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去户部核对完粮税后，裴约又去了吏部做交割。
他在宁海县已有两任，还做出了成绩，升任是预料之中的事，奇怪的是做宰相的祖父竟未提前探听到他要升任何处，给他透露些消息。
在知晓自己将要被调往东宫做詹事丞时，裴约总算明白了为何自己升任的消息被藏得这般严实。
两个月前，皇帝处死了太子极其宠幸的一位乐人，太子因此称病不朝，甚至还将詹事府内的两名谏官赶了出去。朝中废太子、立魏王的呼声愈演愈烈，这种时候，东宫詹事府着实不算什么好去处。倘若祖父提前知晓此事，怕是要想方设法给他另谋职位。
裴约有个做宰相的祖父，虽离京两千里，但从未断过京中的消息，因此很清楚太子近年来做了多少荒唐事。长年没有子嗣，加之魏王夺嫡之意愈发鲜明，已将这位曾经除了性子急躁些没有其他毛病的太子逼成半个疯子了。
但陛下看重、皇后嫡出的三位皇子中，太子的确是最有才干的那个。裴约心底依旧认同太子的地位，因此对新差事并没有什么抵触之意。
吏部侍郎见他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心道韦相公果真没有看错人，问道：“陛下和韦相公的意思是，小裴大人好不容易将宁海县整治成了个富庶之地，绝不能派个糊涂虫继任毁了前人心血。老夫近日也在头疼宁海县的下任县令人选，小裴大人可有什么推荐没有？”
裴约道：“下官近几年偏居江南，因此也只对周遭人事有些浅薄了解。依下官看来，宁海县邻县娄县的县令倒是个人物。”
吏部侍郎颔首道：“我记下了。”
转眼间百官下职的时辰就要到了，裴约干脆绕道去了政事堂，等着祖父裴术出来后一同回府，怎料正好瞧见裴术在政事堂门口与明彰闲谈。
裴术今年六十有六，须发皆白，却依旧耳聪目明，远远便认出了三年未见的长孙，含笑对他招了招手。
裴约上前行礼，明彰毫不掩饰地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遍，一向面无表情的脸上挤出个微笑来：“少年英才。”
除了这四个字，他也没什么想说的了，岳丈看女婿，再好也是不怎么顺眼的。裴术见状道：“若无他事，老夫便先回府了。”
明彰颔首抱拳：“相公慢走。”
裴约有些好奇宁安侯方才同裴术说了什么了，因为几乎是在转身离开的刹那，裴术的眉头便微微拧了起来。待上了府中的马车后，裴术张口便问：“吏部将你调进詹事府了？”
其实他昨日午后便知晓了这件事，可不问上一句总觉得不安心。见裴约颔首，裴术长长呼出一口气，低声道：“陛下有意将明家女许配给你。”
方才明彰来寻他，便是透露此事，问一问他的意思。裴术初闻时心中有三分惊，而后反应过来这其后种种意味，便含蓄向明彰表示可以议一议这门亲。
不仅如此，三言两语之间，裴术还做了个天大的决定——他要致仕。
他为官这么些年，和皇帝也算得上君臣相得。但如今皇帝眼见着要继续冲世家动刀子了，孙子又入了詹事府为官，他若继续赖在政事堂里，日后不一定能落个善终。
且他致仕后，他那逆子应当也可从地方上调回京了。这混账续弦后像是得了失心疯，这两年竟和魏王来往密切起来，就因为他那续弦夫人的侄女嫁给了魏王做侧妃！
等致了仕，他正好费心管一管这逆子！嫁了女儿的崔氏还没站队，他这个姓裴的倒先上赶着了！更何况那不过是一个亲王侧妃，连王妃都不是！
皇帝把明家女许配给守之，未尝没有不满裴达和魏王亲近，警告他们裴氏莫要行差踏错的意思。
这边裴术心里千回百转，那边的裴约却已被裴术的话砸懵了——他要和明珂成亲？
他想起几个时辰前在白虎大街上惊鸿一瞥、含羞带怯的美人面，以及指尖残存的锦帕柔软触感，心中泛起一丝异样的涟漪。
——所以明珂那般，是在向他传情示好么？
裴约做梦也没想到，他此生会将“传情示好”这几个字同明珂联系起来，可真是古怪的搭配，古怪到他忍不住心中发笑。
裴术瞥见一向稳重的长孙唇角一闪而逝的笑意，大为震撼道：“你笑什么？去岁你及冠时我往江南去信问你想娶怎样的妻室，你说温柔贤淑持家有方即可，明家女郎可和这八个字沾不得边！合着你就喜欢这样的，只是用些冠冕堂皇的托词敷衍祖父罢了！”
裴约抬手碰了碰自己的唇角，下意识否认：“孙儿没有。”
裴术阴阳怪气道：“那便是祖父老眼昏花看错了。”
话虽如此说，他的心到底放下了些。既要结亲，有情总比无情好。
裴府之中，裴术的妻子郑夫人与裴约的同胞弟弟裴礼正在等着祖孙俩回府。见到裴守之的第一眼，郑夫人的眼泪便滚了下来，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握住了他的手：“让祖母看看……黑了，也瘦了！”
裴约撩起衣摆，跪下道：“不孝孙裴约，让祖母忧心了。”
待郑夫人细细问过裴约近几年的日常起居过后，裴术提及了皇帝有意赐婚之事。郑夫人一时怔然：“怪不得清明提前回了府，说什么是去给明家女郎还帕子去了。”
而一旁的裴礼更是惊得目瞪口呆。
——祖父的意思是，明珂要做他嫂子了？！
他想了想成日听曲儿宴饮、与一向风流的城阳公主最是要好的明珂，又看了看自己向来克己复礼，最大的“不入流”喜好是看各地杂记的长兄，实在想不出这俩人日后要怎么搭伙过日子。
说句不好听的，若明珂真要嫁入裴氏，嫁给他这个二世祖都比嫁给长兄看起来登对吧！
他简直将“这两人实在不登对”的心思写在了脸上，裴术瞥了他一眼：“倒是忘了，你似乎与明家娘子有过往来，是觉得她有什么不妥之处么？”
裴礼摸了摸鼻子，讪讪道：“也不算往来吧，就是一同看过几场马球，赏过几次乐舞而已……”
但偌大一个相府，难得有用得上他的地方，裴礼还是积极应答：“据我所知，勋贵家的子弟无论脾性如何，都颇与她合得来。因为她总能将暗中贬损勋贵出身的世家子弟骂得狗血淋头。”
不过相应而言，她在世家子弟这里就属实没有什么好名声了。裴礼又道：“长兄不是同明家娘子在崇文馆做过同窗么？肯定比我知道的详细。”
裴约此时心中还有些漂游不定，听到“崇文馆”三字更觉恍惚。在崇文馆时他和明珂都是半大孩子的年纪，如今竟真的要结亲了。
桌上三人都在等着他出声，裴约勉强找回了自己的神智：“她……她是很聪明的，只是不爱将心思用在学问上。”
瞧他这没出息的样子！裴术道：“能这么招陛下喜欢的孩子，定然愚钝不到哪里去。守之要入詹事府为官，那这婚事最好早早定下，有明家女婿的身份在，也能少受太子几分刁难。明日我便进宫请旨赐婚。”
他言谈间甚至没有去信问一问裴达意见的意思，郑夫人与裴礼对此也见怪不怪——有什么好问的呢？裴达必然是不同意的，可他又做不了主，除了添乱还能有什么用。
待一同用完了晚膳，裴约便回了自己致远堂，还不忘招了清明来问：“你去送还明珂的锦帕时，她可有说些什么？”
自从方才知晓了自家郎君估计要娶明家娘子做夫人，清明便一直在揣摩去还帕子时明珂说的那些“失手”之言到底是真心还是在堵郑九娘子的嘴巴。此刻他终于等来了解惑的机会，忙一股脑将醉仙楼上的事说了，却见裴约的唇角慢慢抿平了。
在知晓赐婚消息后心湖就泛起的涟漪终于彻底平静了下去。裴约心道，我就知晓，她是半分都不喜欢我的。
想来那时她脸红也并非因为什么羞怯，而是因闹出了这样一个乌龙气红的。
清明察觉出了他骤然低落下去的情绪，忙转移话头道：“说来也巧，当时崔六娘子也在，问起了郎君这几年的近况，不过我搪塞了几句就离开了，并未说得太仔细。”
裴约一时没想起崔六娘子的姓名样貌，只颔首道：“我自会修书向外祖报平安的。”
清明：“……”
可是郎君，人家崔六娘子是自己想知晓您的近况，并不是在替崔老太爷打听啊！您怎么辨别得出明家女郎的意思，却看不出其他小娘子的？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缘分？
次日晌午裴术刚进宫不久，宫中便来了人传召裴约。召见的地方并非皇帝平时处理公务的勤政殿，而是在御花园边上的暖房里。
暖房中，裴术、明彰正在围观皇帝与明珂对弈。裴约先向皇帝行了礼，忍不住用余光瞥了一眼明珂。
她穿了件朱红织锦夹棉交领襦裙，肩搭银鼠毛镶边的云纹披帛，只随意用几根珠钗半挽了长发，正捏着一枚白子拧眉沉思。
裴约望了眼棋盘，一时有些默然——很难见到乱成这样的棋盘，初学者应当都比这两人下得好。
皇帝很是和蔼地对他笑了笑：“守之来了啊，坐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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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波澜骤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