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第四九章 人生有酒须当醉

章怀春是同金琇莹的商队、萧期主仆三人一道儿前来车师的。因槐序留在了乌孙,她也便未让青楸随行,只将明铃与银珠带在了身边。

此行,她本也没打算让银珠随行。却是这女娘听闻汉军大败北匈奴,竟在她一行人启程后,悄悄尾随其后,被发现后,竟哭求着让她带上她。

章怀春担心自己若不带上她,她会一个人偷跑至北匈奴的地界,也便将人带上了。

至于金琇莹,因此地有她经营的一家酒肆,此行本在她计划之内。

而萧期,羁留在外一年有余,本应在乌孙大局已定后,随萧太尉一行人回雒阳复命,他却以“身弱多病”为由,多次向朝廷上书乞休。

他身弱多病虽为真,章怀春却知,他解官挂冠,实则是为了前往鲜卑寻她家二女公子的下落。

自去岁北匈奴犯边,大汉原也联合了鲜卑攻打匈奴。但因鲜卑单于檀石槐于今岁年初病逝,鲜卑各部首领为争权,互相攻伐,鲜卑内部也因之分裂。

因着这一缘故,鲜卑也便没能参与金微山一战。

鲜卑内乱,各部纷争不休,章怀春本想劝萧期从长计议,这郎君却一刻也等不得,在金满城歇过一宿,将阿宽托付给她后,便与阿细离开了车师。

他离开时,阿宽因被阿细敲晕了,醒来后,哭着追了一路,那二人早已走得远了。明铃将人带回来时,这人的眼泪便未断过。

“郎君嫌我无用,不愿带着我。早知如此,我当年便不贪嘴了,该学一身武艺的。他与夫人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还有何脸面活在这世上?”

章怀春不知如何劝他,只道:“你盼着他与二女公子些好吧。他身陷匈奴一年有余,也能带着你们安然逃出,这回,定也能带着二女公子平安归来的。”

阿宽却道:“在匈奴,那北单于是因郎君汉使的身份,才不敢对他下杀手。但郎君如今已不是汉使了,那鲜卑还有个一心盼着他死的卫崧在,他去了鲜卑,便是羊入了虎口。”

章怀春道:“你忒小瞧你家郎君和我家二女公子了。鲜卑越乱,二女公子逃离鲜卑的机会便越大。何况,有我侯府的小侯爷在,他拼了性命也会护着二女公子逃出来的。”

“章小侯爷有这般神勇么?”阿宽不信。

若非面对的是侯府大女公子,他便要嘲笑她净会说大话。

章怀春点头:“你常随你家郎君身侧,应从他那儿听闻过章小侯爷曾单枪匹马闯贼窝,后又带着这群贼匪收服了白莲峰那一众匪徒。牛渚矶一役,他又带着二女公子冲破重围,逃了出来。这回,我信他定也能救出二女公子。”

阿宽分明瞧见她眼中含了泪光,知晓她定是忆起了那段痛彻心扉的悲惨往事,遂不敢再说丧气话。而他又何德何能,竟能让天家亲封的公主来劝慰自己,若是再不见好就收,便有些不识好歹了。

他擦干眼泪,打起精神道:“大女公子,我不再说那些丧气话了,会老老实实跟在大女公子身边等郎君和夫人来寻我。郎君和夫人都说我细心,大女公子若有需要我做的,尽管吩咐我去做。”

章怀春见他终于不再哭丧着一张脸,心口微松:“我也不需你做什么,只别给我添乱便好。”

***

刘睿带兵抵达车师后部的这日,车师后部王作为东道主,为安排汉军与乌孙昆莫会面,特设宴款待了双方。

为表诚意,明桥特将亲手绘制的一卷舆图命亲卫呈给了刘睿。

“此乃净海至塔城一带的舆图,有了这卷舆图,乌维便犹如瓮中之鳖,可一战而擒。”

“王有心了!”刘睿受了乌孙的这份人情,笑道,“乌孙若能助我大汉一举擒获乌维,大汉必不忘乌孙的这份情!”然,刘睿仍旧心有疑虑,“不过,我听闻王娶了乌维的女儿,怎么说,那也是王的外舅与妻子,王与他父女二人并无深仇大恨,反而是与我大汉有些仇怨,王此番相邀,要捉的鳖真不是我汉军么?”

明桥故作不知地问:“将军这话倒让我有些不懂了,我与大汉何来的仇怨?”

刘睿见他神色坦荡得不似作假,让人窥不见他这张纯良无害笑脸后的心思,愈发觉得这乌孙新昆莫心思深沉,不可掉以轻心,遂也不与他绕弯子打哑谜,直言:“明家的事,王莫非没有一丝怨言么?”

明桥早便料到他会当着自己的面提到明家,垂眼饮下一口酒,复又抬眸看向对面那人,唇角牵出了一丝凉凉的笑:“刘将军,你怕是对我有些误解。明家因我阿母与人私通生下了我,觉得她给明家添了丑,长年累月将她锁在院子里,不许她出门见人,甚至在她染病后,放任她病情加重,也不愿给她请医工来医治她。她又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但他们就是想要熬死她,以为她死了,明家的名声便干净了。

“他们害死了我阿母,又为了荣华权势舍弃了我,我恨他们还来不及,怎会为他们的死怨恨大汉?若非那时的我无处可去,我又何必委屈自己寄身在明家?明家的遭遇,是他们咎由自取,实乃大快我心!”

听他这番激愤之言,席上众人面色各异。

耿校尉满目通红地盯着他,手背上青筋凸起,几乎将手中的酒盏捏碎。若非席上有许多双眼睛盯着,他定要将这忘恩负义之人痛揍一顿。

刘睿看着他的目光却晦如深渊,始终一言不发地打量着他。

席间静悄悄的,最后还是车师后部王开口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乌孙王命多舛,如今也算是苦尽甘来,愿助刘将军共灭匈奴,也是弃暗投明。有乌孙在后协助刘将军,那乌维这回怕是插翅也难逃了!”

有车师后部王打圆场,刘睿遂打消了对明桥的疑心,也不再故意为难他。

双方摒弃了前嫌、消解了疑心,后续的谈话也相当顺利。

宴席结束,刘睿见明桥似已醉了,便吩咐长子将人送回去歇着;而他却是将跟在明桥身边的幼子留了下来。

“元戈,你留一下,我有话问你。”

***

夜幕落下,寒意亦随之而降。

明桥的身形甫一暴露在寒风里,便被冻得一个激灵,酒霎时被冻醒了一半。

行了一半路,他以要散酒气为由,婉拒了刘元弋送他回驿馆的请求。

刘元弋见他身边跟着亲卫,也没坚持。但他对明桥在席上说的那番话始终耿耿于怀,在对方已走出了好几步远后,他又抬步跟了上去,唤住了他:“乌孙王,请留步。”

明桥停步回身,借着天上月光打量着他:“还有事么?”

刘元弋深吸一口气,豁出去道:“王在席上说的那些话,是真心话么?”

“刘小将军是何意?”明桥警惕道,“你在替令尊试探我么?”

“不,”刘元弋有些窘迫,“我是为明家三女公子来问你的。”

“三女公子……”明桥有一瞬的失神,但很快清醒了过来。

即便这郎君搬出了他的三姊姊,他也不信他。

“那便请小将军将我在席上那些话如实告诉她吧!”他笑道,“还有句话,也请小将军替我转告她——明桥早在七年前的春日里死了,那一年里,明桥便还了明家的恩情,乌孙的阿娇靡与明家、与她无丝毫关系。”

刘元弋失望极了。

他本还犹豫着为阿锣向他讨一封信,看来是不需要了。

“王的话,我会带给她的。”他向他行礼,仍不忘叮嘱一句,“外头寒气重,王散了酒气便回驿馆吧。”

不想,话音方落,他便见一道黑影自他身后蹿出,径奔那乌孙昆莫而去。

砰!

只听一声闷响,刘元弋便见那黑影一拳挥在了那乌孙昆莫脸上。那黑影还欲故技重施,却是乌孙昆莫身旁的亲卫率先反应过来,一步冲到乌孙昆莫身边,抬臂挡开了那黑影的拳头。

月光钻出云层,刘元弋也看清了那黑影的面容——正是方才也在席上的耿校尉。

他看这人双目通红,一脸凶相,那模样分明是醉了酒。眼下,他已是来不及多想此人与乌孙昆莫有何冤仇,唯恐他还要借着酒劲拿乌孙昆莫出气,忙上前去拦架。

“耿校尉!耿校尉!”他挡在耿校尉面前,大声唤,“你醒醒酒!那是乌孙王,你认错人了!”

“我没认错人!”耿校尉恶狠狠地盯着明桥大声叫嚣着,“我打的就是他这忘恩负义的狗辈!刘小将军,你让开!让我再好好教训教训这狗崽子!”

刘元弋见劝不住这人,只能去劝那亲卫:“耿校尉醉了酒,误伤了你们的王,明日,我定会带他上门赔罪!眼下,你还是快带你们王离开吧!”

“呸!”耿校尉冷笑,“谁要向他赔罪!管他是乌孙王,还是乌龟王,我见一次打一次!”

刘元弋恨不能将他的嘴缝上。他正欲再去劝那亲卫快些带明桥离开,那个自挨了打便一言不发的人忽笑着说了句:“刘小将军不用担心我会记恨耿校尉,我还不至同一个醉后耍酒疯的粗人计较。”言罢便朝两人一拱手,“告辞。”

***

章怀春因担心明桥席上为应酬饮多了酒难受,便托阿宽熬了一锅醒酒汤。

车师后部的驿馆是一座建在高地上的土堡,依地势而建,形似一艘搁浅在沙地里的船。章怀春与明桥分别住在船尾与船头,照章怀春的脚程,自船尾行至船头,也要一盏茶的时间。

她在明铃的陪同下,提着一壶醒酒汤行至明桥所在的院舍时,他院舍内的亲卫却说他还未回来。

章怀春只当那头的宴席还未结束,让明铃先回去后,她便进屋等着了。

夜里寒气重,她担心醒酒汤冷掉,请亲卫帮自己生好炉子,她便将壶中的醒酒汤在滚水里温着了。

等候的时间里,她在书案上看到一卷摊开的竹简,遂拿过来看了。她以为是一卷兵书,却不想是一卷游记。看上头墨痕犹新,文字更是戛然而止,她便知,这是明桥自己撰写的一部游记。

他的文字虽不及郑纯深秀隽永,却也生动有趣。他写武陵的山山水水,不写那山那水如何巍峨如何壮阔,眼里好似只看得到吃的玩的。若非看到了他的这些文字,她竟不知城外那座山里有许多野果、野兽,还有许多她从未涉足过的地方。

他写他在山里捡到福星后,因他舅父不愿家中子侄豢养猫狗,他如何日夜缠着他舅父哭闹,才使得他舅父因不胜其烦而松了口。

章怀春能从字里行间想见他的欢喜,但这些欢喜因福星被残忍杀害而戛然而止。

写到福星的死,他便没再写下去了。

屋外忽有了人声,她轻轻放下手中的竹简,起身理了理衣裙,又扶了扶发髻,这才提裙迎了出去。

她本是欢欢喜喜出屋来迎他,却不想,他见了她,竟夺路而逃。

“站住!”方才那一眼,章怀春看到了他左眼似肿了,他这一跑,她便愈发断定自己并未看花眼,“你再跑试试!”

这一句威慑,果真逼停了他的身形。

章怀春这才绕过屋前的亲卫,缓步行至他身前。看他抬臂遮住了半张脸,仍是一个劲地躲她,她一把扯住他右臂,不容拒绝地道:“随我回屋。”

“这么多人看着,你还凶我。”明桥小声嘟囔了一句。

章怀春不由抬目环顾了一圈,这院中值守的亲卫触到她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垂下了眼,眼观鼻鼻观心,双目再不敢放在两人身上。

“他们没再看着了。”章怀春放缓了语气,“不想被人看见我凶你,便老老实实随我回屋,再老老实实向我交代你脸上这伤的来历。”

***

回了屋,明桥怕自己的伤吓着章怀春,始终用衣袖挡着脸。

“明桥,把脸露出来。”章怀春已绞了凉帕子,“没有冰,我先用凉水为你敷一敷。”

“丑……”明桥将脸遮挡得愈发严实了,“我怕姊姊会嫌我。”

章怀春道:“我脸上生疱疹时,你也不曾嫌我丑,我自也不会嫌你。”她一手牵住他衣袖,语气严厉了几分,“治伤要紧!再耽误下去,你这张脸十天半月也好不了!你莫非要一直躲着我么?”

明桥见她变了脸,不敢再忤逆她,只得不情不愿放下了衣袖。

因耿校尉挥拳过来时,他有意避开了脸,那人一拳便挥在了他的左侧眼角周围。如今,他的左眼已无法睁开,轻轻一碰便会疼。

章怀春见了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满眼心疼:“你忍一忍,我先为你敷一敷,再回我那儿为你取一些清热解毒、消肿止痛的药膏来。”

明桥却道:“姊姊吩咐我的人去取药,你不许离开。”

章怀春微怔,继而笑应了声:“好,就依你。”

将取药一事吩咐下去,她便扶着他的脸,来来回回为他敷眼。

“今日见刘将军,不顺利么?”她问。

明桥摇头:“很顺利。”

“那你的脸为何会受伤?”章怀春不信。

回来的路上,明桥便已想好了说辞,见她问,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席上吃醉了酒,天黑没看清路,不慎摔伤的。”

“明桥,”章怀春敛眉,“我是医者,不要想着骗我。若是你不愿同我说实话,我便将随你赴宴的亲卫唤进来,让他将宴席上发生的事告诉我。”言罢,她放下帕子便欲起身。

明桥慌忙扯住她手臂:“姊姊不许唤他进来!”

“那你自己告诉我左眼的伤是怎么回事。”

“是被耿校尉打的。”明桥吐出这句话,遂将席上的事全盘托出。

章怀春始终一言不发听着,听到耿校尉因他席上那番话特意追出来痛揍他的这一拳,她终是听不下去了。

“明日,我让他来向你赔罪!”她轻捧着他的脸,一脸认真地看着他道。

明桥却摇了摇头:“他打了我,我心里反倒好受些。”说着便将人揽进了怀里,闭着眼在她耳边道,“有姊姊疼我,便够了。”

章怀春被他随口而出的这句话搅得心潮起伏。他的心意总是这般坦率炙热,似烈日高悬,明晃晃地照着她,无需她去猜。

她忽觉心里头也被这光照得亮堂堂、暖烘烘的,情不自禁地抬臂,从后抱住了他。

“你后悔么?”她轻轻问,“为消了大汉对你的疑心,你不惜自揭伤疤,逼着自己去恨明家,甚而还要斩断与明家人的牵绊,让自己成了个忘恩负义、数典忘祖之辈。明桥,你会后悔么?”

“总好过时时被大汉猜忌,到头来又要连累姊姊。”明桥右眼微张,目光幽深地盯着虚空中的一点,“素光的长子还在大汉,大汉留他一日,我这昆莫之位便一日坐不安稳。所幸他还未长成,我只有在他羽翼未丰前,让大汉彻底认可了我,才能没有后顾之忧,一门心思去笼络乌孙人心,从而在乌孙立稳脚跟。只有立稳脚跟,我方能熬到为明家伸冤的那一日。”

章怀春听他还存着为明家伸冤的心思,思及自身,虽不忍灭了他心里这点希冀,却仍是实事求是地道:“令舅父生前与那些欲与大汉交好的匈奴部落首领确有来往,即便他并无二心,只是想要招降那些匈奴部落,但这已成了明家的罪证。

“太皇太后与那些朝臣难道不知明家是冤枉的么?但明家依旧被安上了谋逆之罪,朝中更无一人敢出面为明家说情。那时,你便应能想到,明家这是树大招风,早便成了旁人的眼中钉。

“如今,明家已被定罪。你身为乌孙的王,要为明家伸冤,便须借大汉朝臣的力。但他们之前便不曾出面,你又如何指望他们在明家已被问罪后再去触这个霉头?”

“所以,我才说我得熬啊。”明桥幽幽道,“熬到你们的太皇太后与那帮落井下石的朝臣都不在了,明家的冤情才有昭雪的一日。”

他从她肩头抬起头,目光沉沉地凝视着她的眼:“知道我一直盼着你姨母去死,姊姊会因此疏远我、不要我么?”

他的目光似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深黑,幽邃,肃寂。

章怀春如被一张网网住了心神,竟不敢直视他的眼,更不想回答他这个问题。

她垂下脸,头抵着他的胸口,双手轻轻抓着他胸前的衣襟,不答反问:“你恨她,是不是也恨我?”

“她是她,你是你,我分得清。”明桥一手扶过她的脸,与她目光平视,“回答我之前的问题。”

章怀春却偏开了目光,低低道:“我最后一回见她,她已是病体沉重,算来也没多少时日可活了。虽我也恨过她、怨过她,但她不在了,我还是会难过、会伤心。”她又将目光转向了他,嘴边牵出了一抹苦笑,“知你恨她,甚而盼着她去死,我听了也很难过。但这是你与她之间的恩怨,我总不能逼着你不去恨她。只是,我失去了太多,私心里,自不想失去她,也不想失去你。”

“有姊姊这句话便足够了!”明桥脸上顿时如春光乍泄,笑意盈满整张脸,“姊姊日后要多说一些我爱听的话。”

章怀春见他尝到一点甜头便又开始胡言乱语,净说这些让人面红心跳的暧昧之语,心不由怦怦跳不停。她正了神色,正要告诫他莫要得寸进尺,他忽一手轻抬起了她的下巴。

她尚来不及反应,他的拇指指腹便压在了她唇上,唇亦随之压了下来,却是亲在了他自己的指背上。

她一时怔住了,脸上如有火在腾腾地烧。

他应在席上饮了许多蒲陶酒,衣上依旧残留着丝丝缕缕甜腻的蒲陶果香,呼出的气息亦带着蒲陶的甜香,生生将她的心也熏醉了。

她被他此番行径弄得醉昏昏的,他却已从容抽身而去。

再回来时,他的手中已多了一瓶药,正是她从乌孙带来车师的药。

见了这药,她登时面如充血,又羞又恼:“方才有人进来过?”

“我的人还不至如此没眼色。”明桥在她身边坐下,“知道你在我屋里,他们怎会冒冒失失闯进来?”他拉过她的手,将药瓶放入她掌心,笑着凑到她跟前,“姊姊为我上药吧。”

章怀春正为他的话而不自在着,将药送还他手中,便提裙起了身:“让你外头那些亲卫为你上药,我要回去了。”又一指炉子上温着的醒酒汤,“记得喝醒酒汤,不然,明早醒后会头疼。”

“不!”明桥伸手扯住她衣裙,抬头望着她,“你为我上了药,我再送你回去!”

章怀春担心自己再与他多待片刻,会无法压住体内那股蠢蠢欲动的念头,只能狠下心拒绝了他:“我不用你送,你上了药、饮了醒酒汤,便早些歇息。”目光瞥到案上那卷游记,她又道,“你写的这卷游记很有趣,有闲时,便再多写一些吧。”

明桥因她拒绝为自己上药,心里正生着闷气,听她提起自己闲来无事胡乱写的游记,并不领情:“涂鸦之作,怎及郑郎君为姊姊作的那篇《神女赋》?”

听言,章怀春勃然变色:“你又提他作甚!”

明桥却是一脸无辜地看着她:“提也不能提么?”

章怀春愤怒也委屈,但看到他眼角处的伤,只能将胸中的这股气压了下去,轻声道:“你知不知,你提一回他,我便会想起他?”

“我不提,你便不会想起他么?”

“你定要这般歪缠下去么?”章怀春只觉心力交瘁,有气无力地道,“你既这般在意我与他的过往,那便不要再为难自己,还是找个身心干净、眼里心里只有你的女娘吧。”

“你又想舍弃我!”明桥心如刀割,那只完好的右眼里不觉湿润了,“姊姊为何总能这般轻易就能将我舍弃?你心里真的有我么?”

章怀春避开了他的眼,神情恹恹地道:“你觉有便有,你觉没有便没有。”顿了顿,又低叹一声,“明桥,你让我太累了。”

明桥如闻霹雳,喃喃重复着她的话:“我让你太累了?”他一点点松了攥着她衣裙的手,转过身不再看她,“那你走吧。”

章怀春看他整个人好似蔫了般,忽觉心口堵得慌。她想对他说些什么,他忽回头向她看了过来,就用那只受伤的眼睛冷冷觑着她:“走啊!随你去哪里,我不会再求着你留下来了!”

章怀春双眸陡然眯起,眉头紧蹙,双唇紧抿,一言不发、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看他也不甘示弱地与她对视,她心底再次被他激起了几分怒火,弯腰拽住他的衣襟,抬起左手便一掌掴在了他那半张完好的脸颊上。

明桥不料她会突然掴自己的脸,瞳孔陡张,一脸的不可置信。

“还敢不敢将方才的话再说一遍?”章怀春用指腹轻揉着他的右脸,说出的话却蛮横霸道,“再敢说这些话,我便打到你不敢说为止。”

明桥已不是头一回挨她的打,只是这回挨打的缘由,与从前皆不同,他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方才那一记耳光,她分明舍不得用力,掴在他脸上,不痛不痒的。她却为此心疼得不得了,一双手在他脸上轻轻地抚、慢慢地揉,早便将他的心都抚平揉化了。

“姊姊打过郑郎君么?”他觑着她神色,有意要火上浇油。

而她听他再次提起了那郎君,眼神果真再次冷了下来,亦将手从他脸上收了回去。

“他从不会像你这般恼我气我。”章怀春冷着眉眼看着他,朝他摊开右手,“药给我。”

明桥知她是要亲自为自己上药,忙将药交了出去,却又小声嘟囔着:“你待他也不像待我这般蛮横霸道,你只会凶我打我,也不知哄一哄我……嘶!”

她涂抹了药膏的指腹忽压在他的伤处,他顿时被她指腹的凉意激得一个哆嗦。须臾,他沾了药膏的地方便好似被火燎着了;随之便有无数细针戳开他的皮肉,不断往皮肉更深处扎去。他一时觉伤处火辣辣地疼,一时又觉伤处痒剌剌地燥。

偏她为了惩罚他,下手也没个轻重,折磨得他只能开口求饶:“姊姊……姊姊……疼……你……消消气……”

章怀春这才将手下动作放轻了,小心细致地为他涂完药,又对着他的伤处轻轻呵了几口气。

明桥的身子忽僵住了。这几口气呵在面上,似猫尾一下一下轻轻在扫,酥酥麻麻的。他的面上倏地腾起了阵阵热意,心在疯狂跳动,潜藏在体内的欲几乎要冲破束缚,让他只想将眼前的人揉进自己身体里。

然而,他却在她再次凑过来时,狠心将她推开了;继而慌慌张张奔到了里头的寝室。

章怀春见他举止异常,放心不下,遂起身跟了进去,却见他已背对着她蜷缩在了屋内的那张土炕上,嘴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

她以为他是伤口疼得受不住,疾步过去炕床边坐下。看他脸上通红一片,上头更是沁满了细汗,她愈发心焦:“明桥,你身子不舒服么?”说着,她便用手背去触探他额头、脸颊,他却一手抖开一旁的被褥,将自己从头到脚都罩在了里头。

“姊姊,我……我没事……就是……”他的声音从被褥里头传出,破碎嘶哑得厉害,“你先回……”

“你到底怎的了?”章怀春不待他话音落,便大力扯开了他头顶的被褥,俯身再次触摸他红彤彤的脸颊,“怎的这般烫手?是不是酒劲上来了?我去给你盛醒酒汤。”

“我没醉……”

明桥缓缓张开了眼,那眼里湿漉漉又热烫烫的。

他用半撒娇半埋怨的语气道:“都怪姊姊,是你害得我这般难受。”

章怀春看他情态,恍然明白了什么,脸霎时热了。她看他忍得辛苦,坐在炕边静静看了他许久,终是下定了决心:“让我看看。”

“看……看什么?”明桥一脸惊疑地问。

章怀春并不应他,只是一言不发地盯着他,而她的手已悄悄探入了被褥之中。

被她的指尖触碰到的那一刹,明桥只觉脑中发出了一阵尖锐的嗡鸣之声,好似一瞬飞上了云端。但巨大的羞耻又将他从云端一把拽了下来。他立时捉住她的手腕,一脸难堪又惊恐地看着她:“姊姊在做什么?”

“我在帮你。”章怀春神情坦荡,“我说过你难受时,我可帮你。”

明桥一脸难为情:“姊姊又不许我亲近你,能如何帮我?”又羞怯怯瞅她一眼,红着脸道,“况我……我还未做好与姊姊坦诚相见的准备,如今这样子忒丢人了。”

“此乃人之常情,并不丢人。”章怀春循循善诱。

思及方才那一瞬的欢悦,明桥终是弃了心底的那点羞耻,松了钳制她手腕的手掌,转而坐起身、揽住她的腰便将人抱上炕紧紧拥住。

“放松些,明桥。”章怀春察觉到他的身子绷得太紧,抬手轻抚他后背以示安抚。

她的手带着些许凉意,极其温柔耐心,竟慢慢消解了他的紧张不安。他索性闭了眼,任那丝丝凉意攀爬至他的四肢百骸。

窸窣声里,他感觉自己的胸腔被她的手温柔拨开,随即,他的心,便被她抓住了。

他陡然睁开了眼,昏暗中,他看到灯火在晃,墙上的影子在晃,他的心亦在晃。

眼里似起了雾,她隐约瞥见了她泛红的耳尖,心念一动,便张嘴含住了。

***

“姊姊也这样帮过郑郎君么?”为章怀春细细擦拭着手指,明桥冷不丁问出了这样一句话。

章怀春脸上红晕未褪,听他又问出了这样煞风景的话,“啪”地便将他的手拍开了。

明桥话一出口便后悔了,忙伸臂将人紧紧搂住,连连认错:“我错了!我错了!姊姊若气我,便打我吧!”

章怀春怒火难消,但见他又是这般作态,也不想再同他针锋相对,只能将心头的怒火压了下去。

“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她拨开他的手臂便下了榻,一面整理衣裙、发髻,一面道,“明日,我再来为你上药。在我来之前,你先用热帕子敷一敷,如此养个六七日应就能养好了。”

明桥却道:“明日,我想进金微山猎犀牛。”

“何必这般急?”章怀春不想他会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待与匈奴的战事了了,你再猎也不迟。”

“不,”明桥摇头,坚持道,“姊姊的身子等不到那时候。”谈到正事,他的神色也认真了几分,“明日,我便同刘将军说一说,他知道我此行是为你取药,想也不会为难我。取到犀牛角,我会命人给你送来,便不再到车师落脚了,会直接回乌孙。”

章怀春眉轻蹙:“你带上我。”

“不成!”明桥想也未想便拒绝了,“你就留在这里!待我们与汉军击退了匈奴,我再来接你。”

章怀春神色瞬间黯淡了下去。她知自己跟着他只会成为他的累赘,也没再坚持,只问了句:“战火会烧到赤谷城么?”

明桥知她是在担心亲人的安危,拉过她的手,安慰道:“你放心,有了汉军相助,匈奴便越不过净海去。不到一月,我便能来接你。”

章怀春遂不再多问,但看到他只能睁开一道缝的左眼,又不太放心:“你的眼睛……”

“姊姊放心。”明桥低头亲吻她的掌心,继而抬脸看着她笑道,“我只有这张脸讨姊姊喜欢,会好好养着的。”

听及,章怀春嗔怪道:“你又在阴阳怪气拿话刺人!”

“那除了我这张脸,姊姊还喜欢我哪里?”明桥趁机道,“下回再见,我便大方一回,你若还有喜欢的,我便让你看个够。”

“你在说什么胡话!”章怀春从他掌中抽回手,看了他半晌,方道,“离开前,来向我辞行。”

“好。”明桥点头而应,“姊姊要记得想我,千万要顾好自己的身子。”

明桥母亲的死在第一卷·第十三章提过一嘴,这个伏笔埋太久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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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9章 第四九章 酒力渐浓春思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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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女怀春
连载中谢不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