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啊啊!!!”
“打死他!!打死他!!啊!啊!!!”
连续不断的嘶吼声和惨叫声从前方传来,又戛然而止。
林引苏提着灯笼的那只手忍不住一抖,灯笼中最后一点蜡烛光熄灭了。
周围黑洞洞的,前方的月洞门好似猛兽张着大嘴,下一秒便会扑过来将人撕裂。
林引苏矮下身子禁闭上双眼,光线骤然消失导致的不适感散去,才缓缓站起身来,伸手朝一侧的院墙摸去。
靠在院墙上,惨白的月光将脸分割成不同的形状,林引苏思虑片刻,提着那盏已彻底熄灭的灯笼,摸索着墙壁准备朝来时的方向回去。
这样的深宅大院,最好不要招惹上自己得罪不起的东西,今夜自己与阿果就在长廊,未曾离开过,什么都未曾听见。
林引苏右手摸索着墙壁,加快速度往回走去,大不了和阿果一同守着等到天明,被随便个做工的丫鬟小厮发现,再送出去也是一样的。
出了这条长廊,一侧的垂花门有夜风吹来,将额头上的冷汗吹干,林引苏加快脚步往前走去,阿果就在前方的长廊里等着自己。
黑暗好似一双扼住喉咙的大手,让人无法轻易呼吸,林引苏微颤着身子,摸索着长廊内侧的墙壁,一步一步的向前走去,月光斜着照进来,只能看清楚长廊的一侧。
直至这条长廊走完,林引苏傻呆呆的站在出口,身体好似坠入冰窟一般,双眼死死的盯着前方,四肢僵硬,头脑发昏,思想犹如一团一团飞散的烟雾,直至飞远消失不见。
***
前院齐峰堂内,又是一番吹嘘摆弄,觥筹交错过后,沈见知拿出帕巾擦擦沾了酒水的手,抬眸往外看去,院子外头似乎有轻微的鸟叫声传来。
不过一会儿,齐峰堂侧门外冲进来一个着急忙慌的粉衫丫鬟,将正在转圈的舞姬们撞成一团儿。
沈见知脸上仍是那般冷冷淡淡的,抬起长眸望去,柳清远刚刚才吹嘘完自己娶了个高门贵女,见状脸上有些挂不住。
手中的酒盅往前一砸,怒声呵斥没规矩,那丫鬟越过舞姬们往前爬了几步,抬眼看了一下沈见知,一咬牙连爬带滚的上前俯身在柳清远耳边低声几句。
柳清远脸色逐渐变得铁青,酒也醒了不少,十分慌忙的向沈见知随意一拜,招呼管家将县令大人送出门去,改日再设宴赔罪,便仓惶得往外跑去。
一侧的柳家管家上前作揖致歉,道家中出了急事,改日再宴请县令大人。
谁知沈见知微微一笑,抬手给自己又倒了杯酒,轻声道,“既有美酒,这曲舞也尚未跳完,这时离开未免太扫兴了些。”
管家柳旺只能站在一侧作陪,让乐师重新凑乐,舞姬重新起舞。
***
柳府后院深处,林引苏死死攥紧手中的灯笼杆,深吸一口气转身回到这条长廊,定是天太黑阿果胆小躲起来,再寻一遍就是,再寻一遍就是。
林引苏边往回走,边轻声唤阿果的名字,行至中段时,长廊那侧吹来一阵风,有个什么东西被吹得在地上不停翻滚,林引苏蹲下身子将东西捡起,借着月光仔细看了看……
身体微微颤抖,控制不住自己往最坏的结果去想,林引苏眼睛死死盯着那朵自己随手递给阿果的绢花。
必须……必须马上出柳府去,去求阿肆,去求县令大人!
林引苏快步向前走去,脑中不断回想进来时走过的路,半晌后回到那条长廊,咬咬牙,林引苏继续向前快步走去。
过了这条长廊便是一处极大极大的园子,小路两侧种着高大的花木,中间有个荷花池子,池子中央是个小亭。
似乎来的时候曾经从这里走过,阿果还悄声问过自己那池中可有藕段,想明白应该没走错路,林引苏握紧早已熄灭的灯笼杆,加快脚步往前走去。
***
柳府正堂,沈见知推开柳管家倒酒的手,随意道,“这从京都带来的舞姬就是不一般,一条彩帛甩得好似天外飞仙,我心甚悦,再来一遍吧。”
听见这话,最先变脸的不是柳管家,而是堂下的一众舞姬,在心中恨恨暗骂:呸!这是什么狗男人,只管一边夸,一边让翻来覆去的跳,跳了又不认真看,有甚用!
领头的舞姬以换衣为由,领着众人退下准备短暂休憩。
门外慢慢走进一身着深色衣裳的老妪,朝着沈见知自我介绍是府中管事多年的惠嬷嬷,沈见知微微颌首应下。
惠嬷嬷对着柳管家轻轻作揖,“老太爷被夕食中的肉食塞了牙,这会儿正在拿下人出气,柳管家去看看吧。”
柳管家一愣,眉头紧皱起来,自己唯一的独苗可就在老太爷手底下当差,正在犹豫呢,沈见知抬眸看来,“既是府中有要事,柳管家不如先去看看?”
柳管家还在犹豫:“大人今日莅临柳府,没有相陪之人,可怎么合适呢……”
沈见知冷笑一声,有些不屑,“你家小郎君在外求学,大郎君处理要事,只你一个管家,与无人有何区别,也算与我作陪?”
惠嬷嬷接话道,“沈大人良善,自不会与我等下人计较,你先去吧,稍后我送大人离开便是。”
见沈见知抬眼看向前方,似乎真的只对那群舞姬感兴趣,管家连连作揖拜别,快步向后院离去。
惠嬷嬷看了眼管家离去的方向,确认人已经离去,转头朝着外头一穿着同色衣裳的丫鬟轻轻点头,沈见知恍若未见,继续面色冷淡的看向远方。
不待那群舞姬换好衣服回来,惠嬷嬷收到回来了的丫鬟眼神,朝着沈见知深深作一揖,摆手请沈见知往后走。
沈见知站起身来,扫扫衣摆上不存在的灰尘,跟在惠嬷嬷身后慢步前后走去。
吉徽苑左侧厢房内,上座上坐着位约摸四十多岁的妇人,穿着深色长衫,挽着素髻,手中拿着佛串。
见沈见知进来,摆手让身旁的丫鬟出去,请沈见知在一侧坐下,惠嬷嬷上前奉茶完,也推出厢房守在门外。
沈见知轻抬眼皮,看向桌上摆着的糕点,白黄相间面上仍然撒着些蜂蜜和糖霜。
抬起茶盏缓缓拂去浮沫,沈见知淡淡开口,“柳大娘子信中邀请沈某前来相见,有要事相商,此时可能说了?”
柳家大娘子放下手中不断摩挲的佛串,长叹一口气,对着沈见知重重跪下。
沈见知抬眼望去,有些惊讶,“柳大娘子这是为何?”
柳家大娘子低下头重重一磕,“多谢大人救下阿明。”
沈见知放下茶盏,“不必,他盗窃多家财物,自该上堂接受律法审判,算不得救他。”
柳大娘子抬起头,又是重重一磕,“民妇自知瞒不住沈大人,请大人放过我家小女与阿明。”
沈见知轻笑出声,“柳大娘子既如此坦言相求,沈某也有几件想不明白的事儿,能否能您坦言相告,以解沈某心中之惑?”
柳大娘子仍跪在地上:“只要大人放过我家小女与阿明,民妇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沈见知撑起下巴:“柳家家大业大,乃京都富商大户,为何柳大郎君会随北迁队伍前来北边?”
柳大娘子垂眸,“他胸无点墨,全无城府,每日只知喝酒耍乐,前些年仗着老太爷疼爱,什么都要与二郎君争抢,应州老家的数家嗣源当铺在他手中接连亏损。”
沈见知挑眉:“如此说来,是家中争斗失败,柳大郎君被放逐来此了。”
柳大娘子缓缓点了点头。
沈见知:“阮明不过一借住柳府的表少爷,哪儿学来的轻功,从哪儿弄来的迷药?”
柳大娘子低垂着头,看不清神色,“民妇娘家在应州,以开设医堂为生,妯娌郑氏是江湖女子,阿明自小在医堂长大,有阿母相教,他悟性好,轻功和医术都十分了得。”
“如此说来,这阮明也是个人才,迷药么,医毒一家,也算说得通。”
沈见知轻笑,手指放在桌上轻敲,声音变得强硬起来,“那他的武艺从何处学来的?或者说,以阮郎君那般瘦弱的身躯,如何突然间拥有那般厉害的身手和力气,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打伤我数名衙役逃离?”
柳大娘子双手紧扣地面,修剪整齐的指甲刮在地面发出响声。
半晌后,她轻声道:“那是一种秘药,从南疆而来,服下后普通人在半刻钟内,可有排山倒海之能,不过……这种迷药会逐渐将服用之人的身躯拖垮掏空,阿明也只得那一颗。”
沈见知:“从何处得来?”
“府中,”柳大娘子头垂至地面,深吸一口气,“老太爷处。”
沈见知单手撑住下巴,心中暗忖:这倒是有趣,一个已近七十的老翁,要这迷药来做什么。
“沈某还是有些不明白,柳大娘子作为一府主母,阮家虽没落了,但仍挂着柳家姻亲的关系,你便是强硬做主为他们成婚,只要柳家女郎和阮明愿意,柳大郎君和老太爷就算告上衙门也是无用的。”
沈见知收回手,抬眸看向下方跪着的妇人,“为何,柳大娘子却似乎只想让二人速速出城离去?”
柳家大娘子沉默不语,沈见知也不急,将桌上那盘鸳鸯桂花糖糕推远了些。
沈见知继续问道:“听闻柳大娘子从前养在外祖家,也算是高门贵女出身,膝下只有一女,生得花容月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恕沈某浅薄,想不明白如此姝丽,柳大娘子怎会放任她与落魄的娘家侄子私奔?”
面前跪着的妇人闻言耸拉着脑袋,一言不发,良久后,她沉闷着声音开口:“听闻沈大人尚未娶妻,暂无子嗣,或许不知为人母的,只能拼尽全力为子女寻一条可行之路,阿明是个好的,而我的素荷除了他,已无明朗前路可走。”
沈见知皱眉:“此言何意?”
胸口似有千斤重,双肩被无形的压力重重压着,柳大娘子苦笑着摇摇头,“我嫁入柳家数十年,嫁妆已全数赔了进来,只借昔日闺中密友之手,留有一张存票,凭此可在京都的财源钱庄任意一家,取出三千贯钱,这是我留给素荷最后的保命钱。”
对着沈见知再次重重一磕,再次抬头,额前已一片红痕,“阿明窃取来的赃物就在门外阿惠手中,与这三千贯,可尽数赠与大人!任凭大人处置!只求大人,放过小女与阿明,只消让她二人平安出了城去,民妇来世愿当牛做马,以报大人之恩!”
话音重重落下,柳大娘子再次磕下头,却不再抬起。
沈见知放下手中的茶盏,拧眉问道:“这也是沈某想不通的问题,既有三千贯,又窃到了价值六百两的金雀云纹钗,为何阮明还要窃取他户人家财物?”
柳大娘子沉默半晌,嘶哑着声音答:“阿明不是窃,只是拿回了我阮家的东西,金雀云纹钗是阮家传家之物,被柳尚林强行霸占,那日,柳尚林和柳清远同时出了门,阿明便趁此机会将钗寻回,二人简单收拾了行李准备出城,谁知,还未行至城门口,城门口已被您身边的那位小郎君带人封锁严查。”
“如此说来,是柳清远和柳尚林知道东西要丢,提前来县衙报了案?”沈见知手指轻轻敲击桌面,“那为何还要窃取他户人家财物?”
“我只想让她们离开平州城,柳府因财物失窃已被大人派来的衙役进进出出搜寻了许多回,若是阿明被发现因此打上通缉犯的标签,她们就算离开了,日后要如何过呢,我的素荷,大人,我的素荷已经很苦了。” 柳大娘子轻声道,说到后面已带有啜泣声。
沈见知挑眉:“所以你指使阮明盗窃城中多户人家财物,造成连环失窃案,打算待众人将目光放在其他失窃的人家,再悄悄寻机会将二人送出城去?”
沈见知站起身来,叹了口气,“赃物既已追回,阮明可判罚银充公,这三千贯能为他交罚银还有余,为何非要放他二人出城私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