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徐京元的说法,这样的蝴蝶印记在青黎教中很常见,不足为奇。岳凌楼迅速冷静下来,转而望向墨莘,想确认他身上是否也有。首先就看手背,可却没有发现印记。他这样的心腹不应该没有,或许是在其他地方,可他全身上下全都被衣装包裹得严严实实,衣领和袖口都系着扣子,紧贴皮肤。除了脖子以上,就只有双手外露而已。
岳凌楼正觉得扫兴,耳边就传来宦仙韵的低声叹息:“来得太迟了,她已经病入膏肓,药石不灵了……”禾谷闻言顿时声泪俱下,匍匐在奶奶身上哭得肝肠寸断,不一会儿就已声嘶力竭,哭声沙哑了。
江城于心不忍,上前低声安抚,可是禾谷仍不死心,一把抓住宦仙韵的手不停央求,见宦仙韵不停摇头,又马上跪到地上,想要抱住靳千林的大腿,可是手臂刚抬起来,就被墨莘一边扼住推开了。
禾谷近不了靳千林的身,只得原地趴着,恸哭呼喊道:“求宗主救命!宗主救命啊!我奶奶心地善良,一生行善积德,从未作恶造业,不该一命呼呜。求宗主怜悯她信仰忠诚,施法救她重回人世!”
岳凌楼作为局外人平心而论,禾谷奶奶早已年过七旬,不管品行善恶都该料到有这一天了。而禾谷与她祖孙情深,相依为命,接受不了要与她阴阳相隔、生死异途的命运,所以才如此执著地强行挽留。
看到禾谷悲痛欲绝,靳千林悲伤长叹,上前将她从地上扶起来,和蔼地说:“女施主,生死皆由天定,修行只能助其减轻痛苦而无法扭转天命。既然她是青黎信徒,可以长眠圣土就是此生最大的造化。我作为神子化身、青黎宗主,应当送她一程——我来为她引路吧。”
既然靳千林都已发话,禾谷总算明白事情无可转圜,奶奶将死已成定局了。她不再哀嚎痛哭,而是强撑着濒临崩溃的精神,在深深抽噎声中将悲痛尽数吞咽,令自己稍微平静下来。她转身回到卧榻边,紧紧握住奶奶的手,颤声低呼道:“奶奶,你听到了吗?……宗主要为你引路了……”对于信徒来说,这是一生的显耀、莫大的荣誉。
垂危之际的奶奶在孙女的呼唤中,逐渐恢复意识,喉咙中发出低沉虚弱的呻吟。她慢慢伸出枯槁的五指,也将禾谷的小手紧紧握住。一只手细腻饱满,另一只却干枯皱缩,两代人相隔的五十年时光就这样被包容在紧握的掌心间,祖孙两人在无声的对视中都已饱含热泪。
“请宗主……送我上路吧……”奶奶浑浊的眼球中散发出一丝明晰的光芒,苍老的面容上浮现出浅淡的笑容。她终于松开禾谷的手,将五指颤巍巍地伸向靳千林,晦暗的眼神中充满对神灵的崇拜。
靳千林取下插在腰带上的那根竹筒。岳凌楼早就好奇那是什么东西,一眨不眨地盯着。只见靳千林打开竹筒上端的盖子,微微倾斜,对准宦仙韵双手捧来的木碗,于是一注浅红色的水流从筒中流出,徐徐注入碗中。
没想到那木筒竟是装水的,岳凌楼不禁感到意外,不由更加好奇了。那当然并非普通清水,而是被青黎教奉为神物的“圣水”,象征着神子化身青苗后,青黎百姓为其浇灌、助其生长的鲜血,所以才是浅红色的。它具有沟通人间与仙界、融贯肉身与灵念的无限神力。
靳千林坐到塌边,一手端着木碗,一手托起禾谷奶奶的背部,将她扶坐起来。可奶奶上半身已经使不出力气,半天直不起腰,禾谷和宦仙韵见状立即伸手一起搀扶,才总算把她扶坐起来。
她虚弱地靠在靳千林的臂弯中,面部朝上,仅能睁开一点缝隙的双眼中,目光平和而宁静。她安详地注视着靳千林,脸上散发着为这一刻感到骄傲的荣光。
“需要我帮你吗?”靳千林轻缓地问。
“不敢劳烦宗主,老妪我自己来吧……”她说着抬手捧起木碗,可还是没有力气,木碗不停摇晃。靳千林不敢完全放手,一直端着碗底,慢慢将碗送到她干燥绽裂的嘴边。她没有一点犹豫,缓慢将那碗圣水一饮而尽,带着释然的笑容,向靳千林说:“多谢宗主了……”
“你准备好了吗?”靳千林扶她重新平躺下去。
她闭上眼睛,徐缓低弱地呼吸着,每一声的末尾仿佛都会咽气。所有人都注视着她,安静等待着,为她送行。禾谷害怕打破这一刻神圣的宁静,哪怕再想哭也只能紧紧捂住嘴,将哽咽声压迫在喉咙中。
“禾谷!”突然,奶娘发出一声惊呼,身体蓦地颤动了一下。
“奶奶!”禾谷立即上前握住她的手。
“我、我看到了!”她的声音异常激动,不过没有睁眼,却闭得更紧了,好像害怕此刻看到的一切会随着睁眼而消失,“真的是仙境,我看到仙境了!”她急促地粗喘着,神态急切而向往,“……你一定要跟随宗主,好好修行……以后,以后做个圣使来见奶奶……”
“奶奶!奶奶……”
禾谷急切的呼唤没有得到回应,奶奶留下那些话后就断气了。
“奶奶——”禾谷终于不再隐忍,将满腹哀痛都化作这声惨烈的悲呼,匍匐在奶奶的胸前嚎啕大哭起来。靳千林和宦仙韵悄然起身,与墨莘一起退出房间。江城则怔然伫立,没明白刚才发生的一切。
不仅是他,就连岳凌楼都感到不可思议。
禾谷奶娘最后在弥留之际,究竟看到了什么?……她看到的到底是仙境,还是幻觉?青黎教真有送人登仙的仙术吗?……
无论真相如何,这一幕都是岳凌楼迄今为止见过的、人类最安详的死法。禾谷奶奶临死前慈祥的表情,令他明白了青黎教的意义,以及它为何能够聚集如此众多的信徒。如果苦难人生的终末,可以这样安详而无痛地死去,为求这样的善死而付出一生的修行,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