竹杀敌过万,战绩显赫。
国有规定,凡是战场上杀敌过万者,即可封为将军。
凯旋之日,潘宣在朝堂之上赐她“无名将军”之衔。
何为无名?意为空有头衔、并无实权。
朝中竟有人散布谣言,称林箫竹是靠着与天子的私情才获此封赏。
这些流言何其荒谬?她的战功赫赫,尸山血海便是最好的证明。
然而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年轻的帝王终究压不住满朝非议。为平息众怒,只得下诏遣林箫竹远赴西南。
听闻女将军被贬至采茶村,文武百官无不拍手称快。
这些久居京城的权贵们,哪里知晓西南的险恶?那里群山环绕,瘴气弥漫。
当年大皇子虽攻下西南国,将皇城改为县衙,后花园辟为将军府,却改变不了与世隔绝的天险。
消息闭塞至此,难怪先帝驾崩半年后,噩耗才传到驻守西南的大皇子耳中。
当然,这其中未必没有人为的阻隔。
更令大皇子震怒的是,随噩耗一同传来的,还有二皇子继位的消息。
盛怒之下,他将那柄浸透敌血的战刀掷于身边亲信。
“这就是我送给新任皇帝的礼物,务必送达。”
思绪回归眼前,离开皇城走回宅院的林箫竹拿起挂于墙上的长剑,握在手里仔细端详,手指拂过长剑上刻着龙腾,象征着皇权的花纹。
一颗泪珠滴落在剑柄上溅开。
“潘宣……我想回来……可是我不能……”
压抑已久的哭声终于决堤。
她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个被再次遗弃,终于明白世间无家可言的孩子般嚎啕大哭。
那个名字被她含在唇齿间反复咀嚼,仿佛这样就能留住最后一丝温存。
她从未像现在这样依恋一个人,如此的舍不得。
那是世上对她最好的人,可到头来,他也无法保护她。
“潘宣……潘宣……”
站在门外许久偷听的人面无表情,听着屋内的人一遍又一遍的喊着这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名字。然后长叹一气,又突然冷笑。
而后按下他头顶的斗笠,盖住他的半张脸,拂袖离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梨花春雨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