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收留

通往虹江大桥的辅路年久失修,加上暴雨冲刷,泥泞不堪。江临的车子在距离大桥主体还有相当一段距离的地方就被路障和积水拦住了去路。一块锈迹斑斑的警示牌在风雨中摇晃:“前方危桥,禁止通行”。

江临熄火,没有丝毫犹豫。她先是从副驾驶储物格里抽出一把长柄、坚固的黑色大伞——这是她常年养成的习惯。

推开车门,冰冷的雨水和狂风立刻袭来。她“嘭”地一声撑开伞,伞骨结实,伞面宽大,瞬间隔绝了头顶的倾盆大雨,在狂暴的雨幕中撑开一小片相对干燥的空间。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踏上泥泞的道路,朝着雨幕中那座沉默的钢铁巨兽走去。伞有效地挡住了大部分雨水,但狂风卷着雨丝还是打湿了她的裤脚和风衣下摆。

风声在巨大的钢桁架间尖啸。浑浊的江水在脚下奔腾咆哮。她步履沉稳,一手紧握伞柄对抗着风力,一手插在风衣口袋保持平衡,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前方,目标明确地搜寻。

然后,江临看到了她。

在步行通道那锈迹斑斑、湿滑冰冷的护栏外缘。梁霂背对着堤岸的方向坐着,身体微微前倾,两条腿悬在几十米高的、翻滚着浊浪的江面上空,随着狂风微微摇晃。

那单薄的身影在巨大的钢铁桥体和灰暗雨幕的衬托下,渺小得像一片随时会被吹走的枯叶。

她身上还是昨晚那件白T恤,湿透了,紧紧贴在瘦削的脊背上,清晰地勾勒出肩胛骨嶙峋的轮廓。黑发被雨水打湿,一绺绺地黏在苍白的脖颈上,像一只被遗弃在风雨中的雏鸟。

她的身边,放着一个小小的、空了的啤酒罐,被风吹得在粗糙的水泥桥面上轻轻滚动,发出空洞的声响。罐子下面,压着几张被雨水打湿、紧紧贴在桥面上的零钱。其中几张崭新的百元纸币,在灰暗的背景里,刺眼得如同凝固的血。

她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望着脚下几十米处翻滚咆哮的浑浊江水,仿佛已经与这冰冷的钢铁和雨水融为一体。

没有撕心裂肺的哭泣,没有歇斯底里的崩溃。只有一种死寂的、彻底的沉寂。这种沉寂,比任何哭喊都更让人心悸。

江临在距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住脚步。雨水顺着她的发梢、脸颊不断流下。她看着那个仿佛被世界遗弃的背影,没有立刻呼喊,只是静静地站着。

风雨声是此刻唯一的喧嚣。

几秒钟后,江临才开口,声音穿透雨幕,不高,却异常清晰和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梁霂。”

那个蜷缩的背影,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但她没有回头。

江临向前又走了一步,离平台边缘更近了些。她看着梁霂被雨水冲刷的侧脸轮廓,继续说道,语气没有波澜,只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这里很冷,雨很大。跟我回去。”

梁霂依旧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有撑着栏杆的手指,似乎用力地蜷缩了一下,指节泛白。

江临向前走了一步,伞随之移动,尽可能为梁霂遮蔽一些风雨。

她的目光落在梁霂湿透的、单薄的背上。心中有了一个初步的、最直接的推测——经济困境可能是压垮她的重要原因。

江临开口,语气是成年人对困境的务实态度,带着一丝试探性的帮助意愿:“我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过不去的坎。”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那些零钱上,“如果是因为钱,欠了债,惹了麻烦……数额不是天文数字的话,我可以帮你周转,渡过眼前难关。活着,才有翻盘的可能。”

“钱?” 梁霂猛地转过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空洞的眼睛。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凄惨的冷笑,声音干涩,“现在要钱还有什么用?”

她目光飘向远处翻滚的浊浪,声音轻飘飘地落下,“我已经……一无所有了。没有家了。”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用尽力气才吐出最后几个字,带着彻底的虚无:

“我没什么……可活的了。”

江临的心被那空洞的眼神和凄冷的笑意刺了一下。

她放柔了声音,试图抓住一丝希望:“别这么说。你还很年轻,人生还长,未来有很多种可能……”

“年轻?” 梁霂像是被这个词烫到,猛地打断江临,空洞的眼里第一次燃起一种近乎愤怒的火苗,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锐的自嘲和痛苦,“就是因为我太年轻!我没用!我什么都做不到!”

她的愤怒瞬间被巨大的悲伤淹没,声音颤抖起来,带着浓重的哭腔:“要是我……要是我能早点出去挣钱……早点帮家里分担……我妈妈……我妈妈也不会……不会带着爸爸……”

后面的话被汹涌的哽咽堵住,她猛地低下头,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的、破碎的抽泣声在风雨中断断续续。

江临看着眼前这个被彻底压垮的女孩,心中涌起强烈的疼惜。她声音低沉而坚定:“这不怪你。”

梁霂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绝望和自暴自弃:“不怪我?……那怪谁?……怪命吗?……你说,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不如……不如随他们去了……一了百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疲惫和放弃。

江临的目光紧紧锁住她,声音清晰而冷静,带着一种洞悉本质的锐利:“你的人生,不只有你的父母,还有你自己。”

“好好想想,” 江临的语气加重,引导她思考,“为什么你妈妈选择带着你爸爸走那条路,却唯独……把你留下了?”

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让梁霂的抽泣停滞了一瞬,茫然的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江临不等她回答,继续用冷静的语气剖析:“也许,恰恰是因为她知道你还年轻,你还有大把的人生在前面。她或许……是不想连累你。”

江临的目光扫过梁霂布满泪痕的脸,“想想看,家里没有负累留给你。她可能……是想给你一个干干净净重新开始的机会。虽然这代价……” 江临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沉重,“太过惨痛。”

江临清楚,一个负债累累的家庭是没有什么遗产的。如果梁霂没有继承她父母的遗产,那么相应的债务也会随主体的消亡而终结。

梁霂怔住了,泪水无声地滑落。江临的话像冰冷的雨丝,渗入她混沌的思绪。

不想连累?给个机会?

这个角度像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纯粹的黑暗。

江临捕捉到她眼中那丝细微的动摇,声音放得更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没有意义,可以寻找意义。活着,是寻找意义的前提。别……枉费了她最后这份……或许是为你着想的心意。”

她避开了“父母的心”这样宏大的词,落脚在更具体的“心意”上。

梁霂的嘴唇微微颤抖,巨大的悲伤和一丝被点亮的、微弱的求生欲在她眼中挣扎。

她环顾四周冰冷的风雨和脚下咆哮的江水,声音带着无家可归的悲凉和茫然:“可是……我还能去哪?我……已经没有家了……”

几乎没有犹豫,一个决定在她心中清晰成形。她看着梁霂的眼睛,声音沉稳、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

“只要你想,我家,可以是你家。你随时都可以来。”

没有过多的解释。只是一句简单直接的收留。

梁霂彻底愣住了。她看着江临那双在风雨中依旧沉稳坚定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怜悯,没有施舍,只有一种沉静的担当。像一块巨大的浮木,在她即将被绝望彻底淹没的时刻,稳稳地抛到了她的面前。

风雨声似乎在这一刻变小了。梁霂眼中的挣扎、悲伤、茫然……各种激烈的情绪剧烈翻涌着。

过了几秒,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虚脱般的沉重,自己撑着冰冷湿滑的地面,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再看脚下的江水。

她只是抬起泪痕交错、苍白脆弱的脸,对着江临,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

这个点头,轻微,却重若千钧。

江临立刻上前,稳稳地撑着伞,完全笼罩住她。她没有试图去搀扶梁霂摇晃的身体,只是伸出另一只手,虚扶在她身侧,防止她摔倒。然后,她转身,走在了前面,步伐放得很慢。

梁霂像一缕游魂,麻木地、却又本能地跟随着伞下这片小小的、隔绝了死亡的“庇护所”,跟随着前方那个挺拔的身影,一步一步,离开了那个冰冷的平台边缘,离开了咆哮的虹江。

雨水冲刷着她们,每一步都沉重无比。那只虚扶在身侧的手,和头顶稳稳的伞,成了她此刻与这个世界唯一的、也是坚实的连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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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坠无声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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