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祁然站在教学楼屋檐下,盯着手里被雨水浸湿的《决胜高考》,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他讨厌雨天——潮湿、黏腻,连带着思维也变得迟缓。水珠顺着屋檐滴落,在他脚边积成小小的水洼,倒映出他紧绷的侧脸。
"喂!同学——"
清亮的嗓音穿透雨幕,祁然抬头,看见篮球场方向冲过来一个红色身影。那人没打伞,浑身湿透,球衣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流畅的肌肉线条。他三步并作两步跳上台阶,带起的水花溅了祁然一裤腿。
"抱歉!"男生胡乱抹了把脸,湿漉漉的刘海被撸到脑后,露出两道锋利的剑眉。他甩头的动作像极了祁然奶奶家那只总爱往人身上扑水的金毛。
祁然下意识后退半步,却瞥见对方运动包里露出的半截《高考英语必备词汇》——书角已经泡发了,和他手里那本《五年高考》一样惨烈。
"高三的?"男生咧嘴笑了,右颊浮现出一个小酒窝,左眼角却有一道疤,让这个笑容显出几分野性,"我是七班程野,你不会就是那个转学来的年级第一吧?"
雨声忽然变得更响了。祁然攥紧书包带,想起教导主任早上特意交代的"要和程野同学好好相处"。这位体育特长生去年在全国青少年篮球联赛拿了MVP,是学校重点培养对象,文化课却烂得一塌糊涂。
"祁然。"他简短回答,目光扫过程野滴水的衣角。对方球鞋里甚至积了薄薄一层水,每动一下都发出咯吱声。
程野突然凑近:"学霸都这么惜字如金?"他身上带着雨水和青草混合的气息,睫毛上挂的水珠在路灯下折射出细碎的光。祁然闻到他嘴里薄荷糖的味道,混着年轻男孩特有的热度。
"拿着。"祁然从包里抽出折叠伞。这个动作让他自己都愣了下——他从来不是乐于助人的类型。
程野的眼睛在伞递到眼前时明显亮了起来。他接伞的指尖擦过祁然手背,带着雨水微凉的触感:"谢了,明天还你!"
红色身影冲进雨幕,很快变成模糊的色块。祁然站在原地,听见自己心跳声大得反常。他低头看手背,那里还残留着被雨水稀释过的温度。
2.
“从今天起,程野和祁然坐同桌。"
班主任老张的宣布让早读课瞬间炸开锅。祁然捏着钢笔的手指一紧,墨水在笔记本上洇出个黑点。他余光瞥见程野抱着篮球大咧咧走来,校服拉链只拉到胸口,露出里面印着科比头像的黑色背心。
"缘分啊学霸。"程野把椅子拖出刺耳的声响,长腿在课桌下根本伸不直。他随手把什么东西放在祁然摊开的习题集上——是那把折叠伞,洗得干干净净,伞柄上还系了根红色手绳。
祁然皱眉:"这什么?"
"幸运物。"程野转着笔,那支水性笔在他指间翻出漂亮的花样,"我奶奶编的,说能保佑考试及格。"
前排女生林小满突然转头:"程野你上次月考数学多少分?"
"三十六!"程野答得理直气壮,顺手把祁然正在做的卷子抽过来,"这题选C对吧?"他歪歪扭扭填答案时,手臂肌肉在阳光下显出流畅的线条。
祁然夺回卷子:"是B。"
"不可能!"程野猛地凑过来看解析,发梢扫过祁然脸颊。他今天换了柠檬味的洗发水,清爽得不像个打完早训的体育生。"这解析写的是'当Δ>0时'......"
"前提条件是函数在x=2处连续。"祁然用笔尖点了点题干。程野恍然大悟的表情让他莫名想起昨天那只淋雨的流浪狗。
老张敲敲讲台:"艺术节筹备开始,祁然负责钢琴伴奏,程野协助搬运器材。"他意味深长地看着程野,"顺便跟新同桌学学怎么列方程。"
程野在桌下碰了碰祁然膝盖:"喂,放学后帮我补课?"他眼睛亮晶晶的,右腿无意识轻晃,球鞋侧面沾着新鲜的草屑。
祁然发现自己正盯着对方运动裤下露出的一截脚踝。那里有块硬币大小的淤青,在麦色皮肤上格外扎眼。
"一小时五十块。"他听见自己说。
程野笑出小虎牙:"成交!"
3.
祁然的指尖悬在琴键上方,月光透过百叶窗在黑白键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条纹。琴房里弥漫着松木和防潮剂的气味,角落里那架施坦威的音板因为雨季潮湿微微发胀,让高音区带着些许金属的颤音。
他翻开自己创作的变奏曲谱,铅笔痕迹在五线谱上蜿蜒——主旋律下方用极小的字迹标注着傅里叶变换公式,将初遇那天的雨声频率转化为精确的数学表达。第三小节空白处有个被橡皮擦反复修改的"CY",纸面已经磨得发毛。
"咚!"
窗框突然震动。程野单手撑着窗台翻进来,篮球鞋在木地板上蹭出刺耳的声响。他怀里抱着个被雨水打湿的纸袋,左臂上新贴的肌肉效贴散发着淡淡的药味。
"宿管查完寝了。"程野变魔术似的从纸袋里掏出罐装可乐,冰凉的铝罐贴上祁然后颈,"听说音乐社的钢琴走音了?"
祁然"啪"地合上琴盖:"你怎么——"
"跟踪啊。"程野用牙齿咬开拉环,泡沫溅到他结痂的嘴角,"林小满说你每晚都来。"他屈指敲了敲乐谱,"这堆蝌蚪文里怎么还有微积分?"
可乐罐在琴凳上滚出清脆的声响。祁然伸手去抢谱子,程野却突然俯身,带着柠檬沐浴露的气息笼罩下来。他的指尖点在那个被反复擦拭的"CY"上,小臂的擦伤结痂处蹭过纸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降E大调转C小调..."程野对着月光端详乐谱,喉结上的汗珠滚进衣领,"这不就是我名字的拼音节奏?"
祁然的耳尖突然发烫,他没想到程野竟然懂乐理。他伸手要抢,程野却突然按下两个相邻的黑键。不和谐的音程在密闭空间炸开,震得人耳膜发痒。
"教我弹这个。"程野的拇指压着中央C不放,篮球茧蹭过祁然的指关节。他用另一只手翻开钢琴学霸的掌心,圆珠笔尖在上面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四分音符,"学费照旧,一小时五十。"
祁然发现自己在数对方睫毛投下的阴影。那些细小的颤动像五线谱上跳跃的符点,让他想起程野昨天打球时,汗水从眉骨滴落在锁骨凹陷处的轨迹。
"白痴。"他抽回手,却看见程野从裤兜掏出个东西——被雨水泡发的薄荷糖,用红绳系着,正是初遇那天伞柄上挂的那颗。
"艺术节缺节目。"程野把糖放在高音区,糖纸在震动下簌簌作响,"四手联弹,《雨声如歌》——名字我都帮你想好了。"
4.
暴雨前的琴房闷热得让人窒息。祁然第三次重写被汗水晕染的乐谱时,琴房门被猛地推开。林小满冲进来,马尾辫上的钢琴造型发卡晃得刺眼。
"程野在更衣室打架!"她把手机怼到祁然眼前。视频里篮球特长生揪着队友衣领,右手指关节渗出的血珠滴在瓷砖上,"就为这个——"
屏幕显示校园论坛热帖:《惊!年级第一用数学公式写情书》。配图是祁然乐谱角落的傅里叶变换公式,被恶意标注成"用物理算法追篮球队长"。热评第一写着:"钢琴佬给程野下蛊实锤!"
祁然的手指在琴键上压出沉闷的降B音。他想起昨天父亲发现他手机里和程野的聊天记录后,那本珍藏版莫扎特奏鸣曲谱被撕成了雪花般的碎片。
"老张让你去教务处。"林小满压低声音,"程野前队友到处传..."她突然模仿男生们粗哑的腔调,"'程野手机里全是偷拍钢琴王子的视频!'"
走廊里的议论声在祁然经过时骤停。他攥着艺术节节目单走到教务处门口,听见程野的声音穿透门板:"...那谱子写的就是五月十一号的雨声!你们听不懂别他妈瞎编!"
门开时程野正把检讨书拍在桌上,创可贴下的颧骨还渗着血丝。见到祁然,他下意识用身体挡住被没收的手机——屏幕定格在初遇那天偷拍的侧脸,雨伞红绳在夕阳下像燃烧的火线。
同在办公室的还有祁然的父亲,他很生气,一把抓过莫扎特乐谱,然后撕得粉碎。
“爸!”
“叫我干什么?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不让你弹钢琴你偏弹,现在直接在学校搞起同性恋了啊!”
教导主任推了推眼镜,"祁然同学,你父亲要求换同桌。"
程野的篮球鞋在地板上蹭出刺耳的声响。祁然看见他指甲缝里留着墙灰,右手小指以不自然的角度弯着——去年省联赛时被教练用战术板砸出的旧伤。
"我换。"程野突然说。他抓起检讨书塞进口袋,转身时用只有祁然能听见的声音哼了段旋律——正是谱子里那个"CY"标注的小节,降E大调转C小调的变奏。
5.
艺术节当天,暴雨预警高悬。祁然站在礼堂后台,透过幕布缝隙看到前排空着的座位。父亲昨晚把他反锁在琴房,今早才发现防盗网被人用篮球砸弯了两根——程野的科比签名球滚在窗台下,表皮沾着暗红的血渍。
"下面有请高三七班程野同学..."主持人声音卡壳,"表演...口琴独奏?"
稀稀拉拉的掌声中,程野大步上台。篮球服外套着皱巴巴的西装,右手小指缠着新鲜绷带。他掏出的不是口琴,而是屏幕碎裂的手机——
滋滋电流声后,琴房录音响彻礼堂。杂音里有程野喊"翻谱"的笑闹,有初遇那天的暴雨声,还有突然加入的口琴,不成调地吹着《欢乐颂》。
"艺术节缺个节目。"程野对着麦克风说,目光穿透幕布锁定祁然,"四手联弹,《雨声如歌》。"
礼堂突然断电。应急灯亮起的瞬间,祁然已经坐在钢琴前。程野带着青草与碘酒的气息落在他右侧,受伤的小指轻轻搭在他手背上。
"我数学还是三十六分。"程野的声音混着雨打玻璃的声响,"但这句话我解出来了——"
他按下播放键,手机里传出更衣室那天的录音:"他们说祁然写谱是因为喜欢我,我说放屁,明明是我先喜欢他的。"
第一个音符落下时,程野的右手覆上祁然的。他们的手指在黑白键上交错,像暴雨天那把伞下交叠的影子。台下爆发的欢呼声中,祁然听见程野哼着跑调的主旋律,虎牙蹭过他耳尖:
"下次写谱的时候..."程野把褪色的红绳系在两人手腕上,"光明正大地写'程野喜欢祁然'。"
远处传来闷雷声,盖住了少年震耳欲聋的心跳。
6.
钢琴的低音区在祁然左手下震颤,程野的右手突然横跨整个键盘,在最高音区敲出一串不规则的音符。祁然猛地转头,看见程野用牙齿扯开右手绷带,渗血的指尖在琴键上拖出长长的血痕——像五线谱上突然失控的连线。
"你——"祁然的声音被礼堂突然恢复的供电切断。顶灯大亮时,他看见程野的篮球裤口袋里露出半截诊断书,上面"韧带撕裂"四个字被血渍晕染得模糊不清。
台下响起口哨声。程野的左腿开始无意识抖动,膝盖上未愈的擦伤在西装裤摩擦下渗出淡黄色组织液。祁然突然明白为什么他今天走路姿势怪异——上周那场秘密练习赛的录像里,程野最后那个灌篮落地时,脚踝扭曲的角度明显不正常。
"继续。"程野用肩膀撞他,汗珠从眉骨滚落到颤动的睫毛上,"四十二小节,转调。"
祁然的指尖悬在半空。观众席前排,父亲正把节目单捏成扭曲的纸卷。更远处,体育组的教练举着秒表,嘴唇翕动着在记分册上写写画画。
程野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按向琴键。血珠顺着两人交叠的指缝渗进琴键缝隙,祁然闻到创可贴下云南白药的味道混着程野校服领口的汗酸味。那个被反复修改的"CY"乐句在此刻响起,程野的呼吸喷在他耳后:"弹完它,我就去医院。"
礼堂后门被猛地推开。祁然看见教导主任带着父亲冲过来,但雨声和琴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程野的左手在低音区砸出沉重的属七和弦,右手却灵巧地勾住祁然的小指——就像他们第一次在琴房偷偷十指相扣时那样。
"诊断书是假的。"程野在雷鸣般的掌声中咬他耳朵,虎牙刮过耳软骨,"但喜欢你......"他的声音被淹没在突然爆发的欢呼里,篮球队员们不知何时全部站起来,用战术手册卷成喇叭状大喊:"程野!祁然!"
祁然低头看自己染血的指尖。程野正把那张皱巴巴的诊断书折成纸飞机,机翼上用红笔写着"五月十一日雨声频率:392Hz"——正是他偷偷记录在谱子里的,初遇那天程野喊他时声音的基频。
纸飞机掠过父亲僵硬的肩膀,栽进礼堂最后一排的伞架里。祁然突然想起被没收的那本《五年高考》,扉页上不知何时多出一行铅笔字:"标准答案见《雨声如歌》第88小节。"
现在他们正弹到第87小节。程野的膝盖抵着他的,受伤的小指勾着他的,就像暴雨天那把红绳系住的伞。
7.
暴雨倾盆而下,砸在礼堂的玻璃穹顶上,像无数细小的鼓点。祁然的手指在琴键上微微发颤,程野的体温透过相贴的皮肤传来,烫得惊人。
"最后一节,"程野低声说,呼吸滚烫,"别停。"
祁然没停。
他的指尖在黑白键上跳跃,程野的右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带着血痕的指节在琴键上留下淡淡的锈色。台下骚动的声音渐渐被琴声盖过,父亲铁青的脸、教练紧皱的眉头、教导主任欲言又止的表情——全部模糊成一片。
只有程野的存在无比清晰。
他的膝盖抵着祁然的,微微发抖,却固执地不肯移开。他的呼吸带着薄荷糖的甜味,混着碘酒和汗水的味道,像某种劣质的止痛药,却让祁然的心脏跳得发疼。
"程野。"祁然在渐强的旋律里低声叫他。
"嗯?"程野的嗓音沙哑,像是刚刚喊过太多遍他的名字。
祁然没回答,只是突然反手扣住他的手腕,在最后一个和弦落下时,拽着他从琴凳上站起来。
礼堂里一片死寂。
然后,不知道是谁先起的头,掌声从后排炸开,像一场迟来的暴雨。程野咧开嘴笑了,右颊的酒窝深陷,左眼角的疤痕在灯光下显得格外锋利。
"跑吗?"他问。
祁然没说话,直接拽着他跳下舞台。
他们冲进雨里,像两尾挣脱渔网的鱼。程野的西装外套被雨水打湿,沉甸甸地贴在身上,祁然的衬衫很快被浸透,黏在脊背上。但谁都没停。
"去哪儿?"程野在雨里大喊。
"不知道!"祁然回喊,声音被雨声吞没大半。
程野大笑起来,拽着他拐进学校后巷。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睫毛上的水珠在路灯下闪着细碎的光。他忽然停下,把祁然拉进一家便利店窄窄的屋檐下。
"你爸会杀了你。"程野喘着气说,手指还紧紧扣着祁然的。
"他早就想杀了那个弹钢琴的我了。"祁然回握他,掌心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
程野盯着他看了两秒,突然凑近,额头抵着他的。他的呼吸滚烫,带着雨水的凉意,像某种矛盾的誓言。
"那现在弹琴的是谁?"他问。
祁然闭了闭眼,雨水从睫毛上滑落。
"是你写的谱。"他低声说,"是你喊我的声音。"
程野的虎牙蹭过他的下唇,像某个未完成的变奏。便利店的白炽灯在他们头顶嗡嗡作响,雨声如歌。
8.
高考结束的那天傍晚,暴雨初歇。祁然站在教学楼的走廊上,望着操场上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跑道,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准考证。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程野的球鞋踩在水洼里,溅起细小的水花。他走过来,肩膀贴着祁然的肩膀,湿漉漉的头发蹭过他的耳廓。
"考得怎么样?"程野问,声音里带着笑意。
祁然侧头看他,程野的校服领口敞着,锁骨上还留着昨天打球时晒出的红痕。他的眼睛亮得像雨后的天空,睫毛上挂着未干的水珠。
"还行。"祁然说,嘴角微微上扬,"你呢?"
"数学最后一道大题,我用了你教我的解法。"程野咧嘴一笑,虎牙抵着下唇,"虽然不知道对不对,但至少写满了。"
祁然没忍住,笑出了声。程野撞了撞他的肩膀,手指悄悄勾住他的小指,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轻轻摩挲着他指节上的琴茧。
"你爸……"程野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还在校门口等你?"
祁然点头。
高考前一个月,父亲终于推开琴房的门,沉默地站在门口,看着祁然和程野挤在一张琴凳上,四手联弹那首《雨声如歌》。程野的指法依旧生涩,但祁然的旋律早已不再孤独。
父亲没有说什么,只是在那天晚上,把撕碎的莫扎特谱子一张一张粘好,放回了祁然的书架上。
而现在,他站在校门外,手里拿着两把伞。
"走吧。"程野松开祁然的手,轻轻推了他一下,"别让他等太久。"
祁然没动。他盯着程野的眼睛,忽然开口:"我爸订了餐厅,说……"他顿了顿,"说如果你没事的话,可以一起来。"
程野愣住了。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睫毛微微颤动,像是没听懂祁然的话。祁然看着他,忽然想起那个雨天的初遇,想起琴房里交叠的指尖,想起艺术节上染血的琴键——
然后程野笑了,右颊的酒窝深陷,左眼角的疤痕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温柔。
"好啊。"他说,声音轻得像是怕惊醒什么,"不过我得先回家换件衣服。"
祁然挑眉:"怎么,见家长还紧张?"
程野一把勾住他的脖子,虎牙蹭过他的耳尖:"怕你爸嫌我穿得太随便,不同意我们考同一所大学。"
祁然的心跳漏了一拍。
远处,父亲的身影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温和。他举起手中的伞,朝他们轻轻晃了晃,像是在等待一场迟来的和解。
而雨后的天空,清澈得像是能看见未来。
9.
程野站在祁然家门前第三次整理衣领时,防盗门突然从里面打开。祁父系着围裙,手里还拿着锅铲,目光落在程野手里那盒包装精美的龙井茶上——茶叶是程野奶奶听说孙子要去"见亲家",特意从樟木箱底翻出来的陈年明前茶。
"进来吧。"祁父侧身让开,"拖鞋在鞋柜第二层。"
祁然从厨房探出头,看见程野同手同脚地换鞋,差点被玄关的地毯绊倒。他今天穿了件挺括的白衬衫,头发难得梳得一丝不苟,连虎牙都收敛着没露出来。
"爸,他..."
"知道,篮球队的。"祁父打断儿子,把炒好的西芹百合装盘,"去年省联赛决赛我看了直播。"
程野的耳尖瞬间红了。那场比赛他最后时刻三分绝杀,兴奋之下撕了球衣,光着膀子满场跑的画面被电视台循环播放了整整一周。
餐桌上的清蒸鲈鱼冒着热气。祁父给程野夹了块鱼腹肉:"听祁然说,你志愿填的B大体育教育?"
"嗯。"程野的筷子尖在米饭上戳出个小坑,"和祁然的钢琴系...在一个校区。"
祁然在桌下踢了他一脚。这个动作太明显,祁父的眼镜片反了下光。
"钢琴系宿舍离篮球场远吗?"祁父突然问。
"步行十分钟。"程野脱口而出,说完才意识到不对,呛得咳嗽起来。祁然给他递水时,看见他后颈都红透了。
祁父起身去厨房盛汤。程野趁机凑到祁然耳边:"你爸是不是在试探我?"温热的呼吸带着龙井的清香。祁然还没来得及回答,厨房突然传来"啪"的脆响——祁父失手打碎了汤碗。
两个年轻人冲进去时,看见祁父正弯腰捡碎片。程野动作比祁然更快,一把扶住他:"您坐着,我来。"他蹲下身收拾瓷片的样子,和球场上的凌厉判若两人。
餐后甜点是酒酿圆子。祁父把飘着桂花的碗推到程野面前:"祁然妈妈走后,家里很久没这么热闹了。"月光透过纱窗,在他斑白的鬓角上镀了层霜。
程野的喉结动了动。他放下勺子,从钱包夹层里取出张照片——全国青少年篮球联赛颁奖礼上,他特意空出身边的位置,照片里留着一道突兀的空白。
"其实..."程野把照片推到祁父面前,"如果阿姨在,我本来想问...能不能P张全家福。"
祁然猛地抬头。他看见父亲的手抖了一下,几滴甜汤溅在程野手背上。程野没擦,任由那点甜渍慢慢干涸在皮肤上,像道小小的疤。
阳台上,祁父点燃一支烟。程野跟过去,听见打火机"咔嗒"响了三下才打着火。
"叔叔,我..."
"你们钢琴系那个李教授,"祁父吐出口烟圈,"当年和我同寝室。"他转身看向程野,镜片后的眼睛微微发红,"他要是敢给祁然挂科,你就告诉我。"
夜风拂过程野发烫的脸颊。客厅里,祁然正在弹《雨声如歌》,琴键上还留着那天程野蹭上去的血迹。两个男人站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默契地没有提醒弹琴的人——他弹错了整整三个小节。
10.
程野走后,祁父把祁然叫来,他终于打开了琴房角落里尘封多年的檀木箱。
泛黄的《柴可夫斯基第一钢琴协奏曲》谱子滑落出来,谱页边缘满是干涸的血渍。祁父颤抖的手指抚过某页被撕破又粘好的段落——那是1978年全国钢琴选拔赛的指定曲目,十七岁的他因过度练习导致腱鞘囊肿,在决赛日清晨注射封闭针时,针头断裂在腕关节韧带里。
“他们用手术钳夹了四十分钟。"祁父卷起衬衫袖口,祁然第一次看清那道蜈蚣般的疤痕,从腕骨一直蜿蜒到尺神经沟,"我求医生别打石膏,最后是缠着绷带上台的。"
评委席的叹息声比琴键上的血更刺耳。第二乐章刚开始,绷带就被涌出的鲜血浸透,年轻的他却硬是弹完最后一个和弦。台下掌声雷动时,他的右手小指已经再也抬不起来。
"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祁父突然把谱子砸向墙壁,发霉的纸页在空中散开,"冠军因为政治审查被取消资格,替补名额给了一个连肖邦练习曲都弹不利索的关系户。"
祁然弯腰捡起谱子,在末页发现张被血染红的录取通知书——柯蒂斯音乐学院1978年秋季入学邀请,边缘还别着枚生锈的曲别针。
“你妈妈就是那时候出现的。"祁父的声音突然柔软下来,"她说我的血弄脏了琴键..."
穿白裙的校医女儿跪在后台为他包扎,却被他无名指上残留的茧灰呛出眼泪。后来她总在深夜把丈夫残疾的右手贴在孕肚上,哼着走调的《悲怆奏鸣曲》哄胎儿睡觉。
“你妈妈死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别...让他碰钢琴...'”
他把手掌按在儿子肩上:"你妈妈怕你变成我这样。"他的拇指擦过程野偷偷塞给祁然的薄荷糖,"但现在我知道了...有些旋律..."
血珠滴在象牙键上,像极了当年柴赛谱面的模样。
"注定是要传承。"
他顿了顿,说:“我现在不求什么,只求你幸福开心。”
祁然知道,父亲这是同意他和程野在一起了。
11.
高考完的夏天是那么的漫长,此时,祁然和程野正在意大利享受假期。
阿马尔菲海岸的夏天,阳光像融化的蜂蜜一样黏稠。
程野的球鞋踩在波西塔诺的鹅卵石小路上,发出细碎的摩擦声。他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双肩包,里面塞满了祁然非要带的防晒霜、晕船药和一本被翻烂的意大利语手册。他的后颈被晒得发红,汗珠顺着脊椎滑进T恤下摆,布料黏在紧绷的腰线上。
"你确定是这条路?"祁然第三次停下来核对手机地图,睫毛在烈日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他的白色亚麻衬衫被海风吹得鼓起,像半透明的帆。
程野突然伸手拽住他的手腕,把他拉进一条狭窄的巷子。柠檬树的枝叶从石墙里探出来,青涩的果实擦过祁然的肩膀,空气里顿时溢满酸涩的清香。
“相信我,"程野的虎牙在阴影里一闪,"昨天踩点的时候,我发现这条近道。"
他的掌心有篮球磨出的茧,蹭得祁然腕骨发痒。转过某个爬满九重葛的拐角,湛蓝的第勒尼安海突然撞进视野——像上帝失手打翻的调色盘。
悬崖边的民宿有着薄荷绿的门窗。
老板娘Maria看到程野就热情地贴面吻,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说:"你的篮球男孩来了!"祁然挑眉,程野急忙比划着解释:"昨天...等船的时候...教她孙子投篮..."
他们的房间在顶层,天花板垂下渔网装饰的吊灯,露台正对着一整片无垠的蓝。程野甩掉鞋子就往床上扑,弹簧床垫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祁然,"他陷在雪白的被单里闷声喊,"过来看这个。"
床头柜上摆着个手工烧制的陶盘,里面放着两颗熟透的无花果,裂开的紫红色果皮下露出蜜糖般的果肉。程野捏起一颗递过来,指尖沾着黏稠的汁液。祁然低头去接,舌尖不小心蹭到他手指上的茧。
程野的呼吸明显滞了一瞬。
下午四点的日光开始变得温柔。
他们在悬崖边的露天咖啡馆喝Espresso。祁然皱眉咽下那口苦得发酸的液体,程野却仰头一饮而尽,喉结滚动时,锁骨凹陷处积着一小汪汗。他突然伸手抹掉祁然唇角的咖啡沫,然后极其自然地舔掉自己指尖的痕迹。
“要不要去那个岛?"程野指向远处海面上的卡普里,睫毛被夕阳染成金色,"最后一班船二十分钟后开。"
他们狂奔向码头时,程野的拖鞋差点飞出去。祁然拽着他挤进船舱,咸腥的海风灌进领口,程野大笑时露出的虎牙像某种野生的、明亮的小兽。
蓝洞的入口低矮得需要俯身。
小船摇晃着钻进岩缝的刹那,程野下意识搂住祁然的腰。黑暗中有水滴落在锁骨的声音,接着突然天光乍现——整个洞穴荡漾着不可思议的钴蓝色,像被液态的宝石填满。船夫哼起《O sole mio》,歌声在岩壁间撞出奇妙的回声。
程野的眼睛在幽蓝里闪闪发亮。他凑到祁然耳边说悄悄话,呼吸烫得像地中海的阳光:"知道为什么海水这么蓝吗?"没等回答就咬住他耳垂,"因为倒映着我第一次见你时的天空。"
回程的船上,祁然靠着程野肩膀睡着了。他的发梢有海盐的结晶,程野小心翼翼用手机拍下他颤动的睫毛,背景是渐渐沉入海平面的夕阳。
远处教堂的钟声敲响七下,程野突然想起什么,从裤兜摸出个皱巴巴的纸条——下午那个西西里船夫塞给他的,上面用歪扭的英文写着:"悬崖后面有片秘密海滩,月光下海水会发光。"
他收紧搂着祁然的手臂,虎牙轻轻磕了下嘴唇。
夜晚才刚刚开始。
12.
大学毕业后,两人便开始了同居。
清晨六点半,程野的闹钟第三次响起。
祁然把脸埋进枕头里,伸手去够床头柜上嗡嗡震动的手机,却摸到一片温热的皮肤——程野不知什么时候把手机塞在了腹肌上,震动模式惹得他闷笑着躲闪,结实的腰腹在晨光里绷出漂亮的线条。
"再睡五分钟..."程野闭着眼把祁然往怀里带,下巴蹭着他头顶的发旋,嗓音还带着睡意。他左臂上的纹身在窗帘缝隙透进的阳光里若隐若现,是祁然某次音乐会的手写谱片段,墨色已经有些晕开。
祁然屈起膝盖顶他:"今天轮到你做早餐。"
程野突然翻身压住他,虎牙叼住他睡衣纽扣:"冰箱里只剩鸡蛋和..."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祁然把冰凉的手指探进了他后腰的裤缝。
厨房很快飘出焦香。
程野套着件领口松垮的旧T恤,背肌随着煎蛋的动作在布料下起伏。祁然赤脚踩在他拖鞋上,从背后环住他的腰,鼻尖蹭着他后颈晒黑的皮肤——那里还留着去年夏天在海边晒脱皮的浅色痕迹。
"蛋要糊了。"祁然提醒,却故意往他耳后吹气。
程野手一抖,蛋黄在平底锅里裂成心形。他转身把祁然抱上料理台,沾着油渍的锅铲还握在手里:"知道妨碍职业运动员做早餐的后果吗?"
祁然用脚趾勾住他的篮球裤腰带:"扣篮王连煎蛋都..."
未完的挑衅被薄荷味的吻堵住。程野左手护住他后脑勺,右手精准关火的动作熟练得像是排练过千百次——毕竟他们在这个厨房里,已经烧焦过十二个平底锅。
洗衣篮里纠缠的衣物分不清彼此。
程野的护膝和祁然的真丝领带绞在一起,篮球袜卷着钢琴谱袜带。烘干机嗡嗡运转时,程野正单膝跪在地板上给祁然剪指甲,剪完还要幼稚地比较谁的小月牙更明显。
"明天校庆演出..."祁然突然开口。
程野已经摸出手机设置提醒:"七点送你去化妆,八点帮你调琴凳高度,九点坐在第三排最中间——"他抬头露出虎牙。
阳光穿过晾晒的床单投下斑驳影子,祁然忽然俯身咬住程野的锁骨,在那里留下个浅浅的牙印。就像十七岁那年,他们在暴雨中的教学楼下,第一次笨拙地确认彼此的心意时那样。
窗外,篮球砸在院子地板上的声音惊飞一群麻雀。程野的大学队员们正起哄着要来家里吃火锅,而烘干机"叮"地响起,像某个温柔的和弦。
13.
很年后的深秋,B大音乐厅后台。
祁然对着化妆镜调整领结时,无名指上的铂金戒指磕到了木质梳妆台。很轻的一声"嗒",却让正在帮他整理乐谱的助教小姑娘吓了一跳。
“祁老师,您要的咖啡。"助教把纸杯放在防滑垫上,目光忍不住往他左手瞥,"今天首演的新曲子,听说灵感来自您先生?"
落地窗外,金黄的银杏叶正纷纷扬扬地落。祁然啜了口咖啡——太甜了,程野肯定又偷偷嘱咐过工作人员。他嘴角微微扬起,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谱架上泛黄的旧手稿,那上面还留着少年时代用红笔标注的"C小调转降E大调"。
观众席第三排永远留着空座。
即使知道程野正在大洋彼岸带队参加洲际联赛,祁然还是在钢琴前坐下时,习惯性望向那个位置。聚光灯亮起的瞬间,他恍惚看见自己第一次在大型场合表演时,23岁的程野穿着皱巴巴的西装,颧骨贴着创可贴,正用口型对他说"弹错音也没关系"。
第一个音符流泻而出时,音乐厅的穹顶突然传来闷雷般的震动。观众席骚动起来,祁然却越弹越急——这不是《雨声如歌》的旋律,而是某年NBA总决赛现场,程野压哨绝杀时整个体育馆震动的频率。
安全通道的门被猛地撞开。
混着青草与止汗喷雾的气息席卷而来。程野穿着国家队队服冲进侧门,护腕还带着比赛时的汗水,右膝缠着新鲜的绷带。他在祁然错愕的目光中跃上舞台,篮球鞋在柚木地板上蹭出刺耳的声响。
“航班改签了。"程野气喘吁吁地蹲在三角钢琴旁,虎牙蹭着下唇,"答应过你每场首演都..."
祁然突然用力按下最强音。轰鸣的琴声里,程野大笑着把MVP奖杯放在琴盖上,奖杯底座刻着行小字:"给世界上最好的伴奏——2018.5.11"。
安可曲是临时加的。
四手联弹的《雨声如歌》响彻音乐厅时,程野的右手小指仍会不自然地微曲——那是十七岁那年更衣室打架留下的旧伤。祁然故意放慢速度等他,就像高三那年在琴房,程野总是用受伤的手指笨拙地追着他的旋律。
台下有观众举起手机录像。闪光灯亮起的刹那,程野突然凑近话筒:"补充说明,第二乐章第42小节那个不和谐音——"他抓住祁然的手举高,两枚戒指在聚光灯下相撞,"是当年我踹开琴房防盗网的声音。"
散场时秋雨骤降。祁然站在屋檐下看程野冒雨跑向便利店,他35岁的背影和17岁那年初遇时一样,像团永不熄灭的火焰。
薄荷糖的包装纸在风中翻飞,程野浑身湿透地跑回来,把红色波点伞塞进祁然手里:"这次记得还我。"
雨幕中,他们的影子在路灯下交叠成完整的圆。
而余生还有无数个雨天。
感谢各位读者朋友们读到这里!
这是一篇拿来练手的小短篇,所以还有很多不足,感谢大家的包容。
当然啦,小程和小祁在他们的世界一定会一直美美满满幸福一辈子哒!
感谢大家读完,祝大家现实生活愉快![紫心][紫心][紫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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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