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潮水般褪去,外界有光打在眼皮上,并不刺眼。
是了,沈莫想起进入梦境前,只剩下朝日所在的主席台上方还开着照明灯。
他睁开眼,待视物清晰后首先去瞧身边一侧的座位,那里空空如也,丁织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主席台上也空无一人。报告厅中部,所有排椅都向后倾斜四十五度角,每个座位靠背对应颈部的位置都膨出了承托气囊,大部分人,包括安然的脑袋上还罩着灰色头盔。
一眼望过去,只有四个座位上的头盔被高高提起,悬置在半空中。那四个座位的主人分别是一对中年男女、沈莫自己,以及坐在沈莫背后的一个年轻男人。
那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岁的样子,相貌帅气,瞳孔呈深褐色,似乎戴了美瞳;他身上穿的灰色套装与众不同,是类似法式衬衫加西装裤的款式,稍微仔细一看还能发现做有修身设计。
年轻男人极其敏感,几乎是立刻就察觉到停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微微抬起下巴,率先开口:“好看吗?为了回溯计划特地做的。”
沈莫记得这个声音。
当朝日说到中心研究院认为惊醒现象与治愈情感衰弱症有关时,他身后有个声音对此很是嗤之以鼻。这声音的主人就是眼前的年轻男人。
“袖口和袖扣都很不错。”沈莫说。“看得出来设计时花了很多心思。”
“不错!”男人眼前一亮,竖起右手,左手指右袖口,滔滔不绝地同沈莫说起他为定制这一身花了多少心思。
话匣子就和大坝开闸放水,完全没法收住。
沈莫倒是能理解他那半是抱怨半是炫耀的口吻。事实上,尽管容柜能瞬间清洁他唯一拥有的一套衣物,但过去几天中,沈莫也曾不止一次想过,也许他可以多搞几套款式不一的衣服用以替换。
这个想法在他弄清楚第一星球的经济体制之后,立刻被挪到了“中长期目标”列表里。原因也很简单:
第一星球主要使用的能源是灵狸矿,与人们生活息息相关的几乎所有产品或多或少都要用到灵狸矿。而负责调配生产和调校灵狸矿以最终获得功能各异产品的,是晨曦。
晨曦需要经过大量的复杂计算,来确保含灵狸矿产品被顺利地制备得到。更直白地说,晨曦需要数额庞大的能量供给,它是个耗能黑洞。
也正是因此,第一星球采用的是由晨曦绝对主导实施细节的计划经济,一种在能源消耗上无比抠搜,且侧重点明显偏于实业的计划经济。
每一年末,人类代表会与晨曦协同召开人类代表大会,会议的其中一项内容是汇总公开本年度各行各业的运行情况,接着经讨论和投票后确定下一年度执行的政策,包括各行业上岗位的限额设置与岗位调度等事宜。
当该政策的大方向被讨论出来后,细节部分将全权交由晨曦灵活执行。
就拿制衣行业来说,出于在第一星球上属于天经地义的节约资源的角度出发,服装店的数量惯常会被控制在一个预先设好的范围内,让常人一年到头最多也就能添置一两套衣服;至于能在城市中拥有独立店面并提供定制化服务的裁缝数量,更是少之又少。
在第一星球上,大多数目前待在裁缝——或者可以叫服装设计师——岗位上的人,有相当一部分走的是特殊申请流程,特殊申请被批准后,这类人需要再倒贴一大笔社会点,才有较高的机会得以被分配去做学徒。
其他类似的岗位基本能以此类推。
总的来说,个性化在第一星球是稀缺且昂贵的东西,无论是提供个性化服务的劳动者,还是购买个性化服务的消费者,都要为之付出相较于生活必需品而言极为不菲的价格。
也正是基于第一星球这样的环境,眼前的人能弄到这一身穿搭的确不容易。
沈莫将发散的思绪收拢回来,面前的男人还在继续巴拉巴拉:
“……光是特殊申请就弄了七次!七次!最后审批通过了还是附加条件的那种,叫人忙天忙地加了大半年的班。”
沈莫不动声色地找了个机会打岔,提议交换名字;得知对方叫肖少烨后,沈莫又问对方待在哪个岗位上。
肖少烨努努嘴,一指天花板:“地上。”
“原中心区旧址?”
“对,在其中一个基地里当爆破技术员,天天埋炸药按遥控器。”肖少烨说,“你呢?”
“我最近受了点伤,没有在工作。”沈莫没有说谎,他讲的是挑挑拣拣的真话,只是常人一听就会下意识地认为前一个分句和后一个分句之间具有因果关系。
肖少烨抱胸挑眉。“你说谎。”
……这翻车也太快了!
也许是沈莫脸上的表情有些精彩,肖少烨噗嗤一笑,也不卖关子,直白地说:“要不是留意到丁织跟着你,我差点就信了。”
“你认识她?你在中心研究院工作?”
“先回答后一个问题,答案是NO,我还不够格进中心研究院呢,不过我奶奶和我爸的确在中心研究院工作,就在医学部。”肖少烨耸耸肩。
“至于前一个问题,丁织是大名鼎鼎的天才,认识她可不需要是中心研究院的人,只要有心关注近年来研究院在脑科学和机器程序方面的重要成果,你就会发现其中五分之一都挂有她的名字。”
肖少烨上下打量沈莫:“说起来,你就是她的新课题?”
这次,沈莫张张嘴,是真真切切地吃了一惊。
“是你家里人讲的?”
肖少烨笑嘻嘻地说:“不,不是,丁大天才就爱这么干,她出了名地喜欢开与被研究对象一对一课题,还总要求被研究对象与她形影不离。不少人私下里都管她叫公主。”
“……公主?”
肖少烨摊手:“只有公主身边才老有人跟随服侍嘛。”
沈莫和丁织相处的时间不多,知道她的确有点神秘。他也明白,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有时候人就是会去刻薄素不相识的另一个人。
面前的肖少烨显然是个存货颇多且藏不住话的大漏勺,但他轻佻的语气让沈莫打消了继续交流的想法。
“我和丁织相处几天了,她很照顾我。”沈莫说。
他将视线从肖少烨微微错愕的脸上移开。正巧,安然座位上的头盔缓缓升起。
沈莫礼貌地冲肖少烨笑笑,说自己看到朋友醒了要过去,接着并不礼貌地没等肖少烨回答,便起身走人。
他来到安然身边时,安然的精神状态看着还不错,只是眼眶湿润,应该是在梦境里发生了些事情。
“嗨,怎么了?”
安然看沈莫一眼,神态再收不住,掉起眼泪。
她结结巴巴地讲起被分配到的梦境。那个梦境的主题是乐园,安然成为了一个年轻的保姆,转职照顾一个六岁的男孩。
那是个自出生起就患有严重先天疾病的孩子,一年到头几乎都住在医院里,即便偶尔能出院回家静养,也总是会被关在家里无法外出。
他不能上学也没有玩伴,同时被主治医师断言活不过今年。安然进入梦境的时间点是十一月底,他的母亲怀胎九月,家中除男孩外的所有人都在围着她转。
所有人一边哀叹男孩马上要死去,一边也心知肚明,这个家同时会添新丁。
照料男孩的过程中,安然察觉到他总是会对电视剧和绘本中的游乐园场景格外感兴趣,结合梦境主题,认定他就是梦境主人 。
又过了一阵,等安然和男孩交上朋友后,男孩提及父母一年前曾许诺,等他身体好些时就一家去游乐园玩,男孩十分期待。几个月后,他被医生下了死亡预期,父母抱着他大哭一场,说过几天就满足他的心愿。
第二天,男孩的母亲检查出怀有身孕,严重的孕期反应纷至沓来,爷爷奶奶、姥姥姥爷、母亲那边的兄弟姐妹和父亲那边的兄弟姐妹,能来帮忙或来看望的都来了个遍。
男孩主动找到父母,说他突然很害怕小丑和过于喧闹的地方,不想去游乐园了。
除男孩之外的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因为当初许诺带男孩出去玩的日子早就过去了好几天,男孩的父母为此耿耿于怀。
如今,皆大欢喜。
“可并不是这样的。”安然说,她在衣兜里掏了两下,什么也没摸到。沈莫从裤子的口袋里拿出一包手帕纸递过去,安然惊奇地回看他。
沈莫转移话题:“梦境主人,那个男孩在说谎,对吗?”
安然肯定沈莫的说法,继续说下去。
男孩当然是说谎的。
男孩年纪不大,可久病缠身,闭着眼睛都能在医院的住院部不磕不碰地走上一圈。医院里最不缺少悲怆的死亡气息,早在被医生判死刑之前,男孩就清楚自己不仅终有一天会死,而且是很快会死去。
男孩曾偷用过父母的手机,搜到一篇关于游乐园的推文,文章中,将游乐园称为“孩子的天堂”。
天堂。死后的人要么下地狱要么上天堂。天堂处在地狱的对侧。
男孩想去游乐园都想疯了。
安然决意帮助他。梦境并未给予安然设置太多身外之物,同时还对她作出了限制。她没有手机,除非在男孩家人的指示下陪同男孩一块儿出门,甚至都无法离开男孩的家。
男孩的家人中,只有男孩父母有手机,安然借家里打电话或查菜谱等名义分几次借到手机,先颇花了些力气搞懂这玩意怎么用,再磕磕绊绊地查到了游乐园的地址,订下了去游乐园的路线。
在梦境的设定中,男孩所在的城市没有任何公共交通设施,要从男孩的家到游乐园去,只能步行。
无论如何,安然向男孩表示愿意带他去游乐园玩,男孩很高兴,也表示会积极配合。但接下来,无论男孩和安然怎么努力,男孩的家人都不允许安然自己出门,或带男孩出门。
直到这一年的最后一天,男孩父亲抽光了一整包烟,把被揉变形的烟盒丢进垃圾桶里,对安然说:
“让我的儿子出去外面透透气。”
安然得以在清晨,天刚蒙蒙亮时就带着病弱的男孩离开。此时距离她和男孩上一次踏出家门,足足有半个月之久。
男孩家所在的小区和周边仿佛经过大改造似的,路旁摆满了卖吃食的小摊,开满了各式各样的玩具店。
男孩什么都想吃,也什么都想买,可他浑身上下拿不出半毛钱,同时安然领工资的日子,好巧不巧地,在男孩预期死亡的日子之后。她身上只有够买二人进入游乐园的门票钱,就这些还是安然借由保姆之便偷的。
二人闷头赶路。
大约半个小时后,男孩就再迈不开步子了,安然背着他走了一段路,也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休息后,男孩又自己行走,直至走不动为止,再由安然背他。
在采取这种“男孩自己走-安然背-休息-自己走-安然背”的循环模式中,安然感觉每一次男孩重新趴到她肩膀上时,都会更重几分。
起先,这个孩子极轻,比一只小狗重不了多少;随即,他如同一只小羊羔,只略有点压手;接着,他的体重往牛犊的方向靠拢,叫安然感到些许吃力。
再往后,他完全变成了个铁秤砣,让人完全喘不过来气,又不能丢开。
安然再背不动男孩了,只得让他自己步行,累了就歇息,有力气了再继续走。诡异的是,一路上无论他们走到哪里,路边永远都有挨挨挤挤的摊贩和商店。男孩用渴求的目光掠过所有他想拥有而永远无法得到的东西,一遍又一遍。
历经千辛万苦,当他们远远看到游乐园五光十色的大门,隐约听到欢愉的喧闹声从门内传来时,朝阳已经变成夕阳。
不管怎么说,胜利在望了。安然强打精神,拉着男孩继续往前。二人距离游乐园的大门仅有几步之遥时,身后响起拖拖沓沓但完全不容忽视的脚步声。
是男孩的父母,他们完全变了个模样。
男孩的父亲凭空衰老了近二十来岁,黑发中掺有近一半的白发,眼眶深陷,胡子拉碴,看上去完全是个憔悴的中老年人模样了。
男孩的母亲仍是青年,但面色惨白,嘴唇泛紫;最重要的是,她高耸的腹部塌陷了下去,只残余一块被圆勺剜过似的凹陷。
她穿着暗红色的裙子,与裙子同色的液体顺着她水肿的腿流淌下来,滴下来,在灰暗的水泥地面上积成仿佛永远也化不开的一滩浓稠。
安然呆愣在原地,过了好几秒,也可能是十几秒,大脑才迟迟地判断出来,男孩的母亲在流血。
“你要去乐园吗?” 男孩的母亲问。
“你要去乐园吗?” 男孩的父亲问。
“在对我们做出了这种事情之后?”二人异口同声。
男孩扯了扯安然牵着他的手,抬起苍白的小脸问:“姐姐,爸爸妈妈是什么意思?”
安然说不出话,就这么呆呆地僵在原地,一个音节也吐不出来。她在男孩的家庭中待了有段时日了,在她看来男孩的父母很爱男孩,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紧要关头,二人会变成阻挡男孩的怪物。
古怪的是,比起恐惧和困惑来说,她更觉得悲伤,那是种她理不清楚的无由来的悲伤。
夕阳飞速地沉下地平线,游乐园大门招牌上的灯珠明暗不定地闪烁,欢声笑语也逐步远离,变得渺远。
男孩轻轻松开安然的手。
“啊,我果然是个累赘,都是因为我。”
他说完,口吐鲜血倒下,就这么死去了。
在前一刹那男孩还触手可及的乐园门口,蛇一样缠绕着招牌的灯光彻底熄灭,欢笑声戛然而止,世界变得死寂。
朝日现身通知安然,梦境主人的情感波动达到阈值,她的任务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