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到来第二日,宫中就派人来宣了旨,闵成煊即日起发配安祁,修筑皇陵,若无旨意,不得回凌。
他听到这道旨意时很是平静,平静得不像他自己,听宫人宣读完后深深地埋下了头,抬起双手接下了这道旨。
宣旨很突然,他的离开也很是突然。
即刻出发,不容有缓。
他刚走到门口,刺目的日光就照了过来,令他有些睁不开眼,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缓步向前走去,走到日头之下才感觉到一丝暖意。
他每一抬脚都会发出窸窣的响声,便低下头来怔怔望着,可目光所及之处只有这粗壮的锁链,脚脖子被勒出了红痕,每走一步都有些发疼。
他接着抬头望向天空,又看向府中的方向,似乎都很遥远,遥远得触不可及,他默默收回了目光,可四下除了狱官空无一人,自嘲又漠然地上了囚车。
无人相送总好过万人嘲讽,只是唯一值得他在意的是临走了还不能偷回府中见一见父亲。
发配安祁的人犯的罪定是不小,那里的苦工比其他地都苦上许多,且深入地底,更可能有性命之虞,一不留神就可能长眠此地,同过往的千万孤魂葬在一处。
而他,并非是去守着皇陵,只是一个普通的苦力,同上百普通罪人一般,做着最辛苦的活。
此时也别无他法,只能在心中痛骂皇帝老儿无情。
他刚一出城,就见一曼妙女子挡在了前面,隔着素白的面纱他也猜出来了是谁,只好自嘲道:“没想到我输在了一女子身上,倒真是……”
他无奈地耸肩,显然坦然接受了这一切。
“我也没想到不可一世的闵瑎也会有一朝沦落至此,当真是可怜又可笑。”聂雪嫣隔着面纱开口,讥讽之色溢于言表。
“我也不想啊,可事实如此。”闵瑎反倒背过双手靠在囚车上,安然眯了又眼,闲适地靠在了他的双手上。
聂雪嫣:“你当初囚禁韶元及对他说的话,我便记在你头上了,将来定会慢慢讨要。”
“随便。”
他沉沉地睡了下去,嘴角还噙着笑,今日风和日丽,睡意正起。
蔺从菡刚从演练场出来就见石深面色紧张地跟了上来,却不敢说话,直到她停下,他才以哀求的目光看着她,“公子有难,蔺校尉可否为他说情?”
她顿了一顿,这才听他说完事情原委,“又不是死了,看皇上视他为亲儿子一般就知他肯定吃不了苦,何况你同我说有何用,我人微言轻,又远在边境,如何能帮得上忙?”
“若校尉立日后立了军功,可否为他讨个恩赏?公子这一去只怕得吃不少苦。”
“我与他向来是对头,求我不如去求叶将军。”
石深见她淡漠,丝毫不顾昔日情面,难免生了怨气,不知还能如何劝诫,只黑着张脸便走开了。
她倒是因他这般模样沉默片刻,不知如何是好,如此一来岂不是显得她十分不通人情,冷漠无比?
袁景面色有些凝重,走过来时差点撞到她的肩膀,还好她停了下来,不解地看着二人,出声道:“怎么一个个如丢魂一般,这是怎么了?”
裴扬一见到她就露出笑意,手里的折扇打了开来,若有若无地扇着风,“远水救不了近火,自该上火。可我只是低头看他的步子,你可莫要误会。”
她似懂非懂地点头,本擦过了他们,结果没走两步又转了回来,拉着他问道:“听闻你为情所伤?不如说来听听?”
袁景一顿,忙支吾道:“你在胡说什么?”
她只好笑着摇头,快步走开,撂下话道:“看来非也,那你也不必多忧心,何况你已修书一封回去,尽己所能便好。”
裴扬也如此安慰,可反倒丢下了他,快步跟上了蔺从菡,卖弄道:“你是不是想知道他之前到底如何?你唤我一声好哥哥,马上告诉你。”
她停下来看向他,原本还是一副求知欲极强的模样,转瞬间就一脸不在乎,响起一道清脆的嗓音,一字一句道:“我不想知道。”
“那不如你占我便宜,我唤你一声好妹妹,你应一声。”
她顿时就冒了怒意,拳头挥了挥,“你可真是不要脸。”
“那师言修日日对你温言顺语,你从未答应过他可他仍旧对你表着心意岂不是比我还过分?”
如此一激,她的手一个没控制住就打了出去,裴扬的身体直接倒下,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她一慌张,忙跪下来查探他的伤势,可见他毫无反应,心中一紧张便要起身去叫大夫过来,可此时手腕却被他一把拉住,差点一同倒下,幸好膝盖跪在了地上。
裴扬才坐了起来,笑着凝视着她,忙松开了抓着她的手腕,戏谑道:“我能如此弱吗?你未免小看我了。”
她只好无奈地瞪了他一眼,提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从你我初次在云顶山见面时我就对你好了吧,叫一声哥哥不吃亏,日后我还罩着你。”
她却不以为然,“我可没叫你帮,我也不需要。”
他只好默默站起身来,伸手拉着她起来,说着又微微屈膝,附在她耳边道:“如今得到伏参兄关心的也就两人,都在受苦受难,一个是成煊,一个是郡主,你说他这是怎么了?”
她点头称是,却不觉得有何不对,反倒称道:“我也担心他们二人,不过这又如何值得在意?”
裴扬摇摇头,这一摇头倒是令她顿时想清楚了,“所以你的意思是袁伏参对……郡主?”
他并不承认,倒是背着手向前走,听着她在一侧追上的声音,不禁一直挂着笑。
“你说我是不是有点铁石心肠?”她背着手慢步跟上,有些为难地开口,“不管是对师言修还是闵瑎,于师言修而言,我负心薄幸,于闵瑎而言,我冷漠无情。”
裴扬不由噗呲一声笑了出来,这天底下怕是第一个女子这般说自己,“其一,女子终身大事自是重要,多考虑有何错?其二,你与成煊原本为宿敌,关键时刻不落井下石便很好,有何罪?”
她似乎早料到他会说这些,面色仍旧如常,只是在她心里她始终觉得自己做得不好。
裴扬一把揽过她的肩膀,玩笑道:“若不喜欢他,喜欢我便是,不如我也同你说说情话,看你何时心软,是不是比他花的时间短。”
她一把扯开他的手臂,无奈道:“没个正形。”毕竟他所言向来不正经,方才的话也如穿堂风,吹吹便过去了。
“这次我说的是真的,师公子追了你许久你都不答应,成煊也磨了你许久,就连石深还留在此地照顾你,你都不动心,想来他们是没机会了,不如我趁早把自己抬上来,免得日后你又遇见了谁我还得排队。”
他的话在她听来却如平日里见到她时随口问了一句中午吃了什么一般简单,未在她心里翻起任何涟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
裴扬忽地收住了笑容,停下脚步认真看着她,难得正经道:“你不会以为我方才所说都是玩笑?”
这次轮到蔺从菡怔住,但只是怔了一秒,她就抬出肩膀打开了手臂,踮起脚揽过他的肩膀,“那还是言修最得我心,你也别以为我除了你们几个就嫁不出去,这不是可怜我不是?”
她笑得局促,可裴扬仍无半点笑容,反倒是愈发凝重起来,“我从未可怜你。”
她的手忽地一僵,默默收了回来,有些不知所措,却见裴扬忽地大笑,笑得蹲倒在了地面,甚至是泛出了泪光,“你这般被吓到的模样我还是第一次见,真是有趣,日后不逗你了。”
蔺从菡几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神色恢复如常,甚至因此与他打闹起来,半晌才停了下来,满身是汗,此时师言修摇着头走了过来,本欲伸手为她拭汗,可最后还是停了下来,将手帕交到她手中,随之冷冷道:“早些休息。”
他的目光转向裴扬时又登时变得凌厉,瞪得他心虚发汗。
待他走后,裴扬才清了清嗓子,故意学着他的声音道:“早些休息。”
她羞得满脸涨红,旋腿踢了过去,还好最后及时收腿。
“对师公子,你一切从心,不必因为身在军营而对自己束缚过深,至于成煊,放心,他死不了,我们暂时也帮不了,当时我知道石深查出一人,只是最后毫无音讯,并未帮上忙,或许是半路遇袭,也或许是用不上了,总之,这皇室不想让我们知道缘由,我们也无法探,更无从帮忙。”
“你今日有些不同。”她看着面前的这个男子,总觉得有些不同,却又说不上来究竟是哪儿不一样,脸蛋还是这张脸蛋,只是经过风吹日晒沧桑许多。
“哪儿不一样?”
她不回答,路上也少了许多话,但二人并肩而行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之处,从前每次二人中有人不想说话或是不知该说何事时便会如此,早已形成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