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入那间不能轻易踏入的屋内,明桥始知不是他的大春姊姊要见他,而是那坐在她身侧的女娘要见他。
那人的眉眼大变了样,他费了一番工夫才认出了她。
离开侯国那年,她不过是个才至及笄之年的女娘,活泼天真。多年未见,她已然变得成熟稳重了许多。
她与她阿姊坐在一处,他才发现,这对姊妹的眉眼竟格外相似。只是因性情不同,给人的感觉全然不同——一个柔似一江春水,纵使天寒时会结冰上冻,冰川下仍是一江缓缓流淌的春水;一个似一把开了刃的刀剑,锋芒冷冽,唯有入鞘时,她的锋芒才会被掩盖,仍带着年少时的几分天真娇痴。
只是,本该亲密无间的姊妹,脸上却并无重逢的欢喜之色,两人间的沉默弥漫在整个屋子里,冷凝沉寂的气氛让明桥感到提心吊胆。他甚至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良久,章怀春似才留意到他,神色淡淡地对身旁的女娘说了句:“你要见的人来了,你们去外头说话吧。”
她的冷漠,让章叹春禁不住红了眼眶。她不远千里冒着烽火而来,得来的不是她的温情话语,反而遭到了她无情地驱赶。
离开雒阳前,她分明还会温声细语地交代自己要好好照顾家人。为何短短不过三四月,她便好似变了个人,变得如此不近人情?
眼下,纵使自己心中有诸多委屈,可看到阿姊枯瘦憔悴的脸,她满腔的委屈皆化作了怜惜心疼。当下,她也不顾阿姊冷淡的脸色,挨蹭到她身边便抱住了她腰身,仰起脸看着她道:“甭管阿姊如何冷言冷语对我,你也是我的亲亲阿姊!纵使你不想见到我,我也会去见你,好教你知道——无论你身在何方,你并非是孤身一人,我们心里始终牵挂着你!”
章怀春心口如被火燎了一下,心上坚冰似有融化的迹象。
然而,不过须臾,牛渚矶的血雨便将她心上燃起的一点火苗浇灭了。
她轻轻拨开三女公子抱住她腰身的手臂,扭过身子,右手半掩着面催促她:“凉州烽烟四起,你不该如此冒冒失失地跑来这儿,见过你想见的人后,你便回侯国吧。”
章叹春见她始终是这一副冷淡模样,心上很不受用,却又不想再次与她针锋相对,又惹怒了她。
青楸适时上前在她耳边轻声劝了句:“我在外头长廊里设了席,女公子先随明桥到外头叙叙旧吧。”
***
明桥已先一步在长廊里坐等着了。
见青楸引着章叹春往这头而来,他正要起身迎上去,便听这女公子落落寡欢地在向青楸吐着苦水:“阿姊似不想见到我,好似变了个人,我只是提了一嘴姊夫,她便甩我冷脸。青楸,究竟发生了何事?阿姊拼着性命生下的孩子,她为何舍得送出去?”
青楸瞅一眼端坐在席上的明桥,他却冲她一笑,不动如山地煮茶,丝毫没有避开的意思。
思及这郎君也算是知情人,至今也不曾在章怀春面前胡说,她便无视了他的存在,只低声询问章叹春:“女公子既是与郑郎君一道儿来的,这一路上,他不曾告知你缘故么?”
章叹春摇头:“我与姊夫虽是同路,但他一路上话很少,他身边又都是护行的人,我甚至连见他一面也难。”
青楸也便不再多问,言简意赅地将章怀春舍弃孩子的前后缘由说与了她知晓,继而又认真叮嘱着:“大女公子因孩子一事,心里头有了结,对郑郎君也有了怨,不愿旁人再提起他。还请女公子莫要再在她面前提到郑郎君,也多体谅她一些儿。她这是病了,有些时候,说出的话,并非她本意,她也不是故意要甩你冷脸的。”
“我并非不知体谅阿姊,只是心疼她,看她那副生无可恋的模样,心里难受。而我……”章叹春喉间刺痛得如吞下了数根银针,嗓音一度哽咽,“我甚至不能……不能留在她身边陪着。她赶我走,我走便是,可她如今这样子,我又如何能放心得下?我都看到了,她……她手指头上布满了针尖大小的伤,额角也有伤……阿姊是不是会自己伤害自己?”
青楸沉默了。
这段时日,章怀春总说有人在她耳边咒她去死,那声音吵得她夜里无法入睡。她额角处的伤,便是她为了摆脱那声音,自己撞墙磕伤的。
但这事说出来,也不过是徒惹三女公子担忧。
青楸深吸一口气,面不改色地牵起了嘴角:“那伤是大女公子不当心磕伤的。女公子也不必太过担心,大女公子身边有我们日夜守着,药也一直在吃,她这郁症会好起来的。”
章叹春并不信她言辞,还欲追根究底,却见那席上的郎君忽起身朝她遥遥行了一礼:“女公子,茶汤已沸,还请入席一叙。”
青楸见明桥适时为自己解了围,也便顺着他的话笑对身旁的女公子道:“你们好好聚聚,我再寻一些从雒阳带来的茶点送过来,也好为你们佐茶。”说完,便匆匆离开了。
章叹春暗叹一口气,只得朝明桥走了过去。
“多年不见,女公子英姿更胜当年,我险些儿不敢认。”明桥迎几步将人请入席,坐下之际,便扯开嘴角冲章叹春寒暄了一句。
章叹春只是歪着头、蹙着眉打量着他。他目光坦荡清明,无一丝含糊暧昧之情,有的只是见到故友的欢喜怡然。听他一如从前亲切的口吻,她从阿姊那儿受的委屈,好似被抚平了。
然而,他不肯以真面目与她相见,这又让她心下黯然。
“你这模样,我也险些儿不敢认!”她故作轻松、一脸嫌弃地道,“既是伪装,你也不知给自己做张漂亮些的面皮,这张脸也忒寒碜了!”
她话里没有生疏之意,明桥心上顿觉亲近了不少,笑道:“我原来那张脸太招人,你阿姊担心我被人惦记上,才命我换了这张脸。”
他本是无心之言,章叹春却似被人戳到了痛处,目光顿时黯淡了下来,一张脸却涨得通红。
“谁会惦记上你!”她恼羞成怒,双目圆睁,“只有你这个心术不正之人,才对我阿姊怀着不轨之心,处心积虑地接近她!”
明桥莫名,不知她好端端地为何便发怒了。思及银珠因阿兄为金珠张罗婚事一事也冲他无端发火,他愈发觉得自己八字许是同这些女娘们相冲,今生怕是个孤寡命。
“女公子既当我是个心术不正的,我也不敢再与女公子同席了。”他饮尽盏中茶,虽面上带笑,看向章叹春的那双眼里却凉似水。
“告辞!”明桥起身一拱手便离了席。
章叹春半晌都未能从他骤然转变的态度里回过神来。
眼前这个人,换了副皮囊,里头似也换了个芯子。
阿姊也好,昔日旧友也罢,为何皆待她如此冷淡?
她心底忽涌起了一股怒火,起身冲明桥离开的背影喊了声:“站住!”
明桥身形微顿,缓缓转身,笑容疏离:“女公子有何吩咐?”
章叹春朝他一步步走近,最后在离他一尺之距的地方停下,目光紧紧锁着他:“听闻你娶了匈奴公主,是么?”
“你问这个作甚?”
“你只回答我是与不是!”
明桥听她话里压着一股火,垂下的目光扫过她腰间,发现她的右手已搭上了她腰间悬着的那把短剑剑鞘上。剑鞘乃珍珠鱼皮制成,其上麒麟纹清晰可见,正是他离开侯国前为她准备的笄礼。
看来,因他娶了匈奴公主一事,她已对他动了杀心。
“你来凉州真的只是为了见你阿姊么?”他依旧对她的问题避而不答。
“你回答我的问题!”章叹春失了耐性,怒视着他,眼中已含了泪,“你是不是娶了匈奴公主?”
明桥恍然从她这双带着怒火的泪眼里明白了什么,心中诧异了许久,才神色坦荡地回了她:“是。”
章叹春握着剑鞘的右手猛地紧攥成拳,眼中泪无声滑落。这泪似将她那深埋于心还不曾诉之于口的情愫也一并带走了,她眼中只剩无尽的失望与愤恨。
“我真是信错了你!你果真与匈奴有勾结!”
话音未落,明桥便觉面上一寒,她的剑锋已至眼前,贴着他的面刺过。避过她这欲置他于死地的一刺,他在她密不透风的攻击下,只能借着长廊的柱子躲避。
她的武艺虽有一半承自于他,但这些年过去了,她的身手已然敏捷灵活了许多,出手也更干脆利落。那不要命的架势,俨然是从战场上带来的。
明桥见这样只顾躲着不是法子,又怕这儿的动静惊动了屋里的章怀春,只能正面迎上章叹春的剑锋。他一个瞬移移至她身后,便从后截住了她握剑的手腕,焦急出声:“你冷静!我娶匈奴公主,这背后有缘故,你听……”
“你娶了匈奴女人,便是背了大汉!”章叹春压根不听他的解释,恨恨道,“我一路从武威而来,你知道那儿死了多少人么?明桥,你是在大汉长大的!你怎能……怎能娶匈奴女人?”
“这其中有缘故……”明桥一时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清楚,“你把剑收起来,我们再谈!”
章叹春并不应他,却是趁他分神之际,将右手的短剑换到了左手。短剑在手中掂转了一圈,剑尖便朝向了身后那人。
明桥在她的剑尖刺过来时,便松了钳制她右手的手,身形一闪,便躲开了刺向自己腹部的剑。他跃出长廊,只想着暂且将身后那个对自己紧追不舍的女公子引出四廊院。
咻——咻——
耳边飞过两支短箭,他才知,她是真的想要杀死自己,竟拿弩箭来对付他。
他转身,她离他不过三四丈的距离,手中的弩弓正直指他的心口。
“你真要杀死我么?”
章叹春不语。面对这张陌生的脸,杀他,她丝毫不会手软,更不会心软。
谁让他辜负了她的信任、背叛了生养他的故国呢?
她深吸一口气,手指搭上弓弩上的悬刀,轻轻一扣,箭矢便咻地射向了前方那人。
然而,那人依旧躲开了。
那箭直直射向了阿姊所在的那间屋子的屋门,她的阿姊好巧不巧偏在这时候出现在了门楣下。
“阿姊——”章叹春几乎是哭喊出声,扔下手中的弩弓,便向章怀春奔了过去。
***
比箭矢更快扎进身体的是一双青筋凸起的手臂。章怀春被这双手臂拉扯得脚下不稳,一个趔趄却又撞进了一个坚硬滚烫的怀抱里。凝固的血液霎时被这个怀抱烫烧得翻腾了起来,她浑身烫热,胸腔里蓄着一团火,心被灼烧得发疼发紧。
在如雷震耳的心跳声里,她好似听见了利箭扎进肉里的声音,以及一声忍着痛的闷哼。
“姊姊,你没事……”
啪!
明桥松开臂膀之际,一个耳刮子随着他话音一同落下,不轻不重地掴在了他左脸上。微痛之后,是萦绕在鼻端的清苦药香。
这药香,让他暂时忘了箭矢贯穿右肩的痛。
不知是被气的,还是被羞的,眼前的人,脸上似泼了一层胭脂,那双看向自己的眼,却格外得冷。只是,当她的目光溜向他的右肩上时,她的眼神又柔和了下来:“先进屋,我为你拔箭。”
明桥知道这是她要亲自为自己治伤了,欢喜应了声:“好!”
章怀春被他这股高兴劲儿弄得很不自在,目光瞥到他左脸上还未完全消散的掌印,又觉脸上也火辣辣的,垂眸侧身,催他先进屋等着。
候明桥进了屋,她才抬眸望向了院中那个畏缩不前的三女公子。
章叹春险些儿一箭误伤了她,心虚地不敢看她。方才千钧一发之际,若非明桥反应迅速、身手敏捷,那支箭便已扎进了阿姊的心口。
那一箭,足以取走阿姊的性命。
她原以为阿姊会责怪自己,哪知阿姊只是看着她叹了一口气,继而道:“青楸去了厨院,你帮我去将她唤回来,也送些滚水回来。”思及这女公子初来乍到,又不放心交代了一句,“你不识路,在这院中寻个护卫带你去吧。”
章叹春不敢违逆,老老实实应下了。
***
屋内,明桥几番尝试着拔箭,无奈箭头没入太深,他不敢胡乱拔出。
章怀春甫一进屋,便见他伤口处的鲜血已浸透了他右肩的衣裳,地上也已淌了一滩血。
粘腻浓烈的血腥味令她万分不适。
她皱眉掩鼻,见他似要自己拔箭,忙出声警醒:“莫要自己拔箭!手法不当,是会失血而亡的!”
给屋内燃了香,她才入内寻出了许久不曾动过的药箱。
她在明桥身后置了一张席,看他肩头仍有血不断溢出,便从药箱内寻出了一把剪刀,告知他:“你这身衣裳我替你剪了,回头经过小方盘城时,你再多置办几套衣鞋,衣鞋钱便在我账上支。”
“多谢姊姊!不过,”明桥谢绝了她的好意,“厨院的索大姑先前送了我两套衣鞋,我暂不缺衣鞋,姊姊不用心疼这一件衣裳。”
章怀春也便没再多说什么。
她凑近瞧了瞧他的伤处,不由拧紧了眉:“你去榻上趴着吧。箭头没入太深,不能拔,只能割开伤口取箭。”
“什么?”右肩上的轻轻触探,让明桥早已忘了疼痛,整个人好似飘在了云端,并未听清章怀春在他身后说了什么。
回过神之际,疼痛铺天盖地席卷着他,让他忍不住呻吟出声,扭头问:“姊姊……方才说……说什么了?”
章怀春抬眸瞅他一眼,缓缓叹了一口气:“我让你去榻上趴着,我好为你取箭。”
“这……这……”明桥面皮忽涨得通红,疼痛在叫嚣,但却让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欢喜激动,“不大妥……”
话虽如此,在瞥到章怀春隐隐有些不耐烦的脸色时,他便欢欢喜喜往窗下的那张坐榻走去,心安理得地趴了上去。
并非他荒唐无礼,是她主动请他上榻的。
何况,他还拒绝过一回了。
坐榻上,香气盈鼻。这混杂着清苦草药香与干净清冽体香的香气,无端让他生出了些不该有的旖旎荒诞念头,甚而忘了伤痛。
“姊姊,我的血污了你的榻,我日后赔你一张更好的。”
章怀春见他又得意忘形到胡言乱语,执刀割开他伤口处的皮肉时,不觉多使了些力。她下手极有分寸,不会加重他的伤势,却能让他感受到钻心的疼。
明桥一时没忍住,竟疼得呼出了声,眼里也泛起了泪花。他张口咬住自己小臂,将痛呼声吞了回去,又偏过头张着一双泪眼可怜兮兮地看着章怀春:“姊姊,能轻些么?”
章怀春应了声好,提醒他:“我这里没有风茄酒,你忍着些。”
“明桥,”她一面操刀,一面同他交谈,企图转移他的注意力,“改一改你的称呼,唤我‘公主’,免得到时候露了馅。”
“我有分寸的!”明桥不依,“到了外头,我自会唤你‘公主’。但私下里,还是‘姊姊’唤得顺口些……”话音未落,他再次痛呼出声,“姊姊——疼——”
眼下,他已然明白这回与上回那钻心的疼,是她故意为之的。
“改口。”
“我改!我改!”明桥从她手上尝到了苦头,不敢再忤逆她,似赌气般不住地唤她:“公主!公主!公主!”又道,“我改了口,公主是不是也该改口,不能再唤我‘明桥’了?”
章怀春掀起眼帘瞅他一眼:“你想我如何唤你?”
明桥双手交叠,将下巴枕了上去,抬眼看着窗外那方湛蓝的天,眼神幽暗地道:“乌孙习俗不同中原,不兴及笄、加冠取字之礼,但也有成丁礼。不拘年龄多少,只要女能纺织畜牧、男能骑马狩猎,便算是成年了。我归乌孙那年,我那个阿父便为我补了一场成丁礼,我也便没有行中原的冠礼。不过,我还是为自己取了个字。”
言及此,他微微偏头看向专注为他取箭的人,眼中阴霾散尽,盛满了窗下漏进来的细碎日光:“小桥,流水,飞红,是侯国最令我怀念的春日之景。我名桥,与流水最是相宜。所以,我字遇水,姊姊……公主日后便唤我‘遇水’吧。”
不知为何,听了他这一番话,章怀春脑海里陡然想起了将将落脚这里的头一晚,厨院送来的那道糖渍芦菔。
那时,她只是猜测那用芦菔雕成的花与桥出自明桥之手。眼下,听他说起侯国春日里的小桥、流水、飞红之景,她已断定那道菜就是他的手笔;而那用芦菔雕成的花与桥,是他在自作聪明。
取字“遇水”,更是他耍的小心机。
“我唤你乔明。”识破他的心思,章怀春对他也没了好脸色,直接向他挑明了,“你也少在我身上费这些心思!你有这样的闲心,还是想想如何好好待你自己的妻子吧!”
明桥听多了她这样冰冷无情的话,如今再听,内心毫无波动,只是笑而不语。
***
箭头被取出,章叹春与青楸也送来了大桶滚水。
章叹春因心里不大自在,也未留在屋内,只一趟趟地往返于厨院与四廊院之间,给里头的人送滚水。
直至章怀春说不必再送水了,她才闲了下来,却也只是一个人守在屋外的窗牖下,隔着窗一眨不眨地盯着明桥。
他露出的右侧肩臂上,除了被她所伤的那道伤,还零星分布着几道或深或浅的旧伤。
她听见青楸问他:“你这些伤是如何来的?”
他却是满不在乎地答了句:“习武之人,舞刀弄枪,与人切磋,难免会受伤。”
“你这手肘内侧的伤也是与人切磋时留下的?”青楸又问,“这样深的伤口,还少了一指肉,我瞧着像是被什么野兽撕咬后留下的伤口,你还会与野兽搏斗?你左耳上也有个豁口,也是被野兽咬伤的么?”
这回,明桥并未再回青楸,只是垂着眼沉默着。
这阵沉默好似化作了一头野兽钻进了章叹春的身体里,将她的一颗心撕咬得血淋淋的。她不知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何事,那些因他娶了匈奴公主而生出的满腔失望悲愤之情,此刻已被她的泪水淹没。
但,她还是不能原谅他的背叛。
甭管有什么苦衷,他也不该娶匈奴公主为妻,更不该在娶了匈奴公主后,还死皮赖脸地赖在她阿姊身边,企图蛊惑她阿姊的心。
若他能亲手手刃他的匈奴妻子,改过自新,她也许就会原谅他了。
恰逢此时,屋内的明桥忽抬起了眼,与窗外的她四目相对。
章叹春狠狠剜了他一眼,便离开了窗牖下。
***
这番为明桥治伤,并未花去章怀春多少时间精力,但那扑鼻的血腥味却熏得她几欲作呕。她为他清洗伤口时,好几回下手重了,她能从他陡然紧绷的肌肉察觉到他在极力忍着痛。
“对不住,我下回下手轻些。”
明桥却咬牙嘴硬道:“公主下手不重,我不痛!”
可当章怀春隔着纱布按压他的伤口、为他止血时,他终是疼得受不住,偏头看着她哀求道:“公主,轻一些。”
“按压止血,太轻止不住血。”他毕竟是被三女公子所伤,章怀春这时待他极其耐心,轻声安抚,“你再忍忍。”
待血止住,章怀春因实在受不得屋内的血腥味,便将包扎伤口的任务交给了青楸。而她,却是扶着墙踉踉跄跄地奔进了屋外的长廊里。
她扶着廊柱弯腰吐出了一地的酸水,眼前忽出现三女公子的面容。她被她搀扶到廊间的坐席上,喝过她喂到嘴边的一盏已晾凉的茶水,方觉口里清爽了些。
看三女公子一脸的倨傲冷淡,思及那扎进明桥后肩上的箭矢,她目带责备地看着她,低声责问:“你答应过我,说见他只是为了叙旧,不会伤他,为何要骗我?”
“阿姊是为他在责问我么?”章叹春霍然抬眼,不甘心质问道,“他早便背叛了大汉,与犯边杀我大汉吏民的匈奴有勾结,阿姊为何还要将他留在身边?”
“大汉?”章怀春冷嗤,目光幽深,“你一心要守护的大汉,冤杀了阿父,害死了四妹妹,又夺走了我的孩子,这样一个黑白不分、忠奸不辨的大汉王朝,值得你拼命去护么?”
“阿姊,我拼命护的是大汉子民!”章叹春一字一句道,“我虽也怨世道不公,恨君王不仁,但身为大汉子民,我无法眼睁睁看着大汉疆土子民遭匈奴胡族践踏蹂躏!明桥既投靠了匈奴,那他便是我的敌人!不过,”她向那间屋舍看了一眼,微微笑了笑,“看在他方才为阿姊挡了一箭的份上,我这回便饶他一命。但若下回再遇到,我还是要取他性命!”
章怀春拧眉:“真动起手来,你会吃亏。”
章叹春却满不在乎地笑道:“我若杀他不成反被杀,阿姊会为我报仇么?”
章怀春并未回应她,只道:“你若一心要杀他,那便先杀了我。”
听言,章叹春不由握紧了双拳,眼中满是不解:“阿姊,他给你灌了什么**汤?你莫非已移情看上他了么?你……你对姊夫……”
哐当!
章怀春忽掷出了手中的茶盏,碎片迸溅,茶汤四溢。裙角被洇湿,她毫不在意,右手摸到脚边的一块碎片,便将其紧紧攥进了掌心。
锋利碎片刺入皮肉,这样的刺痛能缓解她心上如蚁噬般密密麻麻的痛楚,亦能压住体内那疯狂叫嚣着的邪魔。
“阿姊,你的手在流血!”章叹春见她用碎片自伤,吓得面色惨白,忙探身想要夺走她手中的碎片。
章怀春却横臂挡开了她伸过来的手臂,将那染血的碎片丢于席上,便一言不发地起了身。章叹春亦随之起身,才追上她,她却驻足向她投来冷冷一瞥,继而砸过来一句冷冰冰的话。
“你走吧。”
章叹春的心如被尖利刀锋割裂撕碎,痛不可抑,眼中泪水簌簌而落,哽咽道:“你的手在流血。”
章怀春毫不在意地道:“我会处理。”说罢,抬脚便走。
章叹春泪眼模糊,看着自从她掌心滴出的血蜿蜒了一路,她的心也似在滴血。见她的身影已出了长廊,她忽高声道:“阿姊!你要好好的!待我们击退了匈奴,我会去乌孙看你的!”
章怀春身形微顿,未回身,亦未应答,沉默着伫立了片刻,便抬脚回了屋。
看她进了屋,章叹春擦干泪,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四廊院。
驿站外,见到那个一路从武威跟着她来这悬泉置的郎君,她竟觉顺眼了许多。但,见这人一直盯着她红肿的双眼看,她又觉失了颜面,故意冷言冷语对他:“你真是张狗皮膏药,甩也甩不掉!”
在吴瓖将军麾下的那些年,刘元戈便听惯了她的这些酸言冷语,如今已是刀枪不入;又见她双目通红,脸上没了入驿站前的奕奕神采,他猜到她这回不远千里赶着来与她阿姊见的这一面,并不愉快。
他虽想出言安慰,但又怕她不领情,只能实事求是地道:“吴将军怕你又当了逃兵,命我跟着你。”
“我可是立了军令状的!”章叹春被他揭了昔日的短,登时气得双眉倒竖,气呼呼道,“说好八日内快马往返,若超过了八日,我甘愿引颈就戮,怎会临阵脱逃?”
刘元戈道:“我并未说你会临阵脱逃,只是在向你解释我为何会跟着你。”又一本正经地纠正了一句,“我也不是狗皮膏药,是与你定了亲的夫婿,你不能嫌弃我。”
章叹春一时哑然,无端又想起了心底那个让她又恨又爱的人。
早知他回了乌孙会投靠匈奴,她倒情愿他真的死在了侯国多年前的囚徒之乱里。而当年为他茶饭不思、以泪洗面、忤逆阿姊的自己,又是何其愚蠢可笑!
再观阿母为她择的这个夫婿,在儿女之情上,呆是呆了些,但他不会背叛大汉。
也许,她也该放下对明桥的执念了。
“我们返程吧。”她向刘元戈扬起一抹笑,言语亲近了许多,“若是能在天黑前赶到驿站,还能好好歇一晚。”
***
“头先听三女公子说起她是与郑郎君一道儿来凉州的,莫非郑郎君今日已在驿站落脚了?”趁章怀春不在屋内的时候,明桥便逮着青楸软磨硬泡,希冀着她能为自己解惑。
青楸受不住他在耳边不住哀求,只得向他漏了个口风:“三女公子与郑郎君同行至武威便分道了,她来此也是想赶在大女公子出关前见她一面。”
明桥却似笑非笑地感慨着:“不远千里赶来见她阿姊,却也不忘要以叙旧之名将我诓过来,想要杀我泄恨。我好歹也算是她的半个武夫子,与她有十几年的交情,她却仅因我娶了匈奴公主,便不问缘由地要置我于死地,用的利器还是我送她的笄礼。这些年,她看来是长进了不少,这不念旧情的狠劲,天生便该驰骋战场。”
青楸听他话里带着一股怨念,唯恐这郎君因这一箭记恨章叹春,试图从中说和:“三女公子向来嫉恶如仇,此番为难你,确是太冲动了。不过,有我们大女公子在,她想也不会再为难你;况她今日便要返程离开,你们日后怕是也见不着了。你大人有大量,便原谅她这一回吧,莫要记恨她。”
“她有大春姊姊护着,我哪敢记恨她?”
“大女公子分明是护着你的!”
“那也只是因我对她有用处!”
“你这人怎油盐不进?”青楸不知他在闹什么脾气,也不觉有了几分气,为他包扎好伤口,便下了逐客令,“回去好好养伤吧!”
明桥见她动了气,反倒笑了:“不愧是朝夕相处了多年的主仆,这变脸便赶人的性情如出一辙。”
“你走不走?”青楸不听他的取笑,若非这人受了伤,她便要将人从榻上拽起来了。
然而,明桥却对她的逐客令充耳不闻,一脸怡然自得地趴在榻上,闭眼贪婪嗅着榻上残留着的香气。
幼时,她与他分明也曾有过亲密无间的年月,为何她一转身便将他远远抛在了身后,再也不肯回头好好看看他?
虽心有不甘,但只要对她还有丁点儿用处,还能留在她身边,他也心满意足了。
鼻尖的香气似生出了藤曼触角,一寸寸缠上他,侵占了他的身心。他仿若觉得自己被她拥入了怀中,身悦,心也悦。
而他,在身心俱悦之下,竟睡了过去。
章怀春带着伤回屋,便见明桥在她那张榻上酣然而睡。她眉心微皱,却也没说什么,只对青楸吩咐了一句:“给他盖上被褥吧。”
青楸应了声诺,抬眼,看到章怀春右手掌在滴血,不由大惊失色:“女公子,你的手在流血!”
“莫要惊怪,只是皮肉之伤。”章怀春在屋内席上坐下,神色淡淡地道,“你先为他寻一床被褥盖上。”
青楸不敢耽误,寻出被褥小心为明桥盖上,便就着方才送来的还未冷却下去的滚水为章怀春清洗了伤口,上药、包扎的动作一气呵成。
“三女公子走了么?”青楸没去询问她的右手为何会受伤,只向她打问章叹春的去向。
“走了。”章怀春面色冷淡地答道。
她向窗外看了一眼,外头那长廊里已空无一人,只剩一片狼藉。她只觉,她方才摔碎的不是一只茶盏,而是她的一颗心。
如今,她的心,亦是七零八碎的,一片狼藉。
三女公子应被她方才的样子吓坏了吧。
吓坏了也好,最好恨她,像恨明桥那样恨她,只当没有她这个阿姊。
明桥这一觉直睡到日头落下去了才醒来。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因枕着左臂趴着睡了许久,他左臂已麻得失去了知觉,将要动一动右臂,耳边却传来一声温柔的提醒:“莫要乱动,当心伤口。”
转头看清床榻边的那张脸,他方始想起自己午后在她的榻上睡了过去。他的双耳腾地红了,心口热烫烫的,又麻又痒,似针在刺,又似虫在咬。
他知道自己逾矩了,她虽没有责怪自己,但他这等行径委实忒无礼了,她不喜欢。不指责,不生气,只因不在意。
他担心她会因此疏远自己,不愿他留在她身边。此时,他也顾不得伤口在隐隐作痛,慌忙跳下了榻,跪坐在她身前,埋首认错谢罪:“大春……公主,我不是故意赖在你榻上的,只因……只因困了,一没留神便睡过去了。”
章怀春的双目却盯着他肩上的伤口,绝口不提他在她榻上睡过去的事,只温声叮嘱着:“回去用饭吧。这两日好好养伤,要换药时,便过来寻我。你阿姊今夜便会从小方盘城回来了,我们后日便要启程离开这里了,离开前,你便与你在这儿的相识好好道个别吧。”
说不清是何缘由,明桥只觉眼前的人,好似离他愈发远了。哪怕她待他的态度较之前要温柔,但他却觉心里凉丝丝的——她如今好似尊泥塑的菩萨,不似个活人。
“公主,”他想着试探试探她,硬着头皮道,“我在我那儿睡不好,今日在公主这榻上却睡得甚好,公主能允我夜里在这里睡么?”
章怀春有一瞬的怔愣,待明白这郎君究竟说了什么荒唐话,神色骤变,斥道:“你睡糊涂了么?回你自己屋里去!”
“好嘞!”明桥见她仍会动怒生气,顿时喜笑颜开,“我这便回去!”
章怀春余怒未消,见青楸送来饭食,便指着那张榻吩咐了一句:“我们离开时,这张榻便不要了!”
青楸一头雾水,但瞧她正在气头上,也不敢多问,只应了声好。
***
月上中天时,明铃方始自小方盘城匆匆赶回了悬泉置。
入了四廊院,这院中却比往日都要忙碌,众侍御已开始在收拾整理行李器物了。
见了章怀春,她便向她禀道:“孩子与金女娘皆平安送回了小方盘城,邓傅御也已带着公主的信和使团的十二人先出玉门关往乌孙去了。”言罢,她又从衣襟内摸出一方帛书呈了出来,“这是令兄托我送给公主的信。”
章怀春从她手中接过这方帛书。
明铃也于此时看到了她那只缠着绷带的右手,脱口而出:“公主的手怎的了?”
“只是不当心被茶盏的碎片划伤了。”章怀春神色淡淡地回了她,便开始去看章茆送来的帛书。
帛书上言:
累妹妹挂念,吾身伤已愈,行动无碍,妹妹勿忧。只咏春妹妹身系鲜卑王庭,吾忧其生死,日夜辗转难安,日前接卫崧手书,将于明日动身前往鲜卑与其一会。待救咏春妹妹出樊笼,再与妹妹一会。妹妹千万保重。
看完阿兄送来的信,章怀春始知二女公子的处境竟如此不妙。
她将这方帛书整整齐齐叠起来,审视着明铃:“你往小方盘城去了好几遭,早便知晓二女公子身陷鲜卑,为何要瞒着不报?”
明铃垂眼,镇定自若地道:“瞒着不报,是公主那时即将临盆,怕公主听了这消息,动了胎气。”
“我临盆后为何也不报?”
“自也是怕公主月子里情志不畅不利休养。”
“那如今为何要告诉我?”章怀春冷冷追问,“是因快要瞒不住了么?”
“是。”明铃低垂着眼帘应道。
章怀春忽觉悲凉无力。在这些人眼中,她好似是那易碎的瓷器,碰不得。
她分明该生气,但如今的她,却连生气的力气也没有,只道了句:“日后,不许再瞒我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