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息间,一记剑芒飞驰而出,直朝司刻悬面门弹出!此招气息不稳,却明显带着杀意而去,被司刻悬轻而易举地躲过,却落在身后弟子的胸口处。弟子立马被击退数步,半跪在地上咳了口血出来。
司刻悬略一皱眉,朝一旁道:“带下去休息。”转而朝向半空阁楼时,眉目已覆上一层冷霜。
思德把胸口里涌上来的血腥味狠狠压下去,目光阴冷地盯着司刻悬。
司刻悬森然道:“又来一条忠犬。”
思德不反驳,一字一顿地、极冷极硬地从牙关挤出四个字:“不许说她!”
司刻悬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嗤道:“她用当年迷惑魔火的手段迷惑了你?让你这般愿意当她的狗。”
旁人斥他如粪如土他都不在乎,唯一听不得折辱问觞。话头还没凉,便瞬间掌心聚气,漩涡流转,朝着司刻悬就要甩出去!奈何身体本就重创未愈且气急攻心,真气还未成型便一口鲜血喷涌而出,顷刻支撑不住跪倒在地。耶步叫道:“德哥!”
思德一手抓住栏杆,一手又要汇聚真气,奈何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司刻悬在下方哈哈大笑:“别挣扎了。你们不知道有一句话叫邪不压正吗,七年前她如何死的,这次也是一样,我倒不信她有能耐再活过来一次!不跟你们废话了,起阵!”
终是起了阵!不觉间,众修士已将客栈里三层外三层、以一种奇特的排列方式围了起来,只见天地间金光灿灿,狂风之中,一张巨大的、金色的天网从高处拉了下来,倏然笼罩在四周,将包括仙门以内的整座客栈都囊括其中!
耶布越看越眼熟,突然惊叫出声:“天网!”
他在问觞的记忆里看到过,这是当年在弑神台上引诱魔火现身时而施展的一种禁术。还记得当时这阵法因其过于凶险,开阵时怨气滔天恶灵四窜,因此需要一法力高强之人压阵。
说是压阵,实则危险程度可以比肩献祭。当时梅宗找到江南渊,请她压阵,同行的人皆是劝阻,可她还是去了,彼时差点就丧命在那阵法当中。
不料过了这么多年,仙门竟要以同样的法子来对付她。
耶布一阵恶心,愤懑之意已烧到头顶,可又无计可施、无法言说,只能后撤半步,往结界上倾注灵力:“青玄哥、阡哥!这是天网,天魔台封祭多年的禁术,威力极强,结界撑不住太久,还得另想法子才是!”
焚临阡和慕青玄已无暇疑惑他是从哪知晓的禁术,连忙朝结界浇灌灵力:“这群人气势汹汹,今日这一劫恐是躲不过了,只希望问大侠别赶在这个节骨眼儿回来。”
思德用手背揩去唇边的血,哑声道:“我方才已修书一封,着青鸟去送,只不过这里里外外层层把关,不知是否会被拦截去。”
慕青玄道:“看他们的样子,是还以为问大侠就在客栈里,传讯应该是顺利的。我们千万守住此处,若是被他们知道问大侠不在客栈,定是在大夏境内广泛搜寻。问大侠不知此事、毫无戒备,又身受重伤,被抓到真真就无力回天了……要遭!”
话音未落,四人肩膀纷纷往下一沉,险些站不住脚!抬头一瞧,金灿灿的粗丝线里竟泛出滚滚黑气,大团大团、如云如雾般地蔓延开来!
焚临阡:“这是什么!?”
如果说方才只是来自天网的灵力镇压,也算是浩然正气尚能承受,这回却是一汩一汩的阴气从头顶倾泻而来,竟是瘆得人手脚发寒,难以呼吸,胸腔挤得快要爆开。
头顶黑气盘旋,耶布支撑不住半跪在地上,一只胳膊依旧□□着高举,为结界输送灵力,另一只手艰难地从怀里掏出一大把符咒,胡乱地贴在周围一圈人身上。
思德一眼认出:“师父的符?”
“别的不说,眼神是真好使。”耶布满额汗水,还朝他颤颤巍巍地举起大拇指,“正是问大侠走前留下的。天罡破煞、金光护体、万鬼辟易……应有尽有。哦,这个不是。”
他撕下贴在思德胸口上的一道符箓:“不好意思了……”一转头道,“哦,这个也不是。”
焚临阡本就有伤在身,已被这煞气冲得头晕目眩,无暇仔细去瞅耶布从他身上撕下的是什么符,又碍不住好奇:“那是什么?”
耶布攥成一团塞进兜里,随口答道:“和合符和六丁六甲。”
“……”
“……”
焚临阡不住道:“问大侠已经逊到这种地步了?”
耶布道:“谁说不是?我上回叫她教我画百解神煞和五雷之类,她非诓骗我画这些。不知什么时候混迹到这里头去了。”
慕青玄和焚临阡恍然,确实是她能做出来的事。
黑气已经将结界完全笼罩在内,张牙舞爪地往内浸染。耶布啪地往结界上甩了一道符去,黑气却不见消退,慕青玄讶道:“问大侠的符箓不起作用了吗?”
“那倒不是。”耶布道,“方才那是一道‘防小人符’,我对着死老头贴的,只不过有结界扔不出去罢了。”
司刻悬虽鬓边飘着两道白发,人刻板尖酸,但绝对称不上“老头”。因耶布这话有影射他早死的意思,正中大家下怀,便无人纠正,一一默认。
思德把身上剩下的符箓撕下,叠平整了塞进衣襟里。耶布余光瞥了眼,思忖道:“德哥,我这里还有很多,不用如此节省……”
“师父教你很多吗?”思德突然问道。
耶布将驱邪之类的符咒刷刷往外扔了一圈,齐整无比。符咒所到之处黑气褪去,从远处观望,宛如一颗黑球中央绑了一条纯白的缎带,散发着淡淡的光晕。他道:“很多!非常多!问大侠是当之无愧的……”
话说到一半,突然被一阵巨大的哀鸣尖叫声盖住。
仿佛地狱中的烈鬼被扔进油锅,凄厉程度堪比国丧,其沙哑、尖锐、惨烈简直逼得人汗毛倒立、抱头鼠窜。且不说他们四人,就连底下的仙门百家都纷纷青筋毕露面部狰狞,东倒西歪地抱住脑袋。
耶布捂住双耳,朝其余三人撕心裂肺地吼道:“他们自己搞的东西,自己都害怕吗?”
司刻悬也不甚其烦地抓住梅宗怒吼:“你不是说这禁术不是已经多番精进,不会伤到施术人吗?要是这些恶灵控制不住敌友不分,伤到弟子和百姓怎么办!?”
这声吼倒不是司刻悬有意,此乃形势所逼,如若不朝着对方用力嘶吼、搭配口型来辅助理解,在这极端混乱的环境下对方是听不见的。
梅宗同样怒吼回去:“不会的——就这一步——没能改良——恶灵不会——伤害自己人的——”
以前的天网虽遮天蔽日术力强大,但却有一大弊病。
毕竟是禁术,由此负面效果引出的邪祟妖魔格外猖獗,不受天网屏障的要挟,可以强行进出。因此,网外的人其实并不那么安全。
但是经过改良之后,虽不能改变召出邪祟的副作用,但可将其全部桎梏在天网内部,让他们对付其中的敌人,于施术群众来说更加安全。也因此渐渐从“禁术”的污名中摆脱出来。
那边混乱如斯,焚临阡嗤道:“堂堂仙门,自诩圣洁,竟做着借妖鬼之力行事的勾当,真是令人作呕。”
慕青玄提醒道:“大家稳住心神,千万不要被这咄咄鬼音扰了心智。”
萧萧怨鸣中,滚滚黑气沉甸甸地坠落,团团簇簇地将结界包裹住。待到惨叫逐渐消散,只见疯狂蔓延的黑气已经把一圈的符箓吞没掐灭,整座结界立马笼罩在巨大的黑幕里。
眼前最后一丝光亮也被黑气淹没了,四遭彻底陷入深不见底的黑暗。耶步赶紧抓住一旁三人,紧声道:“我们拉紧彼此,千万别松手!这里这么黑,走散了可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焚临阡提醒道:“不会。再黑也顶多是个客栈。”
耶步:“哦!也是。”可还是拉着三人的手不放。
思德离他最近,黑暗还没来临的时候就已经被他不自主凑过来的身体紧紧贴住了,不住有些尴尬。眼下耶步越贴越紧,恨不得整个人塞他怀里去。心中便道这么黑,约莫是把他认成了慕青玄或是焚临阡,于是轻咳一声想提醒一下。
不料耶步丝毫没有认错人的尴尬,心安理得地挨着他,听他咳嗽还关心一句:“德哥,你很难受吗?要不然靠我身上休息一下吧。”
思德心道你要不看看自己现在什么姿势。一转头,下巴正好扫过他毛茸茸的头发,四周虽黑,却明显感觉出一道诚挚关切的目光从下方望着他,不禁微愣。
突然反应过来,这家伙,应该是比自己小的。
少时在家时,家中也有比自己年幼的弟妹,害怕的时候也是这样蜷缩在他怀里。
以往安抚小弟小妹时,总是一边哄着一边抚摸他们的头发,不多时就会在他怀里睡着。
现在这一招,对耶步当然是不适用的。
摸他的头过于夸张,拍他的背也恐怕些许逾矩,犹豫半刻还是放下了手。
思德半天没应话,耶步又喊了声:“德哥?德哥你还好吗?是不是我挨你太近了你不舒服……”
“你怕黑吗?”思德问道。
耶步忙不迭点头:“我一怕鬼,二怕黑,三怕三餐没鸡腿……”
“啪”一声,一簇小火苗从思德指尖燃烧起来,映在他温润的眉目上,成为黑暗中唯一的光源。
慕青玄连忙道:“思德兄,你这种情况还是不要擅动内力,容易旧伤复发!”
思德道:“这点程度没关系的。”
焚临阡凭着记忆去厢房迅速地取了几盏烛台来,借火点上:“已经可以了。”
思德这才收了手。
虽是有了光亮,却只照得见里头,瞧不清外头,只能看到一圈翻滚涌动的黑雾。四人抬头望向黑色的天幕,竟感到肩头一松,强烈的戾气居然减弱了。
不多时,雾涌云蒸的黑雾便扭曲着变形。原本只是整齐地覆盖在结界之上,然而此刻表面涨满团状黑块,宛如岩浆沸腾一般汩汩躁动着,发出呼噜噜的气息,仿佛长了脓包般不安分地鼓动着,有什么要从里面钻出来似的。
只听界外纷纷倒吸一口凉气,眼见一条条惨白的手臂争先恐后地从黑气里挣扎出来,长长的五指爪状收缩,咔嚓咔嚓落在结界表面。紧接着是腿、胸膛、头颅……不消须臾,数以千计的恶鬼就弓腰驼背地爬满了整座结界,尖锐的指甲在结界表层划出撕裂般嘲哳的声音,箭矢一样刺激着耳膜。
客栈里,目光所及之处皆被厉鬼包围,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整座结界。他们或如野兽目露绿光,或有眼无珠面目可憎,都死死盯着里头四人,张着流着涎水的血盆大口,嗓子里发出低沉怪异的吼叫,指甲在屏障上划出无数道抓痕,仿佛里面的人是什么等待着采撷的美味猎物。
此情此景,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当即就有弟子吓晕过去,被匆匆忙忙抬走,人群不可避免地躁动起来,纷纷往后退去数步。司刻悬喝道:“妖邪之物,何其下等卑劣!堂堂仙门修士,见到妖魔鬼怪非但不想着以浩然正气覆灭,竟然恇怯不前、畏畏缩缩!这便是家中长辈教给你们的本事吗!?”
梅宗心道,什么覆灭不覆灭,这不正做着借妖邪之手除凡人之命的事儿吗?但也没必要抠这些字眼了,便劝道:“司阁主,这阵仗别说小辈们了,我看着都害怕,莫要生气误了事。还是往后退退,莫要叫这邪佞东西伤到自己。”
“梅大家长说得对。只不过要说这真正的邪佞,还得是楼里躲着的这位。”司刻悬冰冷地勾起嘴角,“只不过,她马上就要死了。”
小楼二层,耶步又甩出几道符箓出去,然而敌人数量太大,且重重再生,手中的符箓是万万不够用的。比方才更严重的阴煞之气滚滚袭来,而在此时,界外的修士也在号令下纷纷举起法器,天网的威力连同鬼修的撕咬一同压迫着结界,整座结界连同客栈都晃动起来。
小昧留下的结界能撑到此刻还屹立不倒,已是足足超出预料。梅宗自语道:“这结界瞧着不像那位的手笔,从这隐隐约约的光晕来看,原有金光护体,似有神性,不知是哪位高人,到了这般境界,竟从未领教过……”
司刻悬:“什么神性不神性,难道神君还能下凡做这助纣为虐之事?不要自己吓自己。那孽障左右不过是个小辈,再是本领通天,有贵人相助,也万不可能斗得过这千军万马。嘉老太爷,您说呢?”
嘉厝眉头紧蹙,抚着白胡,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天网金光笼罩,宛若圣光降临,内里却恶鬼横生,怨气滔天。两厢明明最为相斥,此时却将力量交缠在一起,说不出的怪异。这里面四人受此压迫,定是十分不好受,想必无需片刻就要败下阵来。司刻悬死死盯着里头,眼见着结界逐渐松动,却迟迟不见江南渊出来,心中不禁缓缓生疑。
那厮虽是狡诈,但若真叫他说,却也认她是个至情至性之人,不擅做藏头藏尾的事才是,怎会到了现在还不出来?
莫不是情报是假的?
她根本没在这客栈里?
司刻悬慢慢皱紧眉头。
完颜城向来与仙门不睦,此番转弯抹角地送情报来,就是为了借仙门的手除掉此患。他心中明白是被当了枪使,却也乐意去做这‘为民除害’的事,便顺着那厢接了这刀,且多送江南渊一个与完颜城勾结的罪名。但是焉知完颜城只是借仙门杀人,而不是黄雀在后,把仙门推进自己挖好的坑里?
不对,不可能。以完颜城现在的乱况,并不足以覆灭仙门,不会冒这个险做这事,对双方都没有好处。毁完颜城四十九宫的是江南渊,完颜城要的是江南渊的命,同时想借她的手折损仙门。只不过他们打错了主意,没想到仙门搬出了天网,使了个心眼儿叫鬼修去取她的命,想要不费一兵一卒就将她拿下。
如此一来仙门自然不会腹背受敌,可打消被完颜城趁乱搅局的后顾之忧。
完颜城就算在暗处伺机而动,看到天网出,定是也不敢再打偷袭的主意。并且他们既想看鱼蚌相争,就会致力于创造环境,而不是用假情报去骗仙门,因此这情报不可能是假的,如果是假的一切就没有意义了!
司刻悬攥紧了拳,盯着黑暗里的阁楼,脑海里千回百转。
那人呢?人去哪了?真的不在客栈,可是有什么理由不在客栈?
她的同伴都在,怎么可能她不在?就算不在,又是什么时候溜走的?就这样众目睽睽之下溜走了?如果她不在,这四个碍事的家伙为什么不说,硬要在这里受折磨?
司刻悬目光暗下来。
不在……不在也无所谓。
这一战不会白来。
就算她真的不在,也大可以活捉了这几人回去,彼时以他们的性命做注,江南渊,你胆敢不现身吗?
结界逐渐松弛,梅宗往里头瞅了半天,也反应过来:“散人南渊不会真的不在客栈里吧?这么久了还不出来,不像她的作风啊。要不我说,咱还是撤吧,现在还不现身,恐怕是真的不在这里,司阁主的情报究竟是哪里来的?”
仙门与完颜城素有世仇,若是被仙门知道这消息是从完颜城来的,而这一众世家又在完颜城的摆布下来了此处,恐怕要被绑上弑神台的就是司刻悬自己了。
司刻悬只能佯装不愉:“我星宿阁自然有自己的情报网,还需要向梅大家长交代吗?话又说回来了,梅大家长,散人南渊这样的尊称我已经许多年没有听过了,看不出来你对这奸佞还挺敬重啊?”
梅宗立马拔高了嗓音:“司阁主慎言!我为仙门做的贡献有目共睹,您一而再再而三说这种话,实在是有诽谤之嫌!”罢了指着他朝嘉厝告状,“嘉老太爷,您看看他……哎!”
这一声“哎”落地极重,绝对是发自内心,可以听出已经累得不想争辩了。这节骨眼儿上不好节外生枝,只得忍气吞声。
梅宗摇摇头:“司阁主,你说说吧,现在该怎么办?依现在形势来看,我估计你这情报真实性不大,还要继续在这里耗着吗?”
司刻悬挑眉。
梅宗继续道:“这四个青年再怎么说也是小辈,不值得仙门如此兴师动众啊。何况从他们刚刚的反应来看,是受了江南渊的蛊惑才与她为伍,并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不如就撤了天网,不要为难他们了。”
“梅大家长所言在理,弟子也是这么觉得的。”
一女子清脆的声音从斜后方传来。梅宗回头一瞧,只见一身着白紫斜纹束腰绸衣、腰挂阁牌、系软剑的年轻女子疾步朝司刻悬走来,停在他面前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师父。”
司刻悬嗯了一声:“来了?”
梅宗看了眼她腰上的银色莲纹牌,揣度道:“听说星宿阁在争鸣大会后收了个天赋不错的女弟子,有望继承东阁主之位,莫非就是这位姑娘?”
“小辈优黛。梅大家长谬赞,东阁主之位小辈不敢觊觎。”优黛躬身行礼,“早听闻前辈威名,今日终于得见,弟子万幸。”
梅宗没想到司刻悬的弟子居然没受他荼毒,这么有礼数,可以说是受宠若惊了。连忙扶起:“快快请起不必多礼。”
优黛朝四周长辈一一行过礼,朝司刻悬道:“师父,我方才在城北观望许久,金光与异气交织缠绕,形势诡异,恐有吞噬之象,一路赶来,城中百姓很是惶恐。”
司刻悬道:“莫要惊慌。这天网已经经过诸多改良,凶鬼不会无故发狂,城中百姓只要安分守己不作异动,便可性命无虞。”
“话虽如此,师父,仙门向来不屑于鬼怪为伍,今日借怨灵之手讨伐同胞,要是做得太过,未免要遭受黎民百姓流言碎语侵扰。”优黛放低了声音,“如今您要找的人也没找到,再耗下去恐怕响黩名声。”
司刻悬看着她,眉眼似有寒霜:“我是不是太纵容你了?整座星宿阁就你闲懒在客栈,此事我还没与你计较,你来这不仅不先认错,竟还管起我做事来了?”
优黛躬身道:“师父,弟子不敢,也无意冒犯。今日未能随阁中师门一同前来,是弟子的错,弟子定会回去领罚。只是在这之前,弟子斗胆再多劝一句。此地怨气盘桓,一路走来百姓、修士皆是颇有微词,且直到现在师父所寻之人仍未现身,恐是中了歹人奸计,就算师父有意为大夏扫除奸佞,这也不算太好的时机了。”
她垂首更甚,端正行礼:“请师父收手,莫要寒了天下义士的心。”
司刻悬冷冷盯着她,下颌紧绷不置一词,也不叫她起身。梅宗连连摇头:“司阁主,你也是时候听听你徒弟的话吧。有这时间在这死磕,不如赶紧发动阁中弟子搜寻江南渊的真正行踪,以免错过良机啊。”
“大夏沃野千里,那厮又跟泥鳅一样狡诈,逃窜飞快、善于躲藏,早该远到九霄云外去了。要我上哪里去找?”司刻悬哼了声,“再说了,我们聚集仙门一众于此地,还不惜祭出天网,若是无功而返,岂不是惹人非议、高低要给我们几个领头的扣上一顶无能的帽子?”
他眸色晦暗,声音压得极低:“梅大家长,事已至此,没有回头的路了。”
优黛:“师父,怎会没有回头的路!?现在收手还来得及,这里面还有四个不相干的……”
“我说来不及就来不及,何时容你来置喙我的决定!”司刻悬声音陡然升高,面色已是难看,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我确实不该叫你来,只会惹我生气!”
“我……”
“梅大家长,恶鬼已出,天网汤汤,这禁术若是行至半数就停止,是什么后果?”司刻悬道。
梅宗:“歹人未出,恶鬼不泻,阴气不散。要收场,需得花些功夫……”
“好。”司刻悬道,“那就不收场。”
梅宗:“什么……”
“阁主,弟子这就吩咐下去,加大天网的压势。”一旁弟子已读懂他的意思,忙不迭下去操办。梅宗:“司阁主,你明知江南渊不在里面,为什么还不收手!?若是结界真被打破,里面那四个青年人势必要被恶鬼撕碎的!”
优黛:“师父,再怎么说这几个人是无辜的,要是再打下去他们会死的!”
司刻悬盯着她的脸,渐渐的,眼中的情绪已从愤怒转为冰冷。
“呵。”他极小幅度地牵了下嘴角,闷闷地笑起来。
“好,很好。”他冷冷道,“你们是慈悲济世的端人正士,我成了草菅人命的坏人。我竟不知道,我星宿阁的弟子胳膊肘往外拐,帮着天魔台忤逆自己师父。”
优黛:“师父,我没有!”
“梅宗,你向来立场不坚,当初在弑神台上就爱搞些小动作,我没戳穿你,现在给你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你倒在这里给我摆上正义之士的谱来了。”
梅宗气性也上来了:“我行得正坐得端,何时需要你来给我证明了?你说你要天网,要人马,要我帮忙召集百家前往响州支援,我哪一件缩着脑袋躲后面了?”
嘉厝见他们又起争执,喝起:“都消停些!那么大人了,还是口舌之争不断,诚心叫小辈看笑话吗!”
梅宗:“嘉老太爷,现在究竟如何,您来给个准话吧!”
嘉厝重重叹气,摸着长满白胡须的下巴:“你们二人说的都不无道理。不撤,里面四个青年恐有性命之忧;撤了,仙门百家从五湖四海千里迢迢奔赴而来,一无所获,定是怨声一片,要起争执。百家一乱,有心人便要趁虚而入了。如此,嗯……”
优黛:“那里面人的命就不重要了吗!?”
司刻悬喝道:“长辈说话,岂有你插嘴的道理,还不快快退下!”
嘉厝抬手拦下:“此事还不急着下定论。司阁主,我想你也不是草菅人命之辈,定是有自己的打算,不妨说上一说。”
司刻悬:“事已至此,我想江南渊确是不在客栈的,只是不知道她是何时逃走、又逃到哪里去了。如果现在收手,无功而返,既损耗了仙门精力,又任奸佞逃之夭夭,何其窝囊?”
“那司阁主意欲何为?”
“依我看,活捉了里面那四个青年人,假意要他们的命,以此引诱江南渊现身。”司刻悬道,“如此一来,既不危及他们性命,又不至于竹篮打水一场空,方能堵住悠悠众口。”
梅宗:“话虽如此,天网已布,恶鬼既出,如何才能活捉?”
司刻悬怪异道:“这天网既是天魔台的禁术,自是有办法收放自如。只需待攻破结界那一瞬间,再撤去法阵即可。”
梅宗微微冒汗,犹豫道:“若是方才,要在瞬息之间撤掉天网还有一线之机,可如今阵已成型,恶鬼成倍召出,要压制住这群疯了的鬼修,恐怕是……”
司刻悬:“什么意思?撤不了了?”
梅宗叹气,摇头道:“已错过良机。”
这一回,连司刻悬都皱紧了眉。
他虽言语刻薄,说话做事不留情面,却也并非想要这里面四个青年人的命。再怎么说也是大夏的子民、四具鲜活之躯,与江南渊那叛出仙门、残害生灵的凶徒迥然不同。此番虽与她站在一处,却不明她真实身份,也有受了蒙蔽的缘故在里头。
若是真叫恶鬼把他们吃了去,他恐怕也是良心不安,且难辞其咎。
想到这,他不禁气上心头,心道要不是着了那妖女的道,这四人又何故陷入这等风波,这厮还要害多少人才罢休!
梅宗解释道:“如果撤走法阵,里头的恶鬼便压制不住,定是要四处流窜,去侵食城中百姓。若是现在压制恶鬼,将其强行逼回炼狱,虽要花费一番功夫,却也不是行不通。只是这天网威力太过,若是强行压制,仙门修士必将大创。总之,司阁主您说的待结界一打开就撤走天网,这一瞬间的事,稍有差池里面的人就要被尽数咬碎,是万万行不通的。关于究竟要这么做,还请诸位同僚一同定夺。”
此话的涵义是,如若要救这四人的命,只能赌上仙门弟子的安危。如若不然,这四人只能悄无声息地死在里头了!
优黛道:“诸位前辈,我们这么多人,肯定有办法对抗恶鬼的!如果此时不作为,里面那几位就必死无疑了!”
嘉厝头痛地揉揉眉心:“我们仙门身负保护百姓的责任,小施惩戒尚可,伤人性命可就违背了仙门祖训……只是幽冥来的恶鬼,实难对付啊。要救人,也必会伤及仙门弟子。”
梅宗:“我们此行只为抓捕江南渊,那四个青年受他蒙骗,也算无辜。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恐怕也难堵住天下人悠悠众口啊!何况仙门今日阵仗浩大,又有诸位元老作阵,想必是有把握度过此劫的!”
嘉厝思量一番,点点头:“见死不救,并非仙门风范。司阁主,你怎么说?”
司刻悬却道:“不可。”
身旁几人纷纷侧目,似是有话要说。优黛闻之色变:“师父,这里面可是四条活生生的人命,待恶鬼冲破结界,可真就无力回天了!”
司刻悬冷冷道:“他们四个的命是命,我仙门弟子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优黛微微一愣。
司刻悬背过身去。
如果不是腹背受敌,他不会如此绝情。
他无心要这四个青年人的命,只是正是因为天网出,他有意利用鬼修的力量对付江南渊,这样便不必折煞仙门法力,不必忌惮完颜城黄雀在后,趁乱杀仙门个措手不及。这也是当初朝梅宗要天网的原因。
可一旦为了救这四人,让仙门去承担鬼修反噬的能量,彼时仙门自顾不暇、元气大伤,完颜城伺机而动,在后方长驱直入,便有了可趁之机。
完颜城手段狠辣,多年未出,实力不详,无论如何不可小觑,此时恐怕就在哪个暗处盯着。如果这个节骨眼出了差错,被他们逮住机会,前有恶鬼后有追兵,仙门两面夹击,腹背受敌,到时只怕要溃散一团,伤亡惨重了。
他们老一辈尚且能够自保,可面对众多敌人也难免分身乏术,只怕护不住身后的弟子,那才是真正的遭难。
只是关于这些都不能为仙门所道,只能另辟蹊径从旁切入,打消他们这个念头。
“你要为了这四个素不相识的人,让自己的同门陷入不义之地吗?”司刻悬生硬地道,“何况这四人看似不知江南渊身份,可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在做戏,想为自己博一丝生机?”
他目光落在爬满恶鬼的结界上,眉间似有轻微抽搐,片刻后,缓缓地闭上眼睛:“……要为这四个不识好恶的人,赌上我仙门弟子的安危,我不同意。就算今日活捉不了他们、不能引那妖女入套,我也却不能让仙门这一众晚辈落入虎口。”
梅宗:“这……司阁主所言也并无道理。这左右都是人命,这……”
一旁的小辈听到这些谈话,不免躁动起来,纷纷低语司阁主虽是铁面嘴毒,没想到竟如此牵挂他们的安危,真是自己小人之心,错怪了他。
嘉厝赞许地点点头:“司阁主考虑周到,竟是我等狭隘了。”
司刻悬暗暗松了口气,只道不敢,心中却犹如大石落定。
此情此景,再多说就是于仙门不忠,罔顾修士的性命。优黛也只好把话咽回肚子里。嘉厝便敲板:“既如此,我等只好按兵不动,等着看这几位的造化了。”
黑气包裹的结界里,四人已经被压得透不过气。眼见恶鬼成群地增多,结界的裂痕越来越大,光是这样耗着结界终有撑开的那一刻。慕青玄回头看了眼黑暗中的房门,忧心更甚,低声道:“耶步,思德兄,风大侠还没醒,若是待会儿结界被冲开,无论如何守好那间屋。”
思德点头,耶步道:“好,我知道。”
慕青玄便不再说话。思德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后话,又问:“你们呢?”
“总要有人杀鬼。”慕青玄平静地看着外面,“我和殿下会将他们引到西北角,你们带着风大侠逃出去,为我们寻求外援。耶步,把剩下的符箓都给我吧。”
耶步急了:“青玄哥,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知道你俩有本事,但也没必要上赶着送死吧?何况你根本都没和阡哥商量!”
慕青玄:“不用商量。他乐意得很。”
耶步心道,谁听到去送死还乐意得很?一转头看到焚临阡,竟见他一贯矜傲的脸上缓缓浮现出一抹笑容,黑沉沉的眼睛都亮起来,仿若见晴,盯着慕青玄发出低低的笑。
耶步震惊地看着他俩:“干什么呀。干什么呀这是?现在是笑的时候吗?”
慕青玄笑道:“你看,我说他乐意得很。”
耶步简直抓狂:“我管你们乐不乐意!我不乐意!还有阡哥你突然站起来干嘛?耍什么酷啊,把光都遮住了!”
焚临阡衣服后摆镶的金丝线飘扬起来,烛光的反射下刺得耶步直眯眼睛。耶步顾不得欣赏,直觉他要走到哪里去,连忙伸手去扒拉他,却扒个空:“阡哥这是二楼,你再往前走要掉下去了!”
焚临阡置若罔闻,笑着摇摇头:“唯一一次没把我推开,竟是在这种关头。”
慕青玄笑道:“殿下不乐意吗?”
“以身入局,方能破局。”他道,“我愿与你闯这一局。”
分不好章节了,直接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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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9章 取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