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临死前告诉我……她看到仙境了!”禾谷高亢激昂的声音近在咫尺,岳凌楼的瞌睡都被震碎了,惊愕地盯着这个平时说话总是轻声细气还有些怯懦的姑娘,“她鼓励我要好好跟随宗主修行!我虽然资质平庸,但已立下宏志,要为宗主奉献一切!……有朝一日,我在仙境与奶奶再回之时,我要让她知道我的功德……”
如此这般鸿篇大论地发表了一通感言,获得众人的抚掌喝彩。岳凌楼要不是知道禾谷的身份底细,还以为她是青黎教的托子。看来奶奶临死前的那番话,对禾谷影响巨大,她坚信奶奶不会狂言妄语,说是看到仙境就肯定看到了,只要坚持修行,死后她也同样能获得飞升,登临完美福地,从此摆脱人世间的无数苦难,永恒绵延地享受神所施与的惠爱恩泽了。
那个曾受朱子褐欺辱、委屈痛苦的少女,在祭典的气氛熏染下,好像变得更加坚强了。她的眼神虔诚而明亮,注视着宗主的方向,既带着纯真和善良,又无比强硬和执著。她发自肺腑的声音与在场每一名信徒深深共鸣,在她心中滋生出博大的认同和归属感。
“他是骗人的!”就在这时,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暴喝。一个黑脸虬髯的粗莽男人,指着台楼上的靳千林破口大骂道:“他是骗子!骗得我妻离子散、倾家荡产!他才不能送人登仙,大家都被他鬼话欺骗了!……”
还没骂完,就立即有侍卫冲进人群,凶狠敏捷将男人摁倒在地。可男人还不服气,梗着脖子,一边挣扎一边继续呐喊:“我布施黄金五十两依旧排在末阶!如果不能升级,就把我的黄金还来!……”可他刚嚷到这里就被侍卫一拳打倒,顿时牙断舌破,口吐鲜血,痛得捂脸打滚,再也无法言语了。
没想到竟有人敢在祭典上闹事,岳凌楼真心佩服他的勇气。
黑脸男人被侍卫拿下后,信徒们全都围过去指头斥骂。从众人的骂声中,岳凌楼大致弄清楚了男人的遭遇。他本来是个茶铺小老板,罹患恶疾后四处寻医,经人引荐加入青黎教,服用圣水后的确感到病症减轻,便渐渐成为忠实信徒。后来病情加重,他预感到自己大限将至,就想重金购买升仙之位,以求死后登临极乐。他不惜休妻弃子,变卖家产,最后凑出五十两黄金供奉宗主,只身搬入青黎城,本以为可以直升正阶,谁知依旧排在末席,他虽然不服气,可已无家可归、无人可依,不得不继续留在城中,其实内心早就积满怨愤,平时就被长屋众人白眼相加,大家都把他当做疯子厌弃。
四五个侍卫七手八脚地揪住男人的衣服,要把他拖出人群,就在这时,台楼上的靳千林忽然站了起来。在众人的一片惊呼声中,靳千林来到男人面前。男人眼神乖戾怨毒,可是在靳千林面前却不敢造次,怯懦心虚地匍匐在地,不敢抬头与其对视。
靳千林高昂下巴,目光鄙夷地说:“你布施是做自己的功德,如果你是在做买卖,以为能拿黄金买阶位,那就误解了。既然你将功德当作买卖,那我就代神子向你说声谢谢,你把谢谢带走吧,从此青黎与你的恩怨两讫、互不相干——”随即扬袖挥手,果决无情地发号施令,“来人啊,将他放逐出城,不许归还!”
男人听到这话,黑脸都被吓白了,浑身哆嗦着哀嚎求饶,可却被侍卫强行拖走,留下一路鬼哭狼嚎般的惨叫。岳凌楼后来才知道,所谓放逐出城,不是丢到城外,任其回家那么简单,而是将人打得皮开肉绽后丢到野兽出没的后山去。被放逐者通常活不过一天,半夜就被吃得只剩骨头了。
岳凌楼成长于商贾之家,对生意人唯利是图的本性看得最是透彻。靳千林口口声声说不能拿布施当生意,可他自己才是最贪财好利之人。恐怕是看到男人变卖家产投奔青黎城,后续无法再从其身上榨取到一分半毫的利益,所以才不许他升级吧。拿了别人黄金却只说了句谢谢,明明可以硬抢,却还摆着宗主的谱。靳千林和蔼可亲的笑容之下,却隐藏着如此卑鄙狠毒之心,岳凌楼算是见识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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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的仪式结束后,原地放了斋饭,让信徒们稍作休息,紧接着下午又是各种花里胡哨的宗教活动。岳凌楼从头到尾都在闷不吭声地旁观看戏,可最后也照样累得筋疲力尽。待到天色暗沉,一天将尽,祭典终于结束时,他全身骨头都快散架了。
回程时,禾谷还在为上午那个叛教者辱骂宗主的事愤愤不平,骂那叛徒心意不诚,侮辱仙灵,活该被放逐。岳凌楼真是佩服她还有骂人的力气,半个字都懒得搭理,只想快点回去躺下歇息。
谁知刚进房间,就发现早已有人坐在窗边竹椅上等候多时了。那熟悉而独特的兽首头饰和面罩,以及浑身黑金色的装束,就算不露脸、不吱声,也没人会把他认错。禾谷和江城一时愣在门口,都不敢进去了。虽然岳凌楼早就觉得他一直不动声色、没有现身很奇怪,可却没想到他在祭典刚刚结束后,就迫不及待地找上门来了。
“祭、祭司大人!”禾谷惊恐地瞪大眼睛,发出敬畏的声音。
贞槐安起身走到三人面前,以从容不迫却又藏锋掩锐的严厉口气说:“青黎城从来不让外人入城,这次为你们已经破例了。现在先人已逝,祭典也已结束,你们应该离开了……”
“我、我不走!”禾谷几乎是尖叫起来,“我要留在这里!”
她在祭典中就已当众表态,誓要留在这里跟随宗主修行,要将一切奉献给青黎教,怎么可能甘愿离开呢?
好在贞槐安这话并不针对她,对她投去一个“稍安勿躁”的安抚眼神,转而对岳凌楼说:“你都听到了,她已经做出决定……所以你不必护送她离去,可以独自回去跟朱子褐如实交代了。”
原来贞槐安只想把岳凌楼和江城赶走而已。
当初岳凌楼入城的借口就是,受恩人所托,必须将禾谷祖孙平安送来,又无事接回,绝对不能与她们分开——可现在这个借口已经不成立了。岳凌楼与贞槐安四目相对,不知为何,从对方精明锐利的眼神中,看到了尤其深刻的威胁。他是必须要逼走自己,不留转圜。既然如此,就算岳凌楼再能言善辩,也是做无功之劳而已。
“感谢青黎教的接纳和祭司大人这几日的盛情款待,看到禾谷能在此落脚,有所依托,我亦深感欣慰。请祭司大人放心,我作为教外之人,的确不便在此久住叨扰,明日一早就将启程离去。”
送走贞槐安后,岳凌楼并未入睡。明明早就困倦不堪,意识混沌,可偏偏今晚是最后一夜待在青黎城中,怎么能把时间浪费在睡觉上呢?本以为贞槐安有所企图,会多留自己一段时日,没想到这么快就发声赶人了,令岳凌楼颇感怏然不悦。
待到三更后,岳凌楼偷偷翻身下床,悄无声息地向城中深处宗主的居所行去。至少要偷出教徒名单,待出城之后再仔细详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