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破竹

风云搅动的完颜城深处,从另一侧甬道传来聒噪不休的争斗声,伴随着与墙体或地面的撞击隆隆地直通脚底,不肖细想就知道战况激烈成什么样。一想到那三人的安危,问觞不禁担忧起来,连忙弯腰去拉江禾。正拽起他一条胳膊准备往身上背时,突然撞上他一双睁开的眼睛。

江禾发丝凌乱,死气沉沉地坐在角落里,冷冷地瞅着她。

问觞心急火燎,没想太多,匆匆道:“你醒了?醒了正好,快跟我走。”说罢拉他起来往前走,不料被江禾狠狠甩开了,登时脚下一个趔趄。

江禾拍了拍自己的袖子,抬起眼睑,漆黑的眼珠森然地盯着她:“去哪?”

问觞没有计较他的抵触,依旧快步上前去拉他:“跟我走就对了!事情原委我回头再跟你解释,你要是不想死就跟着我!”

江禾:“那我要是想死呢?”

问觞皱起了眉,紧紧抓住他的手腕,任凭他怎么使力都没有被撼动半分。

能被甩开一次,定然不能被甩开第二次。她知道江禾对她满心怨恨,但是如今形势混沌诡谲,完颜城定是要将他置于死地的,就算他不愿也由不得他。

她松开他的手腕,转而去抓住了他的衣襟,把他整个人往前一揪,满面寒霜:“江禾,我自始至终都没想过要害你,我也没有害过你。我不管你怎么想的,现在,立刻,马上,跟我走。如果你不想这么早就去见阎王的话。”

江禾苍白干裂的嘴唇微微一颤。

阴森昏暗的走道串起冷风来,问觞往激斗声来源处匆忙望了一眼,没理会嘴里似乎嗫嚅着什么的江禾,抓着他就要走。

江禾的身体单薄得像一张纸,被她拽着跌跌撞撞跟了几步,突然伸出双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问觞嘴里正跟他飞速地重复着关于怨蛊花的事情,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进去,见闻此举动回头道:“怎么了?”

发丝凌乱地铺散在他脸上,把他秀丽的面庞遮去大半,只依稀看到嘴唇动了两下。

问觞:“什么?”

江禾抬起头来,黑色的眼珠死寂如水,近乎失神地盯着她。

问觞心里不安起来:“你怎么了?你说话!你是不是哪里难受?”

江禾松开手,摇摇头,往后踉跄着退了两步,像是被什么东西拽住了一样,指尖颤抖着指了下黑墙阻隔的方向。

问觞上去捞他:“你过来!是不是城主在呼唤你?你别去,你到我身边来他不会……咳咳!”

正在这时,两人之间的地板突然炸开,爆裂的花火伴随着急速的气流猛地把人推了出去!问觞被迫撤了几步,挥开呛鼻的烟雾气味:“江禾!”

烟雾的那边只剩下空荡荡的走道,江禾早已不见踪影,唯有零星的血迹证明这里方才有人来过。问觞额上青筋直跳,一拳砸在漆黑的墙壁上。

他们能在她眼皮子底下带走江禾,定是不可能再叫她找到。这里毕竟是完颜城的地盘,她没办法掘地三尺地去找一个他们执意要藏的人。只是如果城主真要杀江禾,方才有无数次机会可以直接要了他的命,但是他却迟迟不动手,想必是留着江禾还有别处可用。多半是要以此为筹码来与她周旋。

事到如今也只得将这事放一放,想到杳无音讯的思德和那边三人的安危,心中焦躁更甚,转身往打斗声处飞奔而去。

完颜城走道纵横交错,九转回环,平均每条路要分出三条道来以供选择。问觞本就不太能记路,只感觉激斗声就在附近,心急火燎地沿着路线多走一段又莫名被拐到了另一边去,激斗声便就这样忽远忽近却怎么也寻不见,活像饿急时扑进大湖里去够那张沉沉浮浮不听话的烧饼、近了又远远了又近,记得人抓耳挠腮。

这时心中不禁念起耶步之前带他们抄小道时纵横捭阖的气势来了。本就烦躁的心因此火气更甚,再也懒得循规蹈矩地沿着这不识抬举的黑窟窿走了,辨清声音来源后蓄力一拳往右边的黑墙狠命一砸!

这破路不通达,她就开一条通常的大路来!

狂风裹挟着骇人的灵力和力道轰隆撞击在坚固的黑墙上,顿时飞沙扬石,灰尘沙土哗啦啦往下掉,果真砸出个大窟窿来!

她抬腿跨过破损的厚黑墙,又一拳砸在第二堵挡路的墙上!

如此这般过五关斩六将,一路到头居然就这么砸了有数十堵,所到之处无一不是残状满地,总算是走了条最短的直线。砸到最后一堵时,分明能听见里面清晰的叫骂声了。

每爆破一堵墙胳膊所要承受的冲击力都有如雷击贯体,至此拳头已经负荷到抬不起来,整条胳膊使用过度酸痛到动弹不得。她喘了口气,往后退了几步,随后一脚踹了上去!

这一脚的威力比方才那浑厚几拳还要叱咤,一堵顶天立地的高墙就就这么轰然坍塌,正中心的一大块墙体登时震飞了出去,随即墙的另一边传来一大片惨叫。

那三人正形势窘迫,被成千的精兵良将逼迫得招架不得,焦头烂额间不知从哪里横空冲出一大块墙皮厚砖,宛如陨星突袭般哐当一下把跟前的一众将兵横扫了出去!

飞砂转石裹挟着迅疾的狂风迷得人睁不开眼,耳边随即传来墙体坍塌的轰然巨响,透过弥漫的灰尘颗粒影影绰绰看见那边一人伸腿踹墙的姿势,不难想象这块墙体是从何而来。

耶步架着半跪在地上的焚临阡,半晌嘴唇动了两下,低低道:“……卧槽。”

幸免于难的完颜城将士们也呆呆立在原地,惊魂未定之余,此起彼伏地喃喃起来:“卧槽了……”

慕青玄本是站在最前端护着身后二人,僵持间没料到竟有一大块墙近乎贴着自己鼻尖呼啸而来,把近在咫尺的敌军全都撞飞了出去,此时还没缓过劲来。耶步反应过来后拼命去拽他衣角,狂吼道:“卧槽!青玄哥!你差点没了!!你脸差点被削平了!!”

慕青玄喉结动了一动,难得声音竟有点发涩:“怎么回事?”

耶步:“疯了卧槽!那边有个人一脚把墙踹烂了差点把我们扇飞啊啊!!哎……哎?”

不远处,问觞从硝烟最深处抬腿迈进,挥开漫天的灰尘,一路狂奔过来抓住了焚临阡:“你怎么了!?”

焚临阡满额冷汗,嘴唇惨白,抬头看着她,艰难地憋出几个字:“……吓死我了你。”

耶步一看见是她,登时红了眼圈,哽咽起来:“问大侠!居然是你!你吓死我们了!”

问觞匆匆道:“不好意思,没想到这一脚威力这么大,差点伤着你们。”

耶步道:“不是说这个!进了那扇门以后你突然就不见了,怎么找都找不着,那、那个城主还出来恐吓我们说,”说到这嘴巴不禁瘪了起来,忍了半天还是没憋住,红着眼眶哇哇起来,“……说你的血要被吸干了,还说要留一句干尸给我们!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啊啊啊啊啊!”

要不是此时正架着焚临阡空不出手,问觞瞧他估计是准备扑上来好好哭一场了。看这三人一脸悲痛的神情,也不好再信口说些不着调的玩笑话,只好拍拍耶步的脑袋,安慰道:“别哭了。我的体质比较特殊,在场的最不可能死的人就是我。我这不是好好回来了吗,别难过了。”

耶步胳膊垂着,歪头用肩膀衣料蹭了下眼泪:“没有难过!是高兴!不过为什么最不可能死的是你,你是什么体质?有什么讲究吗?”

问觞往焚临阡嘴里塞了颗药丸,往他人迎穴上摁了下助使吞咽,简单道:“免死体质。”

耶步:“什么意思?为什么有这种体质?谁说的?有什么依据?”

问觞:“自封的。”

耶步无声地啊了声。

待灰尘慢慢从半空中降落下来后,完颜城一众将士也逐渐反应过来,立马重新分散到四面八方以这四人为中心围拢过来,却僵持着没敢再进一步靠近。

问觞起身护在二人身前,惊鸿蓄势待发地握在掌心,声音沉下来:“临阡怎么样,究竟哪里受伤了?严不严重?”

听到这话,身后的人却都缄默起来,问觞心中一沉,抿唇道:“都说话。”

片刻后,慕青玄低声道:“……殿下身体里的残识,被夺走了。”

问觞握着的剑柄的手掌猛地一颤。

方才耶步提及城主的时候,她就该料到会有此事。

这邪气冲天的残识当初被迫塞进他的身体里时有多痛,取出来时的痛苦只会比当初痛苦一百倍。十几年的时间,这残识已经与他的血肉长在了一处,早已席卷他身体的奇经八脉,成为了身体的一部分。将其抽取出来无疑是相当于连着经脉灵根连根拔起,将每一块碎片剔骨血肉般地剥离出来。

如此这般还能活着地待在这里,已经是奇迹了。问觞不敢想象当时的情形,只感觉脑海里的惨叫声已经快要撕裂耳膜了,登时呼吸都不顺畅起来。

她暗自皱眉,稳住心神迅速道:“临阡伤得太重,再这样下去十条命都保不住,你们俩……”

说到一半顿了一顿,回头打量起另外两人,盯着盯着突然抿起了唇,脸色登时沉下去。

这两人被她盯得心里毛毛的,顿时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

问觞轻声道:“耶步,你左胳膊架着临阡,为什么右胳膊也动不了。”

耶步顿了一顿,张张嘴没说话。

“你右胳膊断了。”问觞缓缓接道,“……腹部也被扎了个深窟窿,你自己拿衣角料堵上了。真有你的。”

耶步急忙道:“我没事,我这个不是很严重……”

“青玄,你一直站着不累吗?”

慕青玄蓦地被点了名,不觉站得更直了些。

问觞瞥了眼他衣袍下摆层层浸染出来的血迹,心里的火气都要溢出来了,低骂了声:“……真有能耐,我看你是两条腿都不想要了。”

这三人一个伤得比一个重,能顾全性命已是为难,更别说要在在这精兵强将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城主刻意把她支开本该是为将其逐个击破,不料却一个都没能杀掉。依完颜城的能耐做事不该如此拖沓,只怕是夺人性命为下策,速取残识才为迫事。如若如此,他取了这最后一片残识必定是急着去启动引魂鼎了!

这引魂鼎的最后一味引便是思德的心脏,如果真在这时启动只怕连思德胸膛里那片残留的形神都保不住!

难怪……难怪小昧说感受不到思德的气息,难怪在完颜城逗留这么久却连一个大致方位都辨别不出来。

只不过如果城主果真此刻就打起了唤醒魔火的主意,想必一定都汇聚在供奉引魂鼎的密室里,思德也一定在那里!

她深吸了一口气转头压住嗓音,稳声道:“耶步,圣物在身上吧。”

耶步紧张地连连点头:“在的!”

问觞朝他伸出了手,下巴往东边示意了下:“之前我们偷来的那张布防图里,引魂鼎的位置是不是那一块?”

耶步连忙从怀里一股脑掏出物什来:“如果图是对的,那就是在最东边的密室里,只不过这里密道错综,纷繁复杂,搞得人晕头转向的,也说不准。不过总而言之就在最里面,若是依你方才的暴力行径倒是说不定能一路通关,但此情此景怕是再难下手了……问大侠,你是想到什么好法子了吗?”

问觞点点头,从心口处掏出鬼王的血:“有一个。”

耶步激动得拼命拽她衣角:“问大侠!我就知道你有办法!”

五大圣物从她掌心缓缓升起,环绕其四周的光芒变得越来越刺眼,逐渐自她掌心高升之半空,宛如金环一般在空中旋转起来。

金色的光芒变得越来越强盛,直至变作杲杲白光,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耶步狰狞地眯着眼睛去瞅:“这是什么新招式?擒贼先擒眼?你要把他们眼睛闪瞎再趁乱逃走?问大侠你真聪明,果真不失为一良策!”

慕青玄也皱眉去望,见这景象却感觉有些不对劲。

白色的光芒仿佛在半空中撕开了一道口子,好像一块巨石要从一轮瘦月里挤出来一样,这道口子被迫越开越大,大到仿佛天空被盘古劈了一斧头似的。

耶步终于反应过来:“这、这不是……”

焚临阡眉间一凛,挣扎着起身:“问大侠!!”

问觞转过身来,一把揪起他三人的衣领,一个接一个地往大裂口里面扔去!

耶步双瞳瞪得老大,一个劲想往外面扑腾,被问觞紧跟着一脚踹了回去:“出去待着,好生疗伤!”

“这就是你想到的办法!?这就是你的好办法!?啊!?”耶步在虚空裂口边缘费力捱着,叫得嗓子都快要破了,终究还是被这毫不客气的一脚踹到没了影,“你让他俩走你把我留下来!快拉我!拉我啊!问大侠我求你了我不走!!啊————”

其余二人受伤严重,已然没了反抗的能力,就这么被她毫无预兆地丢了进去。焚临阡满头大汗,深知此地他们是待不了了,留下也只是徒增负担,只能竭力喊道:“问大侠!你一起走!”

问觞用力挥了一袖子,一道无形的风波立马朝二人袭去,把他们强行扇回了快要关闭的裂口里,直至他们的拼命的呼喊声逐渐消失在最后的细缝中。

三人就这么消失在完颜城,眼下裂口缝合金光褪去,圣物重新落回掌心。至此,上千名精兵强将这广阔土地层层围困,四面八方接涌而至,朝中间的一点黑色徐徐迫近。

数以千计的重戟落在残破的地面上,连绵不绝地发出拖动的喑哑撕裂声,缓慢地朝唯一的锚点无限接近。遍地狼藉的大地上,每一层利刃所勾勒出来的伤痕都像即将在她心脏脾肺上刻下的烙印,清晰又刺耳。

兵器声和将士们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越来越近,越来越急。这块脆弱的皮肉无疑成为狼群中最诱人的诱饵,人人都渴望剁碎了咽进脾胃里,好好品味一番。问觞握紧了惊鸿,眉头紧蹙。

纵使面对的是千军万马,纵使只是孤身一人,她也不能退。

她要救思德,要救城外的人。

魔火出世生灵涂炭,她不能退!

手握冷兵的将兵们越靠越近,近到就要举起刀戟一劈而下!她暗暗运气,重新拔出了惊鸿——

正在这时,完颜城近乎崩坏的残破战场上不知哪里来的鼓声轰鸣,浑厚地笼罩在半空之上,顷刻间宛如雷击动地。

问觞微微一顿。

钟鸣浩荡,不绝于耳,她站在万人中央,心脏狂跳起来,没有再去管完颜城如狼似虎的的将兵们,居然还昂起了头,闭上眼睛皱着眉头去辨这浑朴的钟声来源。

将兵们本想趁她孤零一举拿下,不料瞧她这幅毫无戒备的模样,心中不免犯起怵来,纷纷停下了靠近的脚步。

偌大的战场在此刻居然阒然无声起来,数以千计的呼吸声在此刻被放大无数倍,却通通被掩埋在了雄厚的钟鸣之下。

在西边。

钟鸣来自西边。

如此浑厚古老的、能撼动整个完颜城的钟鸣,唯有引魂鼎可以发出。

引魂鼎发出如此浩鸣,想必是已经受了法力驱使,将要起祀了。

可布防图中所述的引魂鼎,却是在最东侧的密室里。

可出自完颜城自身的布防图又怎会有误?

是声东击西?还是布防有误,有意设计?

完颜城百亩之地,东西延绵,引魂鼎又发出昭示不过顷刻就要触发,若是走错了又该如何!?

若是晚了一步,思德的心脏就要献祭,严焰将要由此复生!

她便护不住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安泰,护不住自己的徒弟!

即便是方才要以一人对抗万人时都没有这般恐慌,她感觉心脏快要从胸膛里跳出来,冷汗唰地一声下来了。

到底是东边?还是西边?

是城主故意用这钟声迷惑她,还是他给思德的那张布防图本就是错的!?

究竟该往哪走!?

钟鸣从起初的沉缓变得愈发急促,像是在催促着要融化些什么一样,思德性命已然危在旦夕,她不敢去想城主如何剥脱他的心脏,不敢想象他就这样被献祭给引魂鼎,从此消逝人间神魂俱灭。

脑子乱成一团,她极速地喘息起来,极力用呼吸强迫自己清晰地思考。可是一闭上眼睛脑海里的全是混沌的人潮血腥的画面,战场上高举凶器浩浩汤汤的奔来的噬命鬼,震耳欲聋的叫嚣和哭嚎……乱,太乱了。思德,我究竟该往哪走!?

今日若是走错一步就将万劫不复,她强迫自己思索着方才的一切蛛丝马迹,想从中获得一丝笃定。混乱间,脑海里突然闪过江禾苍白的脸、悲切的神色、和颤抖着伸出的手指。

他在最后被完颜城带走时,显现出的不符平常的怪态,以及战战兢兢甚至是带有指向性的动作。

是西边。

江禾被带走时,费力去指的那个方向。

是西边。

江禾……

脑袋里那根紧绷的弦铮地断了!她咬紧牙关,怒目圆睁,高举惊鸿蓄力与掌,“唰”地劈开一条血路,一头往西边城池扎去!

我便再信你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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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山客
连载中枕山闲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