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应止玥并没有骗陆雪殊。在刚勒令小姝当自己侍女的时候,她确实费了很多心力。
在大小姐的一生中,她很少说谎,这并非因为她是表里如一的单纯美人,而是因着她懒怠多想借口去搪塞旁人。
这可以说是心如琉璃,澄净诚恳,但再往深想一些,就会发现是高高在上的小姐懒得俯身多关注旁人一丝半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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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来也是,小姝目色随意地扫过倚躺在榻上的病恹恹美人。
应止玥连自己的命都不是那么在意,又怎么可能去在乎旁人呢?
手里的书卷遮住面容,应止玥仰着脸,觉得男人写出来的游记实在是无聊,闭目小憩了一会儿,把它从面上拿下来丢到一边,转而去看小几前烹茶的新上任侍女。
茶香氤氲,梅花上扫落的细水蒸出袅袅水汽,湿润那人鸦雏似的眼睫。但因为那人的眉目实在是太冷了,于是坠在浓长的睫尾,没镀上一点柔软的潮色,反像是宝剑饮饱了血后,剑穗上不经意沾染到的杀意。
本是听风煮茶的风月事,到了小姝身上,那点模糊朦胧的意境去了个精光,取而代之的是极富冲击力的锐利美感。
应止玥往常的生活中,没有这样的人,自然觉得新奇,也可能是京城繁华,而山居岁月实在太无趣了,她拥着薄毯坐起身,无聊地和小姝搭话:“清音观主这个人,你了解多少?”
饼茶在橘木中碾过,炙出的香气略浓,小姝就是在这样辛冽的茶香里递出来一封信。
应止玥动作一顿,不由得犹疑看向那只修长白皙的手。
她只是随便找个话题,没话找话而已,没想到对方还真知道啊?!
但是话已经出口了,也没有收回的道理,应止玥接过这封信,没看几行眉头就拧紧。
清音观主生长于乡野,本来是家事农桑的李家地主的千金小姐,日子过得优哉游哉,结果父母先后因疾去世,又没有旁的孩子,只留一个孤女独守庞大家业,引得众人觊觎。
不仅是叔侄伯父,乡下野汉也打着娶了这个千金小姐,好夺去遗产为己有的目的。然而,旧规规定,破面者不得成婚。清音观主,也是那时候的李小姐本来长得清秀可人,可惜唇角却有道极深的新鲜伤疤,说是被野兽划的。脸破了相,也就没办法成婚了。
但毕竟树大招风,她那些亲族之间并无亲情可言,绝不是好相与的,某夜与村口的地痞流氓密谋谋算,筹谋了毒计想要掠夺她的家产。
然而计划多变,也不知道该说是报应还是巧合,那夜出了意外,众人皆被野兽啃咬致死,两败俱伤,野兽血肉模糊的尸身横陈。他们贪财,但是更怕死,经此异事,再没人敢琢磨清音观主的万贯家财,后来她在边陲小城开了个寺庙,欲偷袭她的人类尸体曝尸荒野,野兽的尸体却不知所踪。
应止玥读着读着,困意倒是一扫而空,抬高了眉梢:“野兽爪子划破了相?”
应止玥没见过清音观主几次,可是对她唇角的疤痕还是有印象的。
那绝不是什么野兽爪子挠的,完全是刀疤。
不过应止玥之前也没多想,只以为是闺阁时绣花剪纸弄出的可惜意外,没想到背后还有这样的缘故。
千金小姐宁愿自伤容颜,亦不愿让父母辛勤积累的财富落入他人掌握。
真是好胆色。
应止玥心里留了这么一件事,这时候小姝已经煮好了茶,香汤顺着铜管滚入茶盏,滚过两次后,这才递到了她手边。
“你这信是经了多少人的手?”刚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应止玥不是因为清音观主的过往皱眉,完全是因为信上的字或飞扬潦草,或细小如蚊,完全不是一个人写的,不同的人书信文法也有差异,看得应止玥头都大了。
大小姐从前读的信,都是京城王孙公子寄来的信笺,澄心堂纸上光润整洁,再多的情意也是含蓄在春花秋月里,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多种丑字?
当然,小姝肯定是不会管这位多事大小姐的矫情毛病,可惜现在龙游浅滩,倒霉地变成一个哑巴侍女。
而大小姐又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恶劣性格。
在应止玥的胡搅蛮缠下,小姝只好应下替她重新眷抄一遍的无理要求,再送到眼前。
应止玥得了她点头,这才满意,也不管对方脸上的不耐烦几乎要溢出实质,又问:“送到观上的信都拿来了?”
她推开浮层的第一封信,对着上面的戳印敲了敲,这才想起来要紧事:“你出门的时候,没撞到于隐周吧?”
自从上次在湖边钓鱼碰到了于隐周,这位以嗜血残暴闻名的大将军就一改常态,也开始给她寄信。
“你这样不太行。”应止玥上下扫了遍小姝的样子,看这人身材颀长,气质冷然,模糊对比一下也知道比于隐周高出不止半个头。
总之就是太打眼了,就算是已经乔装打扮,但哪怕不看脸,也很容易露馅。
伸手揪过一卷绷带,应止玥示意小姝坐在她面前,连茶凉了都没注意,很是兴奋道:“我还是第一次给人缠绷带呢。”
这话不假,之前小姝伤病极重,但是应止玥是眼风都没多瞥一下,只管自己赏花探月,别说伤药了,连井水都是小姝自己打的。
因而,这样自私的大小姐现在拿来绷带,也不必可能是好心想要帮小姝换药,全是心血来潮。
第一圈白色的带子缠过光洁脖颈的时候,小姝如她所料地想躲,反被应止玥按住后颈,制止道:“不要动。”
粗麻的绷带旁边,是柔韧温热的皮肤。饶是应止玥也没有想到,小姝看上去这么冷、这么不愿理人的冰冷杀手,血管流动的地方也是暖的。她细白的指尖轻柔拂过,错觉中也观察到那血色盎然,快要透过苍白的皮肤喷薄而出。
那种隐秘的杀意,以一种决绝克制的姿态流淌在这血液里,可这克制大抵也是暂时的,随时都会有破关重现的一刻。
出现的时候,想杀她的时候,把唇印上去,也会是这样暖的吗?
浓艳的血液交织,又会是什么样的颜色呢?
应止玥声音放得轻,唇息快要透过棉质的绷带细纱,“小姝,你之所以说不出话,就是因为脖子被人刺伤了不是吗?不缠绷带怎么行呢?”
小姝动作微滞,一向漠然冷淡的眸色也泛出来点奇异。
即便是小姝早已发现这位应家的大小姐有点疯病,也没想到已经到了胡言乱语张口便来的程度。
就是因为小姝第一下没躲成,后面的动作便顺理成章,只能自认倒霉地认应止玥在自己的脖子上缠绷带。
如果是小姝自己,怕是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能全部缠完,偏偏应止玥没有给旁人缠过绷带,而且她这时候也不着急,完全是个戏弄人的姿态。手指或轻或重地撩过去,不是调.情,纯粹是在玩。
右手慢悠悠缠着,左手还要去翻信,很懒怠地说:“还有这些信,废话实在是太多了,你帮我看看,有我一定需要知道的事情再眷抄给我。”
小姝阖着眸,没应她,不知在想什么。
但是应止玥已经习惯了,每当小姝不耐却又碍于情势,不得不强行抑制的时候,就经常会露出这副样子。
要不怎么说应止玥确实有点病态,小姝越是懒得理她,她就越是有兴致。
大小姐最擅长的事情,就是自得其乐。
柔软的纱布在她指尖绕啊绕,快要缠成一个卷,应止玥突然看到什么,奇怪地“诶”了一声,“这是陆家三郎递来的?”
陆家三公子,也就是应止玥名义上的侄子。
之所以说是名义上,是因为两个人并没有什么血缘关系,只是长辈的交情,应止玥小时候依稀听母亲说过,自家外祖对陆家的某个长辈有过薄恩,本想结亲事来报恩,被应家外祖一句“你是报恩还是打算报仇?”给断然推拒。可是,世家之间的交情也就是靠姻亲关系维持。后来莫名其妙的,陆家长辈甘愿自降一个辈分。
要是用句粗俗的话讲就是,“与其让我女儿管你请安叫爹,不如你直接叫我爹。”
反正,算来算去,应止玥就莫名其妙多了一个侄子。
之前两家还算熟络,但是随着岁月流逝,应家嫡系人口单薄,应止玥又是爱被人捧的性子,和陆三郎相冲,自然也就没什么后续。
当然了,逢年过节的时候两家还是会互相递个请柬,送送礼物什么的。
只是应止玥不会去,礼物也是直接送进库房,再让侍女找个价值相当的送回去就结了。
也就是因为应止玥在山上的日子太无趣了,身边又没有侍女,只能自己拆开礼物换算多少钱,等着下山的时候再回赠。要不是因为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太过于繁琐,她也不至于看到一个小姝就要拼命将人绑住,就是因为她不愿意应付这些麻烦事。
但可能是巧合,自从小姝来到身边后,这位陆三郎送的礼物就越发贴心。
可惜贴的不是应止玥的心,而是小姝的心。
小姝缺伤药了,陆三郎送来的零碎物件中就莫名其妙有了管碧玉膏。应止玥突发奇想,勒令小姝炎炎夏日寻个铜锅煮羊肉的时候,陆三郎就突然在燥热暑气中命人送来一只锅子,说是以热制热,夏天吃锅子最是补气宁神。
至于应止玥一直盼着的什么名贵古籍,奇花异草,玉簪环饰,那就真的是再没见到过。
这次送来的东西也是如此。
“小姝,你把这两只羊脂碗登在册上,等我回府了再还我这位好侄子的礼。”应止玥弹了弹信,哼笑一声。
这时候应止玥已经给小姝缠完了绷带,虽然是歪七扭八的,但确实把该挡住的都挡住了。
而小姝更是在应止玥剪断绷带的瞬间,就理她七丈远,好像京城的第一美人其实是洪水野兽化的似的。
砚台上的羊毫笔已经蘸满了墨汁,却在她这话落下后,又莫名其妙地被搁在了笔架子上。
应止玥正卧在美人榻上,疏影横斜,湘帘应门,黄鹂呖呖歌声落在这婉月腰肢上也是清丽诗篇。
窗外湖水静谧如镜,宛如一面晶莹剔透的明镜嵌在大地之中。
大小姐很喜欢观湖,莫名其妙地,总觉得像在看小姝的眼睛。
湖面宽广辽阔,此刻湖水呈现出迷人的湛蓝色,有一种清透的澄净感。微风轻拂湖面,那些飞雾湿不成雨,反作涟漪荡漾开来,如同一层层细薄的细腻纹路,瞬间将湖面点缀得更加迷离,那点轻薄的寒气也要散了。
绿意霜夏,苔草连阴,正是适合赏景的惬意好时节,应止玥心中却忽然生出一点不妙,奇怪地抬头看向小姝:“你怎么还没开始写?”
湖水中游弋着一些水鸟,它们或轻盈地掠过湖面,或在湖面上留下一串细小的痕迹,增添了湖水的生机与活力。偶尔,一两条鱼儿跃出湖面,溅起水花。
水花狠狠地溅落在应止玥的唇边。
有点过于有活力了,就像是大小姐此刻加速跳动的心脏。
“……”
“小姝,你是不是耍我玩呢?”应止玥这回是真的气急败坏了,什么懒卧美人榻的清姿都消散得无影无踪,嘴唇都被气得哆嗦,“纸铺好了,墨也磨好了,这些书信还是你挑拣后递给我的,现在你说你不识字?!”
小姝回以一个冷淡的嗤笑。
意思很简单,背后的理由也很充分。
她既然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侍女,脖子上还被缠得密密麻麻全是纱布,生活中除了杀人就只有伺候大小姐,不识字不也是理所应当的吗?
应止玥无意识地闭上眼,要用手捂住额头,才能勉强止住额角突突跳着的怒意。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小姝总是喜欢闭眼了,原来不是嫌弃她。
——好吧,或者说不止是嫌弃她,更纯粹,也更直接一点的原因是,小姝已经被大小姐这种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无耻行径气到眩晕,只能眼不见心不烦。
这就是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应止玥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也有被气到要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的一天,看到陆三郎的来信,她劈手夺过来,“好啊,不识字,那就学。临摹一下我侄子的字总可以吧?”
这当然是不行的,不说别的原因,陆三郎和应止玥一样,也是个高傲冷淡的性格,即便送她东西也是惜字如金,能用半页纸就绝对用不了一面。
字都没有多少,当然没法描摹。
还不仅是陆三郎,虽然给应止玥送笺吟诗的公子哥不在少数,但风花雪月的柔美诗赋不能表达出此刻应止玥的愤怒,也不能用作日常交流。
最后,应止玥不得不怏怏地发现,她只能亲自教小姝读书写字,让对方临摹自己的字帖。
是的,没错,应止玥已经自恋到了一定程度,非常坚信自己漂亮的字可以流传千古,被后人描摹,所以才制了字帖。
当然,她也没想过,第一个有福气的“后人”,居然就是把她气到五佛升天的哑巴侍女。
然而应止玥不曾教过别人识字,手边也没有《说文解字》,连《三字经》都没有,最后只能找出垫铜锅的儿童开蒙读物,从最简单的“鹅鹅鹅”,“春江水暖鸭先知”开始教起。
湖边湿气温润,清风拂来,涩苦的凉意也婉丽成冬岭孤松上的一瓯雪,溅予山萃的香气。
可惜大小姐心情苦闷至极,没有办法欣赏,耐心又少,只教了四五首便怏怏松了手,让小姝自行做功课,转而独自去用晚膳。
等应止玥用了两块桃花糕,出去悠哉地散完步,再看高挑的侍女还在原地练字,才觉得心情变好了一点,非常讨人嫌地上前去挑事:“功课做得怎么样?我看看。”
小姝脾气也不错,倒是不拦她,侧身避开后还亲自掌了灯烛,意态优雅地比了一个“请”。
宣纸极好,是应止玥惯用的,触如卵膜,细薄光润。
那笔迹更是好,娟丽秀逸,清浅如玉,也是应止玥惯用的笔法。
可在那个瞬间,应止玥只感觉有一种热度从脚底升到耳尖,整具身体都因为气恼而烧成了绯红色。
烛光下,刚学字的小姝诚恳、认真地描述了对自家小姐的看法。
——小姐行步,肖似湖边群鸭。
对此,应大小姐只有一句言简意赅的评价:“我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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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然,如果对比起应止玥对小姝做的事情,小姝所做出的“报复”甚至都不能说是报复。但应止玥秉承着“人不犯我,我可能犯人。人若犯我,我杀了人。”这样的原则行事,小姝的做法令她如鲠在喉,是势必要予以回击的。
时机来得很快,或者说,既然小姝现在是个哑巴,应止玥又明确表示自己绝对不可能为了这位哑巴侍女学手语,而她教人识字的速度又实在慢得可怜,日常吃喝住行的交流可以磨合成习惯,但如果有重要事情的话,必然是需要其他交流渠道的。
“有关清音观主的事情?”应止玥闲敲着手里的围棋,并没有抬头看高挑的侍女,“小姝,我应当还没有教过你‘观主’这两个字,你是如何识得的?”
小姝面色冷淡,显然已经习惯了这位大小姐时不时的冷嘲热讽。
当然,应止玥虽然大小姐脾气大,也知道这件事情是她拜托小姝帮忙留意的,便没有再讥嘲下去,而是接过小姝手上的东西。
只看一眼,她的面色就凝重下来。
这次的东西不是什么信笺,而是几幅仵作为死者画的画。从旁边的注脚可以知道,这些死者正是觊觎清音观主财产的亲族流氓,致命伤是喉咙处撕裂的伤口,显然是野兽所咬。
死状过于凄惨,完整尸身难留,连仵作都不忍细看,只草草留下几句话就收了笔。
但引起应止玥注意的并非是这些被野兽咬过的尸体有多吓人,而是夹在中间的一副画。
喉间也有被野兽撕扯的伤口,只不过小一些。但是在看到这张尸身拓印的一瞬间,应止玥神情恍惚,这纸片上的单薄线条倏然化作僵硬躯体,蚊蝇腐臭的味道熏过,她一抬眸,好像进到了那个窄小闷窒的房间。
尸身苍白如纸,唇槽微微发紫,血脉凝滞,身体僵硬不屈,仿佛石头雕塑出来的一般。面容扭曲,双眸凝视虚空,瞳孔中失去了生气的光芒。恶臭弥漫四周,恶心之气沁入鼻腔,令人心悸。
应止玥生性喜洁,可在这一刻,却完全不顾对方快要腐烂发臭的身体,缓慢地走到尸身旁边,探出手小心翼翼地触摸其皮肤。
冰凉如冰雪,生命之火早已熄灭,但皮肤上却还有着点点瘀斑,显露出病症所带来的痛苦。经络紊乱,全身似乎被无形之力束缚,再无任何活动的迹象。
本来是素色的衣袍上布满黑色斑点,毒素通过汗液渗透而出,如恶蛇盘绕于尸身之上。剧烈的痉挛留下痕迹,证明曾经遭受极度的痛苦。
尸身散发着恶臭,腐烂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
显然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这是个男人,可死前的一刻血液像是被吸光一般,但是再看仵作的标注,这人正是村头的流氓野汉,最爱偷鸡摸狗、欺男霸女,但身体自然是健壮如牛的。
她不认识这个男人。
可她认识这个死状。
这不是被野兽咬死的。
明明是单薄的画卷,可应止玥竟是像快要捧不动一般,眼睫以极细微的频率颤抖起来,可是眼眶干干的,并没有什么泪落下来。
几乎是下一秒,应止玥闭目,所有的情绪都收尽其中,再抬眼时又是轻灵如玉的温婉大小姐,她轻轻放下手上这卷画,还掸了掸袖子上一只飘零的落叶,便站起身,施施然是个要出门散步的姿态,和往日没有丝毫异样。
但是,她没能走出去。
有人硬生生拽住了她,但应止玥也没有挣扎,还是那副清丽细渺的微笑模样:“你好好做功课,我回来会查验。又不是小姑娘,怎么还不敢一个人在屋子里呆了?”
她笑容消退了些许,只有唇角微微上弯,婉约含蓄如弦上月,“我只是去园里逛逛而已,又不是不回来了,小姝,你拉我做什么?”
“……”
应止玥的唇角放下,她不笑了,声音极为干哑生涩:“我不知道你对我母亲的事情了解多少,我找了医女、郎中、太医,甚至江湖上的道士都一一问询过,皆说她是思绪繁多,因着郁症伤病而死。我怎么找都找不到证据,可是她死前的样子,分明和这画中尸身是相同的。”
这流氓壮汉身体极为强健,但死因并不是野兽所咬,这种周身血液都像被吸干了的死法,分明和她午回梦魇,不断见到的场景一模一样。
还是个小姑娘的清音观主,杀死了这个壮汉。
那么,她的母亲也不是因为郁症,缠绵病榻而死。
她的母亲,她的娘亲,也是被人杀害的。
“你的身世、夜里出行却回程带血、将军追杀你的原因我都没问过,也不与你计较,我们两人毕竟只是萍水相逢。”
应止玥的面色苍白,但话音却稳,没有丝毫的颤动:“但是,此事是我生平所执。”
“放手。”
穿堂风吹过回廊,吹拂起两人衣袂,极轻盈缥缈的柔和意向。
正如应止玥所说,她们并没有什么过往的情谊,小姝也没有阻拦的必要,只是这话被拆开说后,显出温和主仆的外表下,二人极为生疏的交情本质。
小姝冷下了眉目,手指关节渐松。
然就在应止玥要起身离开的当口,却蓦然为对方的动作停住了脚步。
她皱起眉头:“你应该知道,现在留在道观才是最合理安全的选择,你这是要去哪?”
小姝俯拾自己东西的动作未停,看过来的眼风也与往常无异,并无太多情绪,一种热度冷却后的漠然感。但应止玥和她做了这么一段时间的主仆,也大抵能凭借表情猜到一些她的想法。
“你是怕我死了,会成为你的累赘,给你添麻烦?”饶是应止玥下定决心,亦不畏死,也在将猜测脱口而出时,被气得产生了微微晕眩感。
——在看到小姝动作微顿时,这猜测自是成了真,应止玥提起的这口气积了郁,化成秤砣一样缓缓往下坠,许久未尝、近乎陌生的冲动席卷了她。
这不是春花湖柳的明媚悸动。
是憎弃、厌恶、狠戾、怖惧、倦累和她自己都难以分辨的负面情绪,在同一刻所席卷而出的恶意,应止玥被这冲破她姣好皮囊的冲动所攫,几步上前,圈住了小姝的脖颈,径直往下一拉——
小姝的武力远胜于她,毕竟应止玥压根不会武。
大小姐理智明白,这一下不可能成功,只是意气用事,然而在真的将其拽下来时,也没有精力再去思考缘由。
而是任由这股冲动作祟,依照脑海中盘桓已久的想法,坚实地咬了下去。
“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不让我去?”
如果后续再来看,应止玥对陆雪殊脖颈的执念,可能也要伊始于小姝。
无声跳动的脉搏响于应止玥的齿畔,隔着薄凉的一层柔韧皮肤,那些血液也想要流曳出来,辗转旖旎于她口舌。小姝生得艳丽,那血液也必是艳丽以至于辛辣的,顺着喉管往下会是崭新冰凉的痛意,叫醒她所有残存的窸窣恶意。
可大小姐的舌尖又太过于细嫩,只能濡湿原本干燥的绷带,尾缘那一点光洁冰凉的皮肤只能蔓上一层稀薄水意,幽微烛光下是冷岚积玉,再肃杀纯粹的凌厉也要搅裹这不清不楚的潮湿雾气。
这对于应止玥来说,只是纯粹的发泄。
可是对小姝来讲,在细齿摩挲,并着那一抹温凉的湿润迤逦过最脆弱的脖颈时,于危险的杀气之外,也有更令小姝惧厌的热意在诞生。大小姐牙齿磕咬的力度毫不留情,是真的可以嚼出来血气,可因着这动作却不得不靠近小姝,于是那身体的起伏和温度也贴近四肢百骸。
很不合时宜的,小姝突然意识到,现在自己嗅入的味道来源,竟是亲手挂在矫情大小姐腰上的香囊。
小姝自己嫌弃,却也无可奈何制出的香料,以从未想过的媒介,穿透此时的呼吸。
这回,小姝是彻底黑了脸,一把扯下还欲张口咬合的神经质大小姐,本质的冷漠和倨傲冒出头,绷带下藏着的皮肤紧绷,于是连同声带震动也带着遮掩不下去的杀意:“随你。”
只是这声节还没来得及组成字句,就消弭在淋着齿痕湿气的绷带之下。
应止玥被小姝扯开时,唇齿离开,左臂却还牢牢地拴在小姝的后颈上。而此刻,阻了这话音的变成手指。
在小姝薄唇微掀,欲厌恶吐字的前一秒,应止玥的指头已经蛮不讲理地塞了进去,以一种近乎轻慢的姿态低语道:“小姝,我不是说过很多次,你是哑巴了吗?”
“嘘——哑巴怎么能说话呢。”
大小姐不知情.事,当下也只是按照充满混沌恶意的本能做事,指腹随意地在齿间穿行,偶有牙尖刺痛她柔嫩皮肤,这闯入者还要皱眉呼痛,于是更加过分地向深处探索,不知轻重地捏与碰。
她是新奇无畏的探知者,因为不知晓这动作背后衍生的涵义,本就是突发奇想。
——至于说,会对旁人造成怎样的影响,又或是在未来,需要为自己的举动付出怎样的代价。
大小姐全不在意。
舌与口腔,模糊的吐息与湿意。即便是再高傲姝丽的人,被大小姐用手指这样胡搅蛮缠时,也会并非本愿地发出含混的低微声息。
刚开始固然是恼火愤恨的,可大小姐身娇体贵,这具皮囊承载不起这样原始强大的负面情绪,于是再大的冲动,也被这接二连三的水声冲淡,滋生出另一种微妙的感官。
烛色晦暗,窗棂外那一抹斜晖漫漫,也只能充作背影处混沌的另一视角。
只是烛焰却跳动不定,时而高昂,时而低迷,仿佛有生着翅的昆虫在跟着律动。
青石墙壁映得微微泛着光泽,墙上的古画与石雕在烛光下若隐若现,散发着湿润的气息。角落里的木质家具和雕花屏风,在将夜的映照下,展现出细腻的纹理和光影交错的美感。
应止玥抬眸,手指的动作却并未停,终于在冷淡漠然的神色之外,窥到小姝未被人见的另一种神态。
眼中的惊和厌已经要沉成黑漆色,杀意不曾消失,只是被旁的艳色糅杂,因此也混沌了。
吸附了舌与齿的水汽蒸腾,濡濡灼湿了小姝的眼尾,带出不显山、不露水的一点微妙水红。
这水汽不愿听人语,随处可见,于是本来只能用血染红的黑眸,此刻竟也漫出来一点湿漉漉的清光。
应止玥本就是受无数人推崇、爱慕思念的无双美人,可在此刻也无意识受这无端美色所惑,怔忪间只觉廊檐下青烟琰琰,碧波流光。
然而,做的事情再恶劣,应止玥也只是年轻少女,对于自己做出的事情有多恶劣并不知晓,此刻只觉得胸中郁气消退,久违的理智回笼,她恹恹道:“我知晓,现在去找清音观主,并不是上策。”
“既然小姝让我徐徐图之,”应止玥颊侧泛起浅樱色的绯红,含羞带怯也似的,但望向她的人很清楚,这只是因为脱力泛起的疲色,“那我便听小姝的,慢慢来。”
大小姐的话语和动作并不相称,指甲肆意划过旁人上颚的动作漫且流丽,看不出一丝听话的姿态,左手却顺着其后颈的位置,充满爱怜地把凌乱湿润的绷带整理好。
应止玥声音婉婉,笑意也轻缓,弱不胜衣的可怜姿态,“小姝,我很喜爱你的。不要离开我,好吗?”
一边这样说,可抽开手指后,却是将上面微黏的水意,尽数用沾了血的黑色玄衣擦拭干净。
于是不仅是眼睛,小姝的唇也变成浅淡的红了,血浸在热汤里,渺渺飘上来的大概就是这般红玉似的色泽。
只是随着应止玥忽来的郁气顿消,小姝于刚才那一团混乱时生出的惊厌样子也尽数退去。
小姝此时的表情,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温和的,她没应是,也没应不是,唇齿开合,没有发出声音,可是应止玥用眼睛听清了对方的话语。
“我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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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不做人后,应止玥已经不怎么会想起小姝。但大概是住进了道观,最近又接二连三见到旧人,提起旧事,模模糊糊地入了幻境。
可是这次幻境和以往不同。之前虽然所处的地方可怖,不是见到诡异微笑着的木偶,长长看不到边际的九衢,就是会碰到吓人的女童和人类烹煮出来的鲫鱼汤。
但是这次的幻境却不一样,她感官模糊,只能隐隐约约感知到周围一圈的迷离光圈,连眼皮都睁不太开,只觉得周遭的一切都隐匿在雾茫茫的水汽里,什么都辨认不清楚。
光影摇曳,映照着道观内的一片幽静。在这黑暗的室内,烛光成为唯一的光源,带来微弱而柔和的细弱浅芒。
这光洒落在红木桌上,映照出温润的木纹,宛如一条细细的溪流,轻轻流淌在表面。桌上摆放着一只玉色的盘,盏中的茶叶闪烁着绿意。
——为什么是玉色的盘?
什么东西,曾也是玉色的?
这问题来不及想清楚,已经有微凉的东西压在她的眼皮上,力气并不重,顺着眼睫、鼻梁、脸颊一路而下,最后停在她微干的唇畔。
碰触到她嘴唇的东西是带着点湿气的,好像是梅露蒸煮而出的茶香,又似玉春正月里微涩的雨露,一点点润湿了她的唇。
可这水太少了,解不了渴,只能说是略微沾湿,应止玥无意识地张开嘴,想要去吮,而此时这物什已经顺理成章地滑入她口腔。
原本是温的凉的,可是被春日篝火所灼,这些凉意渐渐升温,正以一种缓慢却不曾退却的姿态攻城略池。明明是简单的平淡动作,可应止玥却莫名感受到一种麻意,从更深处向外滋生。
她不是愚蠢的未知少女,即便是陷入昏寐的幻境,也清楚这侵入口腔的物什是手指。
这指尖点过她的舌尖,不算粗粝,动作太轻了,应止玥分辨不清楚,可此刻又睁不开眼,便下意识用舌去追寻探索,可那手指反而躲开了。
等她疲惫了,却又再来碰,带着点戏谑,又好像是由来已久的恶意。
最后,应止玥疲惫时,那总是一触即离的手指却反而来了精神,两根手指很轻地夹住了她,也正是因为力道太轻了,应止玥没有在第一时间意识到不对,便错失了最后躲藏逃掉的机会。
在终于意识到不对,柔嫩的舌尖瑟瑟欲退时,两根手指却惩治般加重力道,指节一根根摩挲而过,擦碰时大概也会生了热,不然她怎么会觉鬓发生汗,微咸的汗水快要沁进她眼皮,却在真的落入睫前被另一只手温柔拭去。
于是唇里手指的力道也变了,不会磨伤她,可这样不轻不重的力道反而更是折磨,令人难耐。
喉间逸出几个压抑的、破碎的音节,她睁不开眼,可也能感觉到有绯红的热意从唇瓣旁蔓延开来,就快要攀升到耳畔。
大概是她的样子太难受了,作恶的手指终于放过了她的唇舌,没有再继续,只是在抽身而去前缓缓覆过牙尖,还向下浅浅按了按,不知道是在做什么。
冰凉的指变得微湿,那点水痕流过她下颌,悬停未停在咽处。应止玥也搞不懂为什么,明明是幻境,却若有所觉般生出紧张的情绪,无意识地吞咽了一下。
手指的主人顿了顿,另有热源贴近,贴在皮肤上的气息是暖的,好像感知到她慌乱的情绪,安抚地顿了顿,便再次抽开了手。
应止玥莫名地生出点不甘,可是还没等这情绪落到实处,那双手又回来了。
不过这次没停留在她的眉梢眼角,而是执起了她自己的手。
因为刚才的这一番举动,她不自觉抓牢了身下柔软的帐褥,圆润的指腹被汗水所扰,掌心更是变得汗黏黏的。
这样黏糊的感觉自然不舒适,应止玥下意识想甩开,可捧起她手的人好像是知道她的想法,用沾了水的帕子一根一根地擦净了。
之前也说过,应止玥是一个非常挑剔的大小姐,对于清洁这个行为的要求比较高。
但是也没有高到这种程度。
不止是一根一根,除却汗湿的掌心,和被抓皱的指腹,大小姐自己都未曾关注的指节内侧,也被认真仔细地一寸寸沾过,那样柔润的地方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对待,下意识想蜷缩起来,却被察觉,再次被展开。
周而复始,十个指头尽数收到了这样的对待,连清浅的小窝都没有被忽视,她的两只手都被一一洁净。
总该……结束了吧?
就在应止玥微微松了一口气的时候,手却再次被抓起,这次迎接她的不是湿润的手帕,而是,而是——
这混蛋在咬她的手!
不是狎昵的吻润舔舐,完全是用牙齿噬咬,从指尖到指腹,每一处都有齿缘含裹,即便是最为细腻的指根也不能避免殃及。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了这个混蛋,要遭到这样刻意的报复对待。
痛中夹杂着微痒的神奇触感简直快让大小姐崩溃,含混吐出的气音变了调,可到底是在混沌的幻境中,即便她觉得自己在惊声尖叫,蔓延到唇齿的也不过是一点细碎的低吟。
这不太妙。
应止玥呼吸急促,这非常不妙。
好在,对方终于察觉到她的不快,轻轻地松开了牙关,没有再用上其他恶质的手段欺负她,而只是用唇非常敷衍地碰碰她手背,充作安慰。
应止玥终于如愿陷入黑甜的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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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微熹,应止玥是被陆雪殊带回来的早膳气味叫醒的。
应止玥本来是不重口腹之欲的,可是昨夜的幻境太累,一闻到粥食的香气便饿了,想撑起身,可手软腿软,差点没跌回榻上。
“姑姑这是怎么了?”陆雪殊微蹙起眉,澄净的眸子里写满担忧,“昨日做了什么噩梦吗?”
不是噩梦,简直是比噩梦还可怕。
应止玥郁卒地吐出一口气,迎着日光看自己的手,干净纤白,除了因为刚才着急起身,手背上被她自己弄出的一道红痕,看不出任何的齿痕。
难道这次的五刑玉还会引导关于小姝的幻境?
她下了榻,坐在红木桌边挟了个翡翠饺子,咀嚼的时候已经神游天外。因为过于心烦意乱,她没发现腰上的五刑玉冰冰凉凉,没有任何因为陷入幻境而发热的迹象。
大小姐在回忆和小姝的过往,想到最后差点没咬到腮内的肉,陆雪殊赶忙去给她递茶。
梅露幽微的茶香传来,应止玥微妙地叹了一口气——
如果要把和小姝做过的事情全部重演一遍,以她现在的体质,那确实会受不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