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嗓音十分低沉，悄无声息地扑了过来。
却听不出喜怒。
方一策不知道谢家淇听见了多少，也不敢回头。他再低了低头，将表情隐在发梢的阴影里，“没什么，去见客户。”
晚风吹过，随手搭在阳台栏杆上的抹布滑到地面。
小猫睁开眼，在他膝上打了个哈欠。
谢家淇一直没应声，静得仿佛他已经不在原处了。
但方一策知道他还在。
小猫跳了下地。
目送小猫经过阳台门向屋里跑，方一策状若不经意地顺着门框向上看去。
然后，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地撞上谢家淇的眼睛。
耐心，包容，温柔。
和一丝失望。
方一策连忙收回视线，又重复一遍，“去见客户。”
“知道了。”谢家淇终于肯接话，抱起小猫缓缓向屋内走去，“外面凉，你早点睡。”
他语气太平淡，方一策不由得呼吸一滞。
明明听见自己和林昱打通电话还会醋得磨牙，为什么现在又不再问了？
他……
方一策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追了上去。而他的手里，还塞着谢家淇的衣角。
“怎么了？”谢家淇淡淡回头。
方一策触电似的收回手，“没事。”
“嗯。”谢家淇放开小猫，回房又抱了床被子出来，扔到沙发上。
方一策怔怔地看着他，“我睡……这里吗？”
屋内沉默几秒。
谢家淇重重地叹一口气，“当然是我睡这里。”
他说完就要躺下，方一策鼻头一酸，走到他面前，“谢家淇。”
谢家淇铺他的被子，没抬头，随便“嗯”了一声。
“我想做。”
谢家淇的手顿了顿。
方一策再靠近半步，直到两人间距离只剩几寸。
谢家淇继续铺被子，“你很累了，早点休息吧。”
方一策直接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按到了沙发上。
谢家淇却第一次挡住了他送过去的唇。
“哥哥？”方一策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谢家淇轻柔地蹭几下他的脸颊，“我们小方设计师明天还要上班。”
“我可以请假。”
“方方乖，睡吧。”
方一策皱着眉摇头。
谢家淇还是将他送回了卧室。
一夜无话。
直到谢家淇载他到工作室门前，又驱车离开的时候，方一策还呆呆地没回过神来。
“小方，你傻站在这里干什么？”
方一策看向来人，“昱哥。”
林昱走进工作室，扔下一句，“来办公室。”
“……”又被逮了。
方一策咽下吐槽，默默跟上。
二人在办公室内面对面落座。
林昱抱胸跷二郎腿，“小方，你最近状态很差。”
方一策下意识就要反驳，“我没有……”
“还说没有？”林昱皱着眉打断他的话，“我说过了，你谈恋爱我管不着，但是你不能影响工作。”
“……对不起。”方一策低下头。
“你会认错认这么快？”林昱眉头越锁越紧，“究竟发生什么了？”
方一策歪头，“这算公事还是私事？”
“当然是私事！”林昱一拍桌，“你态度这么好害得大家都很不习惯！”
“……”方一策抽了抽嘴角，“不太好说。”
“难道是……”林昱一脸震惊，“谢家淇出轨？家庭暴力？”他和谢家豪那个暴力狂还是兄弟！
“……”
“还是……有不可告人的特殊癖好？”
“……”方一策按住他狂奔的脑回路，“是我的问题。”
“你有不可告人的特殊癖好？！”
“……我喜欢他！”
“……”林昱一副吃到烂瓜的表情，“说点我不知道的。”
方一策满脸沮丧，“我不想再利用他了，我好难过。”
林昱单手托腮，“小方，你为什么不和他直说。”
方一策垂眸，“我怕他有危险。”
谢家淇能帮忙他就很满足了，至于找什么答案，根本就和谢家淇无关。万一因此让谢家淇卷入危机，他真的罪无可恕。
他越来越后悔招惹谢家淇。
林昱轻轻叹气，“我曾经也是这么想的。”
方一策一怔，“曾经？”
“我以为把所有事情憋在肚子里，不给对方添麻烦，就是最好的答案。”
“不是这样吗？”
“可事实证明我错了，爱人不是别人。”林昱看了眼自己桌上的双人合照，眼里闪过几分笑意，“你可以向他坦白，在他面前毫无顾忌。”
“……哪怕我骗了他？”
“嗯，他会等你。”
方一策回到自己工位上时，仍在想着这句话。
他真的会等吗？
手机忽然叮一声响。
谢奇怪：晚上几点下班？我去接你。
方方：不用了，我坐地铁回去。
谢家淇暂时没动静了。
方一策双手牢牢地抓着手机，试图从那条白色泡泡里读出背后的语气。
不等他读透，画面里弹出来一条语音。
“方方，我想和你在一起。”
方一策心头突地一疼，眼泪泄洪似的迸了出来。
隐忍又压抑的哭声很快就压过了中央空调的声音。
前台急急忙忙跑过来，却被站在办公室门边的林昱用眼神制止。
她拼命眨眼，无声传递信息，“真的不用管？”
林昱缓缓摇头，做了一串神秘的手势。
“……”前台愣住，头上冒出三个问号。
林昱挠头，只好逐字分解。
他左右手食指勾在一起，“扣。”
他两横一竖，“工。”
他单手比作一个尖尖的嘴巴。
前台：“……”哈？
林昱再用力比了比。
“……吱？”
林昱点头。
“……”前台无言离开。
方一策的手机又响。
他点开，是谢家淇发来的一条视频。
第一秒就是一只黑色小猫圆滚滚的屁股。
“剧院附近看到它，我就觉得它很像你。”
镜头从猫屁股绕到猫耳朵。
“你看，这不耐烦的表情也很像你。”
小猫对他视若无睹，当着镜头的面直接闭眼。
下一秒，镜头翻了个身，出现谢家淇的死亡鼻孔角度。
谢家淇低头一笑，“你看吧，我说得……”
视频戛然而止。
方一策翻了个白眼，按下语音键就发过去一条，“谢家淇，你有病。”
谢家淇的回复来得很快，也是一条语音，“方方又骂人。”
又是一条，“再多骂几句。”
方一策拒绝再回复，直接锁上手机。
屏幕陡然一黑，立即映出了一张十分矛盾的脸。
那人明明满是泪痕，却眉眼弯弯，嘴角还大幅度扬起。
他轻轻抚过屏幕上那人的眼睛。
你想怎么做？
说？
还是不说？
方方：谢家淇，你相信我吗？
谢奇怪：在这世上，我只相信你。
方一策缓缓吐出一口气，利落起身推门进办公室。
林昱在和人打视频，笑意盈盈。一见他进门，立即轻咳一声盖上手机，“什么事？”
方一策假装没听见手机那边传来的声音，“昱哥，我要告诉你一个噩耗。”
林昱不动声色地狂按音量键，“有多噩？”
“今天的稿……”方一策表情严肃，“我明天交。”
林昱整个人僵住，“你又想干什么？”
“请假。”
“……又有事？”
方一策微微一笑，“有事。”
“……”他之后一定要颁布员工守则，第一条就写任何人请假都不许说有事！
*
星云广场。
看着桌上的板烧鸡腿堡，谢家淇有些哭笑不得，“方方，我下午还有排练，就给我吃这个？”会饿晕。
方一策把自己手里啃了一口的堡也递过去。
谢家淇推回他的手，“你找我出来就为了和我吃汉堡？”
方一策缓缓摇头。
出发前他明明已经做足决心，可真要开口的时候，他又有些怯场。
谢家淇看了他一会，干脆也打开自己那份汉堡慢悠悠地咬了一口。
眼看自己的可乐也被他顺走，方一策轻轻叹气，“谢家淇，我想和你说一件事。”
谢家淇捏起一根薯条塞进嘴里，“你说。”
“你听了不许生气。”
“……”谢家淇失笑，“方方，小学生才会说这种话。”
方一策垂眸，“那你会生气吗？”
“不会。”谢家淇嘬可乐，“我永远不会生你的气。”
方一策一愣，“永远？”
“从遇见你的第一秒开始，到我死去的下一秒为止。”
“……你像在说台词。”
谢家淇笑了笑，“我真的不生气，你要说什么？”
“其实……”
“其实？”
“我是故意接近你的。”方一策低下头。
谢家淇笑容僵住。
方一策的头越来越低。
两人沉默。
五秒、十秒……
“噗。”
方一策愣了愣，松开自己紧握着的拳头，呆呆抬头。
谢家淇面色自若地喝可乐，“我知道。”
方一策忽然听见自己心跳停了一拍，“你知道？”
“嗯。”谢家淇开始用纸巾擦手，“我都知道。”
“……你知道什么？”
“你的债务，你的那条手链……还有那天去接你的男人是谁，我都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
“重要吗？”谢家淇耸耸肩。
“当然重要！”方一策抬了抬声音。
“别生气。”谢家淇轻柔地覆上他的手，“你故意接近我，我稍微调查一下你，很公平。”
谢家淇的手指依然那么凉，却让方一策手脚更加冰凉。
他原本选在麦当劳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只是希望谢家淇生气时会有所顾忌，没想到反而是他自食其果。
方一策深吸一口气，“你从一开始就在演戏？”
谢家淇却答非所问，“你算计人的样子很可爱，我想多看看。”
“……所以你一直在看我的笑话？耍我很有趣？”方一策咬牙。
“方方，先出招的是你。”
“谢家淇，我们……”
“别想走。”谢家淇微笑着扼住他的手腕，“我话还没说完。”
方一策瞪他一眼，“你还想说什么？”
谢家淇托腮，“你故意气我，和别人见面，我都没关系。因为只要我还对你有用，你就会回到我身边。”
他表情云淡风轻的，方一策的心跳却越来越快。
“不过啊……”谢家淇忽然加重了力道，在他手背上抓出淡淡红印，“为什么你还和谢云容有联系呢？如果是为了钱，我也有。为什么你还会认识她呢？”
他越往下说，扣在手臂上的力道就越重。
眼神也愈发深邃。
方一策很莫名地，一下子懂了。
这眼神里的温柔只是表象，背后涌动的暗潮，会在不知不觉中麻痹猎物的神经。紧接着，伺机而动。
而自己，早就不知不觉地被牢牢禁锢在他的蛛网中。
身体每一寸肌肤都被团团裹住，被侵蚀，生出令人窒息的刺骨寒意。
必须立即逃开，再也不要靠近……
“我有点想不通，方方。”谢家淇凑了过来，手上松了力道，温柔地摩挲着那几道印子。
“……你想不通？”方一策声音有些哑。
“到底是为什么呢？我不是你的唯一吗？”
方一策呼吸滞住。
浑身的血液也全都凝住了似的，让他脑袋一阵阵眩晕。
视觉，听觉，触觉。
都被眼前这个人死死抓住。
直到他听见谢家淇的下一句，意识和血液居然兴奋地不约而同涌向了往同一个部位——
“能告诉我你究竟想要什么吗？方一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