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夷播海边,明桥与银珠方始见到那“野兽”的真面目,却是附近牧民豢养的一头旄牛。
这里尚在他一行人驻扎的营地范围内,周遭皆竖了围栏,也有人轮流值守。牧民知道这是他们靡的临时驻地,不会到附近来放牛牧马。
这头旄牛显然是与同伴失散了。
见了人,它便似一枚石炮从炮膛里飞射而出,径奔人而来。发狂中的旄牛,四蹄如飞,震得周遭尘土飞扬,连地面都在颤动,那从它脖颈处流出的鲜血似急雨狂洒,所过之处,皆留下了一滩滩凌乱血迹。
“银珠,躲远些!”明桥不想这旄牛被一箭贯穿了脖颈竟还能如此生龙活虎的,冲银珠喝了声,便如离弦之箭朝那头旄牛冲了过去。
牧民豢养的这些旄牛皆已被驯化,性情温顺,若非受惊,几乎不会主动攻击人。明桥想到一种可能,但因还未能见到受到攻击的阿宽,也不敢臆断。
看这头旄牛体型,分明是头已成年的公牛,就是不知是哪家的。
思索间,他闪身避开横冲而来的旄牛,一个旋身又绕至它身旁,一手拽住它的一只角便翻身跃上了牛背;继而将它的另一只角也拽住了,恁是逼得它掉转了方向。
他想着将这头旄牛赶离营地和牧场,以免它再发狂伤人。
若是能尽快让它平复下来,应还来得及救下它。
然而,身下的旄牛挣扎得厉害,几欲将他掀翻在地,最后竟脱离了他的掌控,驮着他径直往黑水滩的方向狂奔而去。
他不由大惊失色。
在牧民心中,这黑水滩乃是一块被诅咒的戈壁,因黑水出其地,才得名“黑水滩”。其水色黑如漆、味臭如硫,所过之处,寸草不生,鸟兽尽绝,人畜饮之则亡、嗅之则哮、触之则烂。
因此,附近的牧民从不会往这儿来。
明桥曾被素光与古丽克孜扔进过黑水滩,发现牧民们谈之色变的“黑水”实乃脂水[2]。
然而,即便此处并非如传言那般可怕,但在这脂水遍布的戈壁滩上,日夜与那令人头晕作呕的刺鼻臭味为伍,身子再强壮康健的人,也会被这些有毒的气味熏得留下难以根治的顽疾。
如今,再临此地,明桥便觉胸口闷闷的,肺里已开始有万千只蚂蚁在爬了。
***
银珠担心明桥一人对付不了那头体型硕大的旄牛,见他骑着那头牦牛往远处去了,便打算回去将他帐前的亲卫叫来帮他。
奔跑中,她听见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抬眼望去,却见那自浓雾里策马而出的人,竟是明侍御。
银珠犹如见到了救星般,激动地抬脚就向一人一马奔了过去,又蹦又跳地冲明铃挥动着手臂,大声呼喊:“明侍御!明侍御!”
明铃提缰勒马,缓缓驱马至她身前,看这小女娘神色慌乱,已然猜到了什么。
“你可是遇到一头脖颈处插着一支箭的旄牛了?”
银珠点头不迭,一脸焦急地朝她指了个方向:“那发狂的旄牛驮着乔明往东去了!明侍御快去救他!”
听闻,明铃没再说什么,只叮嘱她跑远些,便再次纵马而去。
至夷播海边,看到那一地凌乱的血迹和被踩踏得一片狼藉的草坪,明铃再不敢多耽误,一夹马肚,继续沿着海东岸追去,直追到黑水滩,才看到了那一人一牛的身影。
她也不曾料到,自己只是一个错眼,那头受了她一箭的牲畜竟还能逃这么远。
只是,她甫一踏入这片戈壁,她座下的马便有些躁动不安,不停地踱步绕圈,响鼻不断。
明铃知道这匹马定是被这儿刺鼻的气味熏着了,便想着速战速决,就于马背上挽弓搭箭。
明桥早便看到了她,见状,忙大声阻止:“阿姊,再等等!”
明铃皱眉:“这牛已疯了,你还要放任它发狂伤人?”
明桥却信誓旦旦地道:“我快要驯服它了!”又向她解释了一句,“它应是误食了雨后的毒覃子才发狂的,及时催吐,没准还有救。”
明铃不想这个阿弟即便做了这乌孙昆莫,竟仍如少时一般,对这世间生灵始终心怀怜悯,不忍见其被杀。
看他不顾性命与那旄牛较着劲,她默默将弓箭收了起来,但双目却始终不离那一人一牛。只要那牛有一丝伤人的迹象,她会毫不容情地将其射杀。
但身下马儿愈发不安,她只能下马催它离开,自己则撕了一截衣裙遮住口鼻。
脚边便汇聚着一滩黑水,水面甚而还汩汩冒着泡。在这黑水遍布的地方待得久了,她竟也有些头晕了。
所幸,明桥似已驯服了身下的旄牛,那旄牛的模样已是平静了许多。
这一番较量,已让明桥力竭。
他在牛背上喘匀了气,正要下来查看这头旄牛脖颈处的伤势,身下的旄牛却轰然倒地。
他猝不及防,身子随之被狠狠砸到了沙石上。
掌心火辣辣地疼,手臂也在方才的较量中,被一对牛角磨破了皮。然而,他眼下已是顾不上疼痛,从沙石里爬起,几步奔到了倒地不起的旄牛身边。
不过一会儿的工夫,它身下的沙土已被血染红。看它浑身抽搐不止,口中白沫翻涌,呼哧呼哧喘着气,明桥便知,这头牦牛,已是活不成了。
他不忍见它这般痛苦,垂目深叹一声,伸手握住插在它脖颈处的箭,掌下稍稍用力,便将箭拔了出来。旄牛脖颈处的血霎时便如泉涌,片刻后,它的气息也渐渐弱了下去。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明桥并未回头,用沾满鲜血的两手阖上了旄牛双目,方始低声问着身后人:“它伤了几人?”
明铃目光在这头牦牛身上停留了片刻,这才看着他答了句:“只伤了阿宽。”
明桥眉心一紧,终是回头望向了她:“伤了哪里?可严重?”
明铃摇头:“他是被甩下牛背的,我命人将他送到公主那儿后,不曾回去过,尚不知他伤情如何。”
明桥没再说什么。因在与旄牛的较量中,被溅了些黑水在身上,他渐渐感觉浑身发热瘙痒,更觉头晕恶心,也不敢再在此地逗留,便催促着明铃:“阿姊,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先离开吧。”
明铃见他面发红、唇泛白,意识到这黑水有毒,遂拢袖将他脸上溅到的几点黑水抹去了。
出了黑水滩,她打了个唿哨,便召来了先前离去的马。
她翻身上马,催促明桥:“坐我后头,我带你回营地找公主!”
“我……我……”明桥窘迫地红了脸,头摇得似拨浪鼓,“我这般大了,怎能与阿姊同乘一匹马?”
“明桥,”明铃正容亢色道,“你浑身皆在发热,唇色也发白了,应是中了毒。莫要再磨蹭了,快上来!”
明桥自也知自己中了毒,犹豫了一会儿,也不再扭捏,顺从地上了马。待坐稳,他却道:“大春姊姊应没见过黑水毒,阿姊还是送我回自己的毡房,我自己知道如何处理这身毒。”
明铃将信将疑地回过头,触到他满是恳求的目光,只能点头应了他:“好。”
***
银珠一直坐等在明桥帐前,见他被明铃带了回来,忙起身迎了上去。
见明桥一下马背便开始呕吐,她不由急红了眼:“乔明,你怎的了?”
她伸手欲扶住他手臂,却被他急急躲开了:“别碰我!离我远一些!”
银珠被他这罕见的冷淡态度弄懵了,更有些委屈:“不碰便不碰,凶什么凶!”
明铃适时道:“他一时着急言语急了些,你别放在心上。”又向她解释,“他身上的这些黑水有毒,碰不得,你听他的话,离远一些。若是有心帮他,便去附近的湖里打些水回来。”
银珠一听明桥中了毒,也不再同他置气,立时叫上他帐前那名唤巴依的亲卫随她去打水。
明铃将明桥安置妥当,因自己不便留下来照看,只能吩咐他身边亲卫伺候。临走前,她不放心地叮嘱:“我先回去瞧瞧那阿宽的伤势究竟如何,待你这头方便了,便派人去公主帐前知会我一声儿,我带公主来看你。”
明桥点点头,见她衣裙上也沾了几点他身上的黑水,忙提醒道:“阿姊回去了,也用清水洗一洗身子,煮一些酪浆喝。”
“我晓得,你照顾好你自己。”明铃说完便出帐牵马离开了。
明桥心里却惦记着那头被弃于黑水滩的旄牛,待随银珠打水的巴依回来,便交代他:“你带两三人去一趟黑水滩,记得驾车去,将那儿的一头旄牛带出来送去牧民的牧区,让牧医看看那头旄牛是否是因误食了毒覃子才发狂攻击人的,若真是中毒,那便火葬。也顺便打听那是哪家的牛,让他一家找他们的部侯再领一只牛苗;也让他们部落里的氏族长老组织牧民尽快将牧场的毒覃子铲除干净。”
巴依领命去后,银珠才问了一句:“那牛是吃了覃子才发疯的?”
明桥道:“泰半如此。”又笑睨着她问,“你还敢采覃子来吃么?”
银珠见他都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了,竟还不忘取笑自己,恨得咬牙皱眉,下意识想要出言反驳。但见他模样,又不忍心,只忿忿道了句:“我不同你计较!”她扭身便走,行了两步路,又回转身冲他道,“我就在外头守着,你若要帮忙,尽可使唤我。”
明桥却不领情:“我身边多的是人使唤,暂用不到你。”
今日,他是伤病之人,银珠不欲同他计较,只腹诽了他两句话,便道:“那你将你帐前的一个人借我半日,我要去帮牧民铲覃子!”
明桥自是应她,却仍是殷殷叮嘱着她:“铲覃子时,当心些。”又用乌孙话唤了名亲卫到跟前吩咐,“她这人又皮又莽,你将她看紧些!”
“靡放心!”
待将一切事交代完毕、遣散了帐中诸人,明桥正欲脱下衣裳清洗身子,不想甫一起身,竟一头栽了下去。
***
明桥隐约感觉有双手为他褪去了衣裳,继而温柔细致地为他擦洗着身子。肌肤沾到清凉浸骨的湖水,身上的燥热瘙痒瞬间被压了下去,让他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舒服的轻哼。
他缓缓睁眼,便见他的大春姊姊就跪坐在席上,正低垂着眼认真专注地替他擦洗着手臂。
“你醒了?”章怀春一抬眼便见这郎君正痴痴地看着自己,不由笑了,却是催了声,“既醒了,那便自己翻个身,我再替你将后背擦一擦。”
明桥这才发现自己上半身裸着,下半身的衣裳也是换过的,不禁红了脸:“是姊姊帮我换了衣裳、清洗了身子?”
章怀春见他一脸期待,面上不由一热,微恼微怒地瞋了他一眼:“你在想什么?”又伸手轻轻推了推他的肩,“翻个身。”
明桥翻身面对着她,却是钻进了她怀里。
章怀春身子顿时僵住了,只觉一团火扑到了自己怀里,烧得她浑身发软发热,红晕自脖颈蔓延至双耳。
她欲将他推离自己怀抱,然,他上身未着寸缕,她的手掌甫一贴上他的肩头,就被他肌肤上的热意烫得收回了手。
为他擦拭身子时,她不觉有什么。但眼下,她连碰他一下也觉羞窘,竟是连话也说不囫囵了。
“你……你这样……我如何帮你……”
明桥却将她环得愈发紧了,脸埋在她怀里蹭了蹭,嘟囔了一声:“这样也能帮我擦背。”又抬起脸,双目盈盈地看着她,“姊姊,我头晕沉沉的,胸口也闷,你让我在你怀里躺一会儿。躺在姊姊怀里,我便没那么难受了。”
章怀春看他唇色依旧发白,身子仍在发热,也只能任他躺在了自己怀里。
明桥如愿以偿,不觉眉开眼笑:“大春姊姊果真疼我。”
听及,章怀春双颊飞霞,“啪”地将手中才拧干的凉帕盖在了他双目上。
明桥揭开眼上凉帕,又捉住她的手腕将帕子塞进了她手中,笑着提醒她:“姊姊才用这帕子为我擦拭过身子,可不能再用来为我擦眼。”
章怀春没理会他的打趣,掀起眼帘乜他一眼:“躺好!”
明桥再不和她打趣,阖上眼便老老实实侧躺在了她怀里。
凉水浸透的帕子贴着肌肤轻轻游走,他却觉,那是执帕之人隔着衣裳在温柔地抚摸他。他不由想起了在车师后部驿馆的那一夜,她也曾这样小心温柔地抚摸过他。
此刻,他躺在她怀里,被一片馨香温软包裹着,难免有些心猿意马,马儿甚而几欲挣脱缰绳。
肩上忽一痛,却是她狠狠掐了他一下。
他茫然睁眼,正看到她红得滴血的脸庞。
“收心!”章怀春红着脸轻斥一声,便欲将人推离自己怀抱。
明桥窘迫又难堪,但想着他又不是没在她面前露出真面目,察觉到她的意图,他立时伸臂紧紧揽住了她的腰身,双目迷离地望着她问了句:“这回,你不愿帮我么?”
章怀春心里虽臊得慌,但依旧强作镇定地认真回答了他:“这回不行。你中了毒,我得先为你解毒。”
明桥道:“我这毒无需解,过段时日便痊愈了。”
“哪有毒不解便能自愈的?”章怀春只当他在说胡话,拿手背去贴他额头,眉心几乎拧成了结,“你是不是烧糊涂了?我问过你帐前的人,他们说,人畜若是进了黑水滩,沾染了那里的黑水,鲜少有能安然活下去的。阿宽也说,你曾被素光扔进过黑水滩,后来逃去匈奴,你便险些儿因这毒丧命。”
“我这不是还活着么?”明桥坐起了身,抬手替她抚平眉心,笑着安抚道,“我上回在里头待了将近半月,也能活下来,在今日之前,也不曾毒发过,可见只要不去饮那黑水,便无事。”
章怀春并未出言反驳他,执起他的手臂欲按揉他的肺经。但念及他尚在发热,按揉时,若稍有不慎,恐会加重他的病情,遂将双臂从他腋下穿了过去。在他怔愣之际,她一手环抱住他,另一只手的食指与中指却是按压在了他背后一侧的肺俞穴上。
她按揉了几下,在他耳边问:“疼么?”
明桥不知她在做什么,但她环抱住自己的姿势太过亲密,他脑子晕乎乎的,脸枕在她肩头懒懒答了声:“有些疼。”
章怀春神色微变,又去按压他另一侧的肺俞穴。
这回倒不用她问他,他便委屈嘟囔:“姊姊,疼,你轻些。”
章怀春面色变得愈发凝重。之前为他把脉,她便疑心他早已被毒气伤了肺,只因他身子强健,生生将那瘀积在他肺里的毒压制住了。
那毒就堵在他肺里,若再不将其拔出来,待病情恶化,那便是神仙也难救了。
只是,她对那黑水毒一无所知,一时不敢胡乱给他开药吃,只能先用针灸为他拔毒。
她正要与他商量疗毒一事,耳边忽传来一声轻问:“阿宽的伤势如何?”
“你放心,他没大碍,只是伤了皮肉筋骨,休养十天半月便好了。”章怀春道,“倒是你,为了救下一头牛,竟毫不顾惜自己的性命。你早已被那黑水滩的毒气伤了肺,本该远离那里,怎还不要命地往里头闯?”
话到最后,她语气不由严厉了起来,甚而带着一股怒气;泪水却不可抑制地从眼里滚落而出,啪嗒啪嗒落得急,很快便浸湿了他的肩头。
明桥一见她哭便慌了神,忙从肩头扶过她的脸,一面为她拭泪,一面柔声宽解着她:“姊姊,你太杞人忧天了。我的身子我心里有数,这毒奈何不了我。只要热退下去了,我便好起来了。”
章怀春见他仍是这副满不在乎的态度,不禁恼了:“你还不将自己的身子当回事!你在质疑我的医术么?你是不是觉得我这双手早已救不了人了?”
“姊姊忒会冤枉人了!”明桥唯恐她会胡思乱想,连忙解释,“我只是不想姊姊为解我这身毒以身犯险。”
章怀春目光一闪,竟是埋头避开了他的双眸。
见她这躲闪的态度,明桥眉峰骤紧,一手捧起她的脸,双目紧紧逼视着她,幽幽问:“果真被我猜中了。你想要取黑水滩的黑水来钻研,是也不是?”
章怀春没否认,却仍是低声为自己辩解:“我只是取来看看那黑水里头究竟有什么,并非是要以身试毒。你肺里瘀积的毒,我能用针灸为你拔出来,但还须佐以汤药。只是,我尚不知这黑水毒究竟是何毒,也不敢胡乱为你配药,只能先取来黑水……”
“你不许碰这水!”明桥忍不住打断了她,“那黑水就是脂水,你若要为我解毒,给我配些清热解毒、宣肺平喘的药吃便好。”
“不知病因,怎能胡乱吃药?”
“你就当是拿我试药,”明桥道,“就像从前拿我试针那样。”
章怀春听他竟提起了她从前做下的荒唐事,脸面登时涨得通红,又羞又窘又怒。她扭开脸,眼圈不禁又红了:“你不信我,不愿让我为你拔毒,倒也不必这样讽刺我。”
明桥不想她竟会将自己的话曲解至此,无奈一笑:“姊姊如今惯会胡猜乱想。我若不信姊姊,怎会放心让姊姊拿我试针试药?姊姊也该重拾往日的心气。你师承徐公,行医多年,正如良医之三折肱、梁丘子遇虺毒而获瘳[3],救人之术早已烂熟于心,这拔毒之法自也难不倒姊姊。我信姊姊,所以,愿以身试药。若是成功了,也算是为我乌孙子民造福了。”
他执起她紧紧绞在一处的手,语气清润温柔得如同浸了水般:“大春姊姊,你只有护好自己,不以身涉险,方能救我和那些误入黑水滩中了此毒的人。你便依我这一回,别去碰黑水滩的水,好么?有我这个中了毒的人在,你在我身上多试试,总能配出解毒药方的。”
章怀春早便没了从前行医治病时的从容自信,不亲临黑水滩探查一番,不多在一些人身上试几回,她不敢胡乱在明桥身上用药。
他是乌孙昆莫,不能出事。
扬州水疫时,外大父为救深受水蛊虫折磨的扬州吏民,也曾拿人试毒试药。她如今这般做,实也是为了乌孙千千万万人民,外大父应不会怪罪她、责骂她。
纵要怪罪、责骂,她也会受着。
心里有了决断,她便不再有一丝犹疑。哪怕会因此入地狱,她也不会再改主意了。
“大春姊姊,”明桥见章怀春始终沉默着不曾回应自己,心下不免慌乱起来,直盯着她的眼问,“你在想什么?为何不回我话?”
章怀春笑着摇了摇头,顺势依偎着他,头枕着他的肩,轻而柔地问:“明桥,若我死后真入了地狱,你真会去陪我么?”
明桥不假思索地道:“不论生与死,姊姊去往何处,我都会相从。”
意料之中的回答,却依旧让章怀春心头发热发软。情难自禁之下,她微抬脸,双唇便印在了他喉头上,手也顺着他的腰腹滑了下去。
但她终究理智尚存,手指只在他裈裤的束带上缠了两圈,便将手收了回来。
明桥被她这一番撩拨,那早已被他拴住的马儿又开始躁动不安,隐有脱缰之势。
此时,他是怨她的。
她不愿帮他便算了,却偏还要在他安分老实后,又来逗他。她收手抽身得容易,却不知他压根经不住被她这般逗弄。
马儿若是脱了缰,是会失控的。
***
“公主,邓傅御来了。”
明铃的声音如一记惊雷在帐内两人的心头划过,将两人都吓得慌了神、乱了手脚。
听到毡帘被轻轻掀起又被轻轻放下的声音,章怀春想也未想便将怀中的人大力推了出去,胡乱扯过堆在一旁的一条毡毯将人裹住;又慌慌张张整理着被明桥那双手揉乱的衣裳。
余光瞥到这郎君斜躺在席上、一手撑着头看着自己笑,那条裹住他的毡毯不知何时滑落至了他腰间。他这半遮半掩的样子活像只魅惑人的精魅,让她倏地烧红了脸。
她埋头将毡毯扯过他肩头,他却又将其扯落肩头,双目直勾勾望着她:“热。”
章怀春没好气瞪了他一眼,但看他双颊烧得通红,又心疼万分地叮嘱他:“我让你帐前的那亲卫煎了药,你吃了药便好生休养着,我夜里再过来看你。”说完便提裙起了身。
明桥慌乱拽住她衣裙,满是怨念地看着她:“你就这样扔下我走了?”
章怀春往他身下瞟了一眼,又红着脸飞快收回了目光,故作镇定地道:“邓傅御从赤谷城来夷播海寻我,怕是有什么要事,我得去见见他。”
明桥眼神倏地一黯,不满抱怨:“姊姊好生无情!方才分明抱我抱得紧,转头便要扔下我去见旁的男子。”这般说着,他已是慢慢松了攥住她衣裙的手,翻身背对着她道了句,“那你走吧。”
章怀春见他又是这般作态,无奈至极。但因急着去见邓傅御,她也没心思去哄他,只切切叮嘱着他:“记得吃药。”
明桥心不在焉应了声好。直至她的脚步声消失在帐内、射进来的一片天光亮了又暗,他才从席上坐起了身,目光沉沉地盯着那片微微晃动的毡帘。
他断定,那邓傅御定是带着大汉太皇太后崩逝的消息来见她的。
而他,终究没能亲口将此事告知她。
他这人其实自私也霸道,丁点儿也不想看到她为他的仇人伤心落泪,亦害怕她的心沉溺在悲伤里时,会与他生隔阂。
他只想与她同悲喜、共爱恨。
***
章怀春甫一踏进公主帐,安然坐于席上饮茶的邓石便立时起身迎向她行了一礼:“公主。”
章怀春笑道:“傅御不必多礼。”她揖请对方入席,候其坐下,便又对明铃吩咐了一句,“烦你再煮一壶茶送进来吧。”
明铃应了声“诺”,便退出了毡房。
章怀春就着席上还剩下的半壶茶斟出一盏饮下润了润嗓,目光落在邓石脸上,见他一脸凝重,她脸上的笑也不由敛了几分,正色问:“傅御不辞辛劳从赤谷城来这夷播海见我,是为了何事?”
邓石见她心情甚好,便知那乌孙昆莫并未将太皇太后崩逝一事告知她。他轻叹一声,语气沉痛地向她禀道:“公主,太皇太后崩了。”
闻言,章怀春只觉心口如同被巨石砸中。她虽早已知晓她那个姨母时日无多,但真正听到那人身故的消息,她依旧感到震惊,随之而来的悲伤更是如浪潮一般,一波接一波地向她扑来,似要将她吞没。
“公主节哀!”邓石温声宽慰道,“奴婢这里还有一封太皇太后的密信。是我们来乌孙前,她老人家交给奴婢的,特嘱咐奴婢要在她去后交给你。”说着便自袖中取出了一只巴掌大的信函,恭恭敬敬呈上。
章怀春强忍住几欲夺眶而出的眼泪,颤抖着双手从他手中接过了信函。函内安安静静躺着一卷缣帛,她迟疑着取出、展开,看到上头熟悉的笔迹,那人的音容仿若浮现在了她眼前。
太皇太后在信里的言词如同她的人一般,严肃冷厉,所言皆是家国大事,一片谆谆教诲之心昭然于纸上。
即便谈及自己生死,她的文字亦好似波澜不惊的湖水,平静,坦然。
她言——
天不假年,尔接此书之日,吾寿数已尽矣。今与尔长辞,尔善自珍重,毋以吾之遽殁而损尔之志。死生有命,吾已无憾矣,尔其勉旃,勿堕我汉家威仪。
勉之,勿怠。
章怀春将这段文字反复看了多遍,直至缣帛上的文字渐渐变得模糊,她才将缣帛收进了信函内。
再抬眸,她已擦干了眼角的泪痕,强忍着悲痛问邓石:“傅御看过这封信么?”
邓石摇头:“不曾。”随即又话锋一转,“不过,太皇太后将这信交予奴婢时,曾与奴婢细说过这信里的事。”
章怀春遂虚心请教:“那太皇太后在信里要我留意鲜卑的动静,是何意?”
邓石道:“公主应也知道,已故的鲜卑单于是太皇太后一力扶持起来用来牵制匈奴的。他尚在世时,他手底下的那些部落便敢时常骚扰我大汉边境,但有他约束着,那些部落也不敢太张狂。可他才去世不久,鲜卑便乱了。
“鲜卑乱了,其实是好事。他们越乱,边关才会越安宁。太皇太后要公主留意鲜卑的动静,实则是让公主想方设法与当年入了鲜卑的卫崧搭上线,将这人控制住,做我大汉在鲜卑的内应。”
“想方设法?”邓石虽未言明想什么方设什么法,章怀春却已明了了他话里的未言之意,“他如何会受我所控?姨母是想利用我侯府二女公子来控制他么?”
“公主莫要多想。”邓石道,“太皇太后并非是想要二女公子涉险,反倒是想要公主设法将人从鲜卑救出,将二女公子‘控制’在我们手上。如此,那卫崧才会老实听话,不敢轻易背汉。”
章怀春被激起的一点怒火遂平息了下来,眉目间却笼罩着一层愁云。
她比任何人都想要救出二女公子和阿兄,只是,随她常驻乌孙的使团里多是侍御、乐工,裁缝与工匠,留下来的护卫也不过十来人。这些人从前皆是护卫天家的羽林卫,头一回出雒阳随她来乌孙,从未踏足鲜卑,若是派他们潜入鲜卑,言语不通的他们,怕是才入鲜卑,便会枉送了性命。
她也曾想过,让明桥派人潜入鲜卑为她打探二女公子与阿兄的消息,但想到乌孙若是介入此事,那便是将乌孙置于了刀斧鼎镬之上,不但会惹来大汉的猜忌,甚而会遭来鲜卑的报复。
她不能因一己之私,罔顾他人性命,将乌孙牵连其中。
邓石见章怀春紧锁着眉头始终不曾表态,遂开口打破了两人间的沉寂:“公主,奴婢此次前来,一为传信,一为向公主请命,恳请公主准许奴婢去一趟鲜卑。”
章怀春大惊失色:“傅御怎能只身入虎穴?”
邓石却云淡风轻地笑道:“公主莫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是我大汉的公主,也是我大汉的持节正使。只要公主信得过奴婢,许奴婢持节前往鲜卑,奴婢定会将二女公子带回来。”
章怀春并未应声。这个曾侍奉在孝元皇帝身边的中常侍,两鬓虽已斑白,但那双眼依旧炯炯有神。
她听到他问:“公主可还记得那首预示大汉国运的诗谶?可还记得那句‘司马门前胡马嘶’?”
章怀春脑中神经骤然紧绷,眼神倏地黯了下来。
她如何会忘记?
心潮翻涌间,她已是将那首诗谶缓缓吟了出来:
“黄巾乱,歌太平,天下皆入三分中。
卯金刀,鬼八千,余下一分在江东。
渔翁之利谁坐收,司马门前胡马嘶。
生民煎煎念佛陀,拈花一笑万法空。”
若非这首诗谶,她的阿父何以会被冤杀?她的四妹妹又怎会华年早丧?她的阿兄与二妹妹又怎会身陷鲜卑、至今生死难料?她与郑纯又怎会走到今日这般田地?
想到郑纯,章怀春的心海便再难平静。只是,她才一念及他,明桥的脸便毫无预兆地跳出了她的脑海,霎时惊得她的心头如鹿撞,窘迫又慌乱。
恰在此时,明铃送来了煮好的茶。
许是贼儿胆底虚,这时再见明桥的这个阿姊,触到她那双沉静的眼眸,章怀春便觉自己方才的心思已被她看透。
明铃却是不知她的心思,为她与邓石各自添了一盏新茶,便道:“公主,明桥在帐外。”
陡然听到“明桥”二字,章怀春便紧张得浑身如针刺,竟未能明白“明桥在帐外”是何意。
“你说什么?”垂放在腿上的手不觉紧握,她讷讷问,“他在帐外作甚?”
明铃不知她为何会这般紧张,狐疑瞅她一眼,便垂下了眼帘:“他说有要事同邓傅御商量。”
听及,章怀春心底忽就腾起了一丝怒火:“他还在发热,再要紧的事,也不比他身子重要。你让他回去好好休息,待热退了,再来见邓傅御。”
“我吃过药,热已退了些。”
毡房的帘子忽被一只筋骨分明的手从外撩起,明桥的声音亦随之传了进来。章怀春循声望过去时,他已自顾自地抬脚迈进了毡房;近了席间,他便理所当然地坐在了她身旁,丝毫不在意席上三双异样的目光。
绥宁公主毕竟还未与这乌孙王行昏礼,这乌孙王便与她并膝而坐,邓石很想斥责此子无礼。但见章怀春只面上露出了一丝诧异,并未对此子的行径多说什么,他也只当没看见,敛衽向其行了一礼。
明桥受了他的礼,取过案上一只杯盏,自斟了一盏茶慢慢啜饮。
章怀春见他只顾饮茶,催了声:“不是有要事同邓傅御商量么?快些说了回去歇着。”
明桥这才放下杯盏,笑望着邓石道:“傅御与公主方才的谈话,我在外头都听见了,我想要与傅御相谈之事,与你们的太皇太后有关,还望傅御能为我解惑。”
邓石目光微凝:“王想知道什么?”
明桥直言不讳地问:“你们的太皇太后真是病逝的么?”
闻言,章怀春看着他的眼神里不觉染了几分疑惑与探究,不知他为何会生出这样的疑心。
邓石更是陡然绷直了身子,话语里已有几分警惕:“王此话是何意?”
明桥往章怀春手边的那只信函上扫了一眼,面带几分讥笑:“我的意思是,你大汉的这位太皇太后的死太过蹊跷巧合。怎偏就在北单于上雒阳觐见你汉家天子的当口,骤然薨逝了?”
“王多心了。”邓石不知这乌孙昆莫究竟知道了多少内情,试图打消他的疑虑,“生死无常,谁又能预料生死?这一切,实乃巧合。”
明桥见这人不肯如实以告,还欲再追问下去,衣袖忽被扯了一下。他偏头垂目,正看到章怀春将手从他衣袖上收了回去。
“我看你也没甚要紧事,老实回去歇着。”章怀春面色不喜地看着他催了一声。
被如此催赶,明桥心有不满,但见她脸色,也只能闷闷不乐地起了身。
章怀春又吩咐明铃:“你送他回去吧。”
明桥却道:“我自己回去。”
章怀春恍若未闻,只看着明铃,无声催促着她。
明铃知晓这是要自己盯紧明桥的意思,暗叹一声,便起身将浑身是气的人扯出了毡房。
邓石是头回亲眼目睹章怀春是如何同这位乌孙昆莫相处的。思及那乌孙昆莫离开前的脸色,他终究有些不放心,小心觑了章怀春一眼,斟酌着道:“那人毕竟是乌孙的王,公主如此待他,下他面子,若是他记恨于心,日后怕是会受他磋磨虐待。纵你身后有大汉为倚仗,但他若是以夫妇之事来搪塞,天家也不好插手,到头来,受苦的还是你。”
章怀春的心尚还牵在太皇太后崩逝与鲜卑内乱诸事上,乍闻这般苦口婆心的劝诫之言,不由呆了半晌。待反应过来时,她窘迫得脸皮微红:“乌孙昆莫非器小之人,傅御不必为我忧心,我行事有分寸的。”
听言,邓石遂不便再多言,继续被明桥打断的话:“奴婢方才所请,还请公主应允。”
章怀春迟疑着不肯应下:“此事太危险,傅御且容我再考虑考虑。你老一路舟车劳顿,先在这儿好好休息两日吧。”
话毕,她便唤来了明桥安排在自己帐前的两名亲卫,交代两人在附近寻一块地,搭间供邓石及随行护卫休憩的毡房出来。
那两名帐前亲卫领命离去后,章怀春又亲自为邓石续了一盏茶,与他闲话家常一般问了句:“姨母身故一事,我心里头其实也有疑虑,傅御能否为我解惑?”
邓石不禁为难笑了:“公主这便有些为难奴婢了。若非都护城送来消息,奴婢也会同公主一般,至今也不会知道太皇太后身故一事,又遑论知道她老人家究竟是如何身故的?”
“傅御真不知情?”
“奴婢可指天立誓。”
章怀春唯恐邓石真的立誓赌咒,忙道:“傅御不必如此。”她执盏垂眸轻轻啜饮了一口茶,轻叹了一口气,“是我多心了。”
***
将邓石安顿好,章怀春便将明铃从明桥那头唤了回来。
她请明铃入席,问了句:“明桥可有好好休息?”
明铃摇头苦笑:“他便不是个老实乖顺的性子,只会恃宠而骄,如今还在同公主置气,如何肯好好休息?”
闻言,章怀春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却也没再多问明桥的事。
“我这时候唤你回来,”她道,“实则有件事要你去办。”
明铃听她语气郑重,立时正襟危坐:“公主有事尽管吩咐便是。”
“这事有些风险……”章怀春面带愧色地看着她,迟疑了许久,才道,“我想让你再进一次黑水滩,取些黑水回来。”
明铃双目陡张,茫然不解地问:“那黑水有毒,不可饮,不可嗅,不可触,公主取来做何用?”
章怀春也没想着瞒她,坦白道:“明桥早已被这毒气伤了肺,为拔净这些瘀积在他肺里的毒,我得尽早配出解这黑水毒的药方。但要配出药方,我总得知道这黑水究竟是何物。有了药方,才好在牲畜和牧民们身上试药,待验药无患,我才敢用在他身上,他也便不会再像今日这般毒发了,附近的牲畜与牧民日后也能少些后患。”
明铃一听她竟还想着让牲畜和牧民们试药,素来冷静的脸上也不由露出了些许惊愕震悚:“公主要在人身上试药?”
章怀春点头。
明铃少见地有些慌张,劝道:“还请公主三思!试药会死人的!若是激起民怨民愤,公主在乌孙的处境,将会变得极其艰难!”
章怀春见她急得脸面通红,忙出言轻声安抚:“你少安毋躁,不必将事情想得那般严重。我不会强逼牧民们试药,会将一切后果交代明白,自也少不了他们的酬劳。香饵之下,必有悬鱼;重赏之下,必有死夫[4]。你只管先取来黑水,试药一事,我自会寻这里的部族首领和长老商量。”
明铃仍觉不妥,但知劝不住她,也不再多说什么,起身向她辞行:“那我先去了。”
章怀春望着她点了点头,叮咛道:“当心些,记得快去快回。”
明铃点首应诺。
抬脚行了两步,身后又传来章怀春的声音。
“取黑水一事,且先莫声张,尤其不能传到明桥耳里。”
明铃回眸无声无息地注视着她,良久,方始无奈应了声:“好。”
***
明铃离开后,章怀春便将曾烧毁的那卷医书寻了出来,想要将这卷医书重新誊抄一遍。
草原的夏季,日昼甚长。滴漏已滴过戌时三刻,日头还挂在山坳里,迟迟未落。
章怀春头回亲身经历这样漫长的夏日白昼,至今仍有些不习惯。
她揉了揉酸疼的肩,想着不能再冷落那个还在同自己置气的人,遂搁笔起了身,简单收拾了一番,便出了帐。
她先去探望了阿宽,发现阿宽的帐中除了她派来的帐前亲卫,明桥也派了一人来此照看。
阿宽被旄牛甩下牛背,因周遭是松软的草地,他只是筋肉受了损、气血有些瘀阻,并未伤筋动骨。
章怀春见他伤势并未恶化,心稍安,细细叮嘱了一番,便出帐往昆莫王帐去了。
王帐前,那个她挂念担忧的郎君,不知何时在夷播海边设了席。席上置了一张长案,案上书简纸帛、笔墨尺规错乱陈列。
而明桥,却枕着双手伏卧在席上,紧闭着双目,似是睡着了,身旁还有两位亲卫在为他打扇驱蚊。
明桥其实并未睡下。章怀春向海边走过来时,他即便不曾睁眼,双耳也早已辨出了她的脚步声。
他唇角微扬,直至她的脚步声在他身前停住,他才张眼掀起眼帘,不言不语地凝望着她。
那两名为他打扇的亲卫见了章怀春,忙将手中毡扇搁置在一旁,双手交叠于胸前,倾身向她行了一礼。
章怀春看一眼一言不发的明桥,继而将目光落在了那两名帐前亲卫身上:“我同你们的靡有些话要说,你们先退下吧。”
亲卫应诺起身。不想抬脚还未走出两步远,他们阿娇靡那不辨喜怒的声音便自身后幽幽砸了过来。
“你们是谁的人?我让你们走了么?”
两名亲卫只得向章怀春投去歉意的一瞥,相继返身折回到了席上,执起毡扇继续为其驱赶蚊虫。
明桥心满意足地再次阖上了眼,好似视章怀春为无物。
章怀春并不着恼,神色如常地行至席边屈膝坐下。她从一名亲卫手中讨过毡扇,一面轻摇毡扇,一面轻声询问身侧的亲卫:“你们的靡,夜里的药可曾吃了?”
亲卫摇头:“靡不肯吃,药还在炉上温着。”
章怀春并不意外,轻叹一口气:“你将药送来吧。”
明桥未发话,亲卫不敢应下。
章怀春知晓他的顾虑,遂瞥向了明桥——他仍旧紧闭着双眸不吭声,却压不住嘴角的弧度。章怀春不禁觉得好笑,知晓这只刺猬已收起了身上的尖刺,怕是忍不了多久,便会向她敞开肚皮了。
果不其然,不过须臾,他便按捺不住了,轻声催促着那亲卫:“去将药送来。”
那亲卫忙不迭地起身,快步向王帐行去,很快便送来了药壶与药碗。
明桥适时睁了眼,目光在两名亲卫身上扫视了一眼,便神态慵懒地道:“这里用不着你们了,都下去吧。”
两人皆如蒙大赦,对着他与章怀春先后行了一礼便回到了王帐前。
章怀春看他终于愿翻身面对自己,遂抬起手背贴上了他的额头。他额上热意退下去了一些,但听他方才同那两名亲卫谈话,他的嗓音已不再清亮,她便知道他已开始咳嗽了。
“起身吃药。”她催了他一声,欲将手从他额上收回,他却又将她的手紧紧抓在了掌中。
“你喂我。”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道。
章怀春只觉他的双目似两泓流淌着月色的溪流,里头潋滟生辉,晃得她目眩神迷,心如船儿在水中晃。
她垂眸避开他这能蛊惑人心的眼,只盯着他的脸问了句:“不同我置气了?”
明桥指腹在她掌心不住摩挲,望着她的双目里霎时流露出了一丝委屈:“你都当着外人的面赶我走了,我不能生你气么?”
“再气也不能跟自己身子过不去!”章怀春正儿八经地道,“你嗓子都有些哑了,是不是开始咳嗽了?”
明桥老实点头,却仍想着为自己辩解:“我并未跟自己身子过不去,不过是药吃得迟了些,想着等姊姊来了再吃。”又拿她的手去贴自己的脸颊、额头,“你摸摸,我热退了。”
“好了,吃药吧。”章怀春从他掌中抽出了手掌,取过案上的药壶倒了一碗药,却并不喂他,“汤药苦口,就别让我喂了,快些喝了,也能少吃些苦。”
明桥这时也愿顺着她,起身接过药碗,便将碗中药一饮而尽。
“明日,你若不再发热了,我便要开始为你施针拔毒了。”章怀春殷殷叮嘱着,“针灸后,须缓行徐步,切忌大动,动则伤经。”
明桥不住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他搁下药碗,将人揽进怀里,抬手向她指了指东边夜幕下的几颗星子,“天要黑了,姊姊陪我看星星。每年的这个时节,时常能见到飞星。今日天晴好,又是个不见月的夜晚,没准能见到星陨如雨的奇观。”
注释[1]:旄牛,古名,即牦牛。
注释[2]:脂水,古名,即石油。
注释[3]:引自汉 ·孔鲋 《孔丛子 ·嘉言》。
注释[4]:引自汉·《黄石公三略·上略》。
黑水滩是私设,参考新疆克拉玛依市的黑油山。
注:黑油山的石油是重质石油(区别于轻质石油)。
插播一条小剧场
【怀瑜】
怀:我若是下了地狱,你会陪我下地狱么?
纯:你怎会下地狱?
怀:若是下了呢?
纯:你不会下地狱。
怀:我是说如果。
纯:我不会让你下地狱的,我会代替你下地狱。
【春桥】
春:我若是下了地狱,你会陪我下地狱么?
桥:姊姊不会下地狱的。
春:若是下了呢?
桥:那我下去陪你。
这个小剧场算是两个男主对待这段感情的态度,郑纯是献祭自己也要拯救女主,明桥则是生死相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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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4章 第五四章 爱怨缠心毒缠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