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姨娘微微扬起脸,没有口脂的薄唇全无一点血色,她自顾自的捂着嘴笑了一声。
慢慢收回笑意,张姨娘眼神变得清明透亮,“我曾在青州见过大人的,那时大人还是个小郎君呢,跟在国公爷身边,他觉得我歌唱的好,一出手就赏了我两贯钱,还柔声问我读过些什么书,夸我未上过学塾却认得许多字呢!”
张姨娘眼角弯弯,再次无法抑制的轻笑出声,“幸好,那日在县衙外,我还是将大人认出来了,幸好,幸好……”
沈见知听闻,脑中许多断开的线索逐渐连成一条直线,“所以,你才是那支信笺的主人?”
张姨娘轻轻一笑,“是呢,国公爷是好的,大人必定也是好的。”
“那另外一个飞贼是你的人了?”阿肆带着身后的小尾巴上前问道。
“算是吧,阮明要带素荷离开,自然不能背上通缉犯的罪名,所以我偷了柳尚林房中的迷药,交给了一位朋友,请他前去八宝斋和百宝阁两家大户中行窃。”
“人呢?”沈见知问道。
张姨娘唇边流出浅笑,抬手捂住了胸口,喘了口气接着道,“我为他求办的商引,早已出城离去了。”
沈见知拧起眉眼,思索片刻,“阿肆,让杨大差人速去请医师来!”
阿肆虽然不明白为何,脚已经条件反射的向院门走去,将公子安排的事情交待完后。
阿肆看向身后仍然紧紧跟着,埋在帽兜下已哭成泪人的阿果,有些手足无措的低声安慰。
阿肆还不明白,沈见知却懂了,“你要与那父子二人一起死,毒下在了何处?”
张姨娘低头看着地面,已被不知多少人踩踏过的泛黄痕迹。
伸出指甲扣了扣,那甜香正好的鸳鸯桂花糖糕,为了盖住曼陀罗的气味,只能厚厚的浇上一层蜂蜜和糖霜,看上去更加可口,却暗藏着宫中医师也无法救治的剧烈毒药。
阿练紧紧攥着阿娘的衣袖,抬眼看了看已漏出半个头来的阳光,圆圆的双眼溢出泪滴。
张姨娘抬手为她擦拭,轻笑一声,“哭什么,不是早已说好了吗,嗯?”
张姨娘将阿练推向一侧早已泣不成声的阮氏,对着沈见知重重一拜,“柳家父子必须要死,下毒罪人张氏愿为那二人偿命,只求大人,放过府中其余女眷!跟她们无关!”
在正屋中半躺了许久的陈姨娘缓缓抬起头,呵呵笑出声音,慢慢爬起身来,快速向前爬了几步,门槛内有一块沾了灰的糖糕,没有被众人踩踏成泥。
她捂着那枚糖糕站起身来,向远方看去,只有尚未散尽的浓烟,燃了大半夜的火已止住了,嘴角动了动,“啊,真可惜,火止住了。”
苏姨娘上前阻止的手停在半空,微微颤抖后,她收回手低下身子,靠在茶桌边垂眸轻泣。
***
已近午时,天色昏沉,云层累叠,林引苏靠坐在县衙门前的石狮子旁昏昏欲睡。
往来路过的行人不断,偶有行人驻足议论,今日县衙怎么还未开门呢,前头大户柳家昨夜燃起了大火呢,走水的声音响至天明。
直到这天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林引苏被雨声惊醒,站起来往上几步,靠站在县衙大门前。
远处有一群人向前跑来,领头的衙役是从前见过的,曾在县衙门口表演胸口碎大石呢,现在已是府衙中人了,林引苏往侧边站去。
杨大快步跑上前,将县衙大门推开,身后是乌泱泱的柳府家仆,有近四五十人,被十多个衙役押送进县衙。
林引苏站在檐下,看见远处雨幕中撑伞而来的高大身影,雨水落在地上,溅湿了他的衣摆。
待看清沈见知身后跟着的小小身影,林引苏提着一晚上的心终于落了下来,长长叹出一口郁气,朝着阿果招了招手。
阿果抓紧身上的兜帽,拂开阿肆的手快步向前冲到林引苏的怀中,将林引苏撞得向后退了一步。
沈见知撑着伞走上台阶,将油纸伞收起递向身后,对着面前眼底含泪的林引苏轻声开口道,“林娘子怎么没有归家去休息?”
林引苏轻轻松开阿果,对着沈见知作揖道,“多谢大人,未亲眼看见阿果安全脱身,民妇实在放心不下。”
“既如此,那便与她一同在县衙稍作歇息,还有些问题需要你的小伙计配合问询。”
沈见知垂眸,指着一旁的阿肆开口,“一会儿他带你们二人前往后院休息,待前头审问完了,再去叫你们。”
林引苏点头称是,再次对沈见知作揖拜谢,牵起阿果跟在阿肆后头往里走去。
***
“……太可怕了,那个老头伸手就把阿姐的头发扯下来了,足足一指厚,还不准哭,若是哭出声便要当场打杀了呢……”
阿果随手脱下帽兜长袍扔在地上,紧紧攥着林引苏的手,有些后怕的跟林引苏说着她在柳府见到的场景。
待阿果发泄完,林引苏用另一只手倒了杯茶,等阿果喝下,才问起昨夜她是被谁掳走了。
阿果摇摇头又点点头,“你去寻人带路以后,我就坐在原位等你,不过一会儿,就来了位阿姐让我跟她走,我不愿意她就将我强行捂嘴抱到阿练的院子里,我怕你回来找不到我,只能匆忙把那朵绢花扔在地上。”
林引苏有些不解,“那位练女郎君为何要派人掳走你?”
阿果皱眉,“因为老太爷前头才从那条长廊过去,她放心不下,怕我们撞上了,所以让阿姐顺着路过去找找呢,只看见我一人在那处,以为你被抓走了,也不听我解释便将我掳过去了。”
阿果对那位练女郎的印象倒是不错,她口中的练女郎与那会儿在院外咒骂的形象大相径庭。
听罢阿果讲述那练女郎如何恨铁不成钢的骂她被阿肆带坏了,林引苏也有些忍俊不禁,原来并不是二人得罪了她,而是沾了阿肆的光。
待阿果情绪平稳许多后,林引苏站起身将这屋中唯一的矮榻简单整理,让阿果暂且靠着睡会儿。
林引苏简单看过这间屋子,里头倒有三四个紫檀立柜,犹豫片刻没有去翻,捡起地上的兜帽长袍,林引苏抖抖上面的灰尘,打算给阿果盖上。
阿果却好似被惊醒一般,推开那长袍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盖也行,屋外雨声越来越大,寒意从窗栏缝隙中透进来,林引苏有些不解,柔声询问。
阿果指着那墨黑色的长袍,怯懦开口,“被关进过密闭室的人都必须穿这个,阿练说我暂且套上混在里头,老太爷就不会看我,他每七日才抓一个进密闭室,昨日才第三日呢。”
林引苏想起那柳家老太爷手中的那根软铁长鞭,还有阿肆去探查回来曾说起过的装满刑具的房间。
将那兜帽长袍扔在脚下,林引苏一脚踩在上头,抚摸着阿果的额头,轻声哄她入睡。
屋外雨声越来越大,砸在屋顶噼啪作响,林引苏靠在踏前,一只手撑着头,控制不住渐渐睡去。
“砰砰!”房门被敲响,传来阿肆的声音,“阿果,林娘子,先醒醒。”
林引苏悠悠转醒,边揉着酸痛的脖颈边往外走打开房门,阿肆拎着两个食盒走了进来。
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里头是两碗素面,“公子说了,林娘子和阿果昨夜定受了惊吓,吃些清淡的比较好。”
林引苏谢过阿肆,走到软塌前将阿果喊醒。
三人坐在桌前,林引苏询问阿肆为何不吃,阿肆扯着嘴角一笑,“嘿嘿,我已吃过了,红肉臊的呢。”
见阿肆并未受到影响,林引苏轻声一笑,连忙问道,“前头可问完了,何时轮到我们呢?”
阿肆摆摆手,“约摸要等到申时了,公子脱不开身,刘莽又还没醒,一会儿杨主簿问完那管灶厨的柳兴,再问阿果几个问题就行。耽搁不了多久,我送你们归家去歇息。”
林引苏点点头,阿果默不作声碗中已快吃完了,阿肆是个闲不住嘴的,开始说起林引苏走后的事情。
“……林娘子你可没瞧见,我原以为那张纤纤是个没皮没脸的,谁承想却是个极有骨气的女子,杀了人也赔上自己的命,公子说她很可惜呢,其实要我说大可不必啊,那柳家父子犯下滔天罪过,公子一定会杀了他们的!”
林引苏停下吃面的手,有些犹疑的开口,“但据那柳家父子所说,再过两日,谭郡守家的小郎君便会到了,据我所知,一方郡守乃是四品大官,还是沈大人的顶头上司,更何况,柳家二郎君背后还靠着京都的侯府呢,这事情……真的能如你所说处理吗……”
阿肆猛然站起身,语气有些狂妄,“一个四品官算什么,他柳家背靠侯府又如何,我家公子也有后台呢!”
林引苏见状一笑,有些逗趣的问道,“沈大人的后台难不成比京都的侯府还要势大?”
“那当然!”阿肆是个经不起激的,正要开口吹嘘,见门外雨幕中有人撑伞走来,立马住了嘴心虚的笑笑。
沈见知抬脚进了房门,将油纸伞轻轻收起,林引苏放下筷子就要作揖,被沈见知抬手扶起。
有些不自然的将手收回,林引苏开口问道,“大人,前头可是询问完,轮到我二人了?”
沈见知点点头,“不急,衙役们正在昼食,从昨夜忙累到现在,多休憩片刻。”
林引苏点点头,往后退了两步,沈见知垂眸往前两步,在圆桌前坐下,抬手示意林引苏也坐。
四人围坐在桌前,林引苏抬眼朝外头望去,雨好似越来越大,屋檐前那丛紫竹被雨淋刷,风吹过叶片摩擦哗啦作响,屋内外一时有声胜似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