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第三二章 难消旧日生死愁

悬泉置附近的山谷乃红白沙石垒积而成,山势低缓,峰林层叠,岔道曲折。这个时节,山谷里遍布着绚烂多彩的节节高;溪流泉水边,芦花似雪般铺满两岸。

乌孙使团的那一老一少一路暗中跟到这座山谷里,跟着前头的身影来回穿梭,竟是跟丢了那两人。

两人正商议着分头寻人,那老者忽觉双膝膝窝一阵刺痛,双膝一痛一软,踉跄几步,竟险些儿栽倒在地。

他尚未站稳,身旁的少年人便惊呼:“外大父,小心身后!”

老者毕竟是一部落统领,一时不察遭人偷袭,这时有了警惕之心,自不会让那藏在暗处的人再次得逞,却也并未躲开,徒手去抓那直击他眉心的暗器。

他以为偷袭自己的暗器是什么利器,却不想摊开手心一看,里头躺着的只是一粒红褐色的骆驼草果实。

悬泉置方圆百里的荒漠戈壁之上,便生长着大片骆驼草,蓬蓬绿意里结出的一串串红褐色荚果里,便是他手里的这些果实。

思及自己竟被这东西暗算了,他目光如淬了冰一般,恨不得将那个暗算他的人揪出来狠狠教训一顿。

“哎哟——”

身旁少年人痛呼一声,他便看到她额心多了一个红点,煞是醒目。

见状,这老者怒气更盛,举目向前张望时,果真在那座形似麦垛的山峰上见到了明桥的身影——他手持弹弓,依旧是一副蓄势待发的架势,居高临下。

若非弩箭未曾带在身上,老者定要射他一箭,以报方才的暗算之仇。

思及此番追寻他的目的,他只能压下心中的怒火,对身旁的少年人道:“萨依拉,你喊他下来。”

萨依拉正揉着额心,嘀咕了一句:“他不但拿弹弓打你老,还打我,眼下对我们也满是防备,我喊他,他又如何会下来?”话毕却是藏在了老者身后,“还是你老请他下来吧。”

老者恨铁不成钢地骂了声:“没出息!”却还是抛开对那人的成见,向那人叉手揖了一礼,继而朝那头高呼,“左大将,还请下山一见!”

明桥听那人喊出了自己在乌孙时被授予的官职,方才醒悟自己的身份已被下方的两人识破,而那一老一少自悬泉置一路跟踪他与银珠到此,分明就是冲着他来的。

因下方的两人对他喊话时说的是乌孙话,藏于山石后的银珠听不懂,从山石后探出半边脸,小声询问明桥:“乔明,那老头儿在说什么?”

明桥将手中的弹弓收起,敷衍道:“应是迷路了,想让我下去带路吧。”

银珠狐疑不解地看着他:“你头里不是说那两人心怀不轨么?”她大着胆子想要探出身子看看峰底下的情形,却被明桥将脑袋推了回去。

“你在这里藏好,我下去会会他们!”明桥认真交代着,“你听我哨声再行事。哨子不响,你便老老实实藏好,不要随意乱跑!”

银珠不放心:“你一人如何对付得了他两人?”

明桥向她扬了扬手中的弹弓,笑道:“你方才见识到了,我只用这张弹弓便能打得他们找不着南北。况他两个,一个七老八十了,一个个头还没你高,不足为惧,你就等着我得胜的哨声吧!”

银珠不知他武艺究竟如何,但他既是明大将军的侍从,对付那一老一少,想也不会落于下风。

为不拖后腿,她向他保证:“你放心去吧,我定藏得好好的!”又鼓励了一句,“你不能输,不然,公主便收不到你亲自采的花了!”

“知道了!”明桥匆匆应了声,便如猿猴般攀着山峰上的岩石与植株下了这座矮峰。

银珠探头往下张望,只见明桥向前头的那一老一少打了个手势,便率先往山谷里的另一条小径去了;那一老一少随后亦跟了上去。

银珠心头忽生出了一丝疑虑,竟觉明桥与那两人是相识的。

***

为避开银珠,明桥特意选了个离她甚远的夹峰道与那对祖孙会面。

他对两人始终心怀警惕,见面后,依旧与两人隔了好几丈的距离,开门见山问了一句:“兀苏翕侯如何会识破我的身份?”

“你问萨依拉。”兀苏翕侯没好气地看着他,并不愿与他多交谈。

明桥遂将目光落在了那少年人身上——她额心的红印依旧未消,看着他的目光怯生生的。

他无奈叹了一口气,解下腰间的盘囊便朝她扔了过去。

萨依拉险险接过,一脸不解地看着他。

“里头是骆驼草的果实,打你的便是这果实,酸酸甜甜的,可以吃,就当是向你赔罪的礼。”明桥向她解释了一句,顿了须臾,又缓声催道,“礼收了,便告诉我——你们是如何识破我身份的?跟了我一路又想做什么?”

萨依拉不敢含糊,将那只盘囊系挂在腰间,这才道:“我们在悬泉置落脚的那一日,我听到有人唤‘乔明’,便怀疑那是阿兄你的化名。”

明桥皱眉:“这化名有何不对?”

“本也没什么不对,但——”萨依拉见他露出一副疑惑不解的神情,胆气壮了两分,眉眼弯弯地笑道,“但因阿兄名‘明桥’,我听到‘乔明’便想到了阿兄。阿兄在取名这件事上,颇有些……有些怠惰,你豢养的那些狗,你皆呼它们为‘福星’。”

明桥赧然,一时无言以对。

萨依拉又补道:“当然,仅凭‘乔明’这个化名,我也不敢断定你便是阿兄,这还亏得阿兄如今梳的这个汉人男子的发髻。”她伸手遥遥指向明桥的左耳,声音却又弱下去了几分,“你左耳上的豁口,没了头发遮挡,离得近些,我能看见。”

话音一落,她便被明桥落在身上的目光刺得瑟缩了一下,再次将身子藏在了兀苏翕侯身后。

那目光,像极了他从狼群浴血归来、拿刀抵着母亲脖颈的那一日。那是狼猎杀猎物时的眼神,阴冷凶狠。

然而,她却知道这个兄长内心是温暖敞亮的。

她自幼身患怪疾,长至八岁,个头便不再长了,面貌也永是八岁的模样。她这样怪异的存在,父亲因一时新奇好玩,也曾给予了无限的宠爱。但她这样一个永远长不大的怪胎,在同龄的孩子皆能弯弓射雕、牧马狩猎后,她却是连弓也拿不动、马也骑不稳,更无法嫁人生子。

这样的她,在部落里,无疑是个废人。

多年前,小昆莫联合康居举兵来犯,为救她,她失去了最疼爱自己的舅父,父亲也失去了他最倚重的大将。

她也因此失了父亲的欢心。

往后年月,她便再难见父亲的面了。

父亲的厌弃,让那些本瞧不上她的人,开始愈发肆无忌惮地嘲笑欺辱她。

明桥被接回来后,她才再次感受到了被关爱重视的滋味。

他教她汉人的文字,告诉她,学成了便有机会以“译长”的身份接待汉使,甚而能随使团出使大汉。有了一技之长,她也便不再是旁人口中的无用废物了。

然而,这个待她极好的兄长,因始终不肯与父亲亲近,父亲便渐渐对他冷了心肠。后来,他又因违抗父命,拒绝与匈奴公主成婚,也因此彻底惹怒了父亲,父亲虽仍保留了他左大将的职位,却也废了他的太子之位。

父亲的态度,也让堂兄生出了旁的心思,开始暗中拉拢收买贵族人心,甚而与母亲也勾搭上了。

最后,父亲也因识人不明,从而被身边最信任的两人合谋毒死了。

父亲被害后,母亲又假传父亲诏令,拥立堂兄素光为新的昆莫,继而将驻守在昭苏、尚被蒙在鼓里的兄长召回了赤谷城,以“勾结小昆莫”的罪名将他与狼群圈禁在了一块儿。

在母亲矫诏召他回赤谷城时,她本可传信给他,让他不要回来。然而,她却因胆小懦弱,眼睁睁看着他入了母亲与堂兄为他精心布置的陷阱里。

若非他武艺超群、福大命大,他也许真会丧生在狼口之下。

要杀他的是自己生母,他痛恨母亲,自也痛恨她。

但她不想他恨她,想帮他夺回属于他的一切。

过往回忆似箭矢流星自脑中划过,萨依拉想起跟在明桥身边读书习字的岁月,心中对他的惊恐畏惧已慢慢消解。

腰间还挂着他给自己赔罪的果实,他分明还是在意她这个阿妹的。

她的阿兄,本不是凶狠暴戾之人,她不应怕他。

她不再将身子藏于外大父身后,迎着他冰冷刺骨的目光一步步向他走近,在他跟前立住脚,碧色眼眸似翡翠般水润通透,轻轻道:“阿兄,我与外大父追寻你至此,是要帮你夺回属于你的一切。”

“帮我?”明桥玩味笑道,“当初要对我赶尽杀绝的人里头,便有你的好外大父。他会帮我?”

“外大父过去是被素光蒙蔽了!”萨依拉见他紧盯着外大父的双眼里已起了杀意,右手甚至已搭上了腰间的弯刀刀柄,心下不由一慌,抬手便扯住了他的手臂,哀求道,“阿兄,我们是带着诚意来的!你且先听听我们带来的消息!若是你听后仍觉得我们的诚意不够,你再杀我们也不迟!”

“你要杀我,只管杀便是!”兀苏翕侯的声音冷冷传了过来,“但不可动萨依拉,她从未害过你!”

明桥好整以暇地审视着这对祖孙,手慢慢从刀柄上移开,忽弯唇笑了:“那我便看在萨依拉的面上,且先看看翕侯的诚意如何。”

***

“银珠!”

银珠正等得百无聊赖,约定的哨声还未响起,明桥的声音便从下头传到了她耳中。她从山石后探头向下张望,见那一老一少亦在下头,对明桥的疑心愈发重了。

小心翼翼下了矮峰,她的质问尚不及问出口,便听明桥急不可耐地道:“银珠,我有急事得先赶回去!”又一手指向兀苏翕侯与萨依拉祖孙俩,“这二位是入住驿站的乌孙使者,在此迷失了路径,便辛苦你送他二位回驿站了。你若还想要采花,那便带着那个小的陪你去采,采完再将人送回去便好!”

银珠不知他为何事急成了这一副火烧眉毛的模样,追着他疾行的身影喊了声:“乔明,我不会说乌孙话,你不能将我丢下!”

然而,她的话却随明桥身影一道消散在了风里。

银珠气得跺脚,更是将明桥在心中咒骂了无数遍。

萨依拉见她委屈气愤得双眼通红,主动上前同她攀谈:“我会说你们的话,你若要去采花,我可陪你。”

银珠听她声音虽有着孩童的软糯稚嫩,但说话的语调神态却如同大人一般,这让她觉得甚是怪异。然,眼前的这一老一少毕竟是驿站接待的贵人,她顽劣归顽劣,却也知晓轻重,脸上不敢露出丝毫异样。

“你愿陪我去采花么?”因看对方比自己年幼,又会说汉话,她心里头觉得亲近,言语也不觉变得柔软亲和了,“你若是陪我采花,那这位老人……”

萨依拉笑道:“外大父累了,便让他老人家在此歇一歇,我们采完花再回来寻他老人家便是。”

***

明桥策马疾驰回驿站,便直奔四廊院。

平日里静谧无声的院子,今日却一片忙乱,进进出出的那些侍御无不是一脸惊惶,好似天塌下来了一般。

明桥不由一阵心慌,当下也顾不得规矩体统,更顾不上院门前两名护卫的阻拦,撂倒两人便直往里头闯去。

院内值守的护卫见状,自不会放任他这般硬闯,纷纷聚拢了过来。明桥却并不愿与这些人刀剑相向,只扬言要见明侍御。

这头的动静很快便惊动了明铃。她匆匆赶过来时,明桥已被这院内的护卫层层围在了垓心。

她想不通他为何要在今日此时擅闯四廊院,却也不能放任他不管,只得向那些围住他的护卫谎说此人乃她唤过来的,将人解救了出来。

然而,她并未将人引入后头的院舍,冷着脸催赶着他:“公主产后失血过多,如今昏厥未醒,这里忙乱得很,我没闲工夫来招待你,你赶紧走!”

明桥一听章怀春果真出了事,知晓那对祖孙并未诓骗戏弄自己。

“阿姊,你带我去看看大春姊姊!”

“你莫添乱!”明铃恼他今日几番冒失无礼,语气不觉冷厉了起来,“公主生产后的居室岂是你能踏足的?”因知晓他是担心公主,她脸色和缓了些许,“那宫里的蔡乳医手上是有些本事的,她说公主还有救,那便能化险为夷,你回去安心等消息吧。”

明桥也不再坚持,只认真警醒了一句:“那从小方盘城来的娘婆有蹊跷,大春姊姊昏厥,许是她暗中做了手脚,你让人看紧她,让她莫再接近大春姊姊。”

“那娘婆不是你托金女娘请来的么?”明铃眉心微皱,愈发觉得这个阿弟今日的言行举止很不对劲。

“虽是如此,但阿姊切不可掉以轻心!”明桥引着她避开周遭的护卫,压低声音道,“阿姊可曾听闻过太平教?那娘婆许就是此教中的一名老女冠,是来害大春姊姊的,阿姊让我会会她,也好弄清她的身份。”

初听闻这太平教,明铃霎时便想到了宜阳公主生前创立的斗姆教,只觉此教与斗姆教一般,乃惑乱人心的邪教。

“此教有蹊跷?”

明桥点头,遂将今日遇见乌孙使团里的兀苏翕侯与萨依拉这对祖孙的事向她和盘托出。

乌孙人多信奉萨满,但素光自登位后,便开始宠信一位自中原前往乌孙传教布道的方士。他甚至不顾众人反对,奉了太平教为国教,从此便专宠此教之人,整日里扮作个道士模样与那些人厮混在一处,钻研那长生之法与黄赤之道。

因他荒唐淫/乱的行径,一些拥立他的王公贵族,便与他渐生了龃龉,今日同他见面的兀苏翕侯便是其中之一。

“这太平教尊黄天神为无上至尊神,认为此神能带来安宁,能赐人福泽,亦能创一个太平世界。在这一方太平世界里,没有压迫剥削,亦没有饥寒灾病,人人皆和善光明、安宁自足,骨肉睦亲,友朋交欢。

“但在乌孙传教的那方士显然是个骗子,他以‘长生符水’蛊惑了素光,哄得素光尊了他为国师,更是将太平教奉为了国教。

“因着这一缘故,乌孙王庭内部人心不一,早已分化为两派,这回出使的使团里便有两派人,兀苏翕侯便是不满素光此举的一派。许是见素光初登位便没了一国之君的样子,他这时候倒想起了我来,暗中谋划着要废了素光,拥立我坐那昆莫之位。

“为拉拢我,兀苏翕侯向我透露了个消息——太平教想要坏了汉乌同盟,玉门关外与小方盘城内便潜伏着这些教徒与女冠道士,意图取和亲公主的性命。素光主动向乌维示好,谋划刺杀大春姊姊、栽赃鲜卑的计划,怕是与这太平教脱不了干系。”

听了这番话,明铃神情冷肃,沉声道:“你随我来。”

明桥赶紧跟上。

疾行中,明铃声音沉着森冷:“公主分娩时,我守在门外,并不知里头的情况,只是听到那蔡乳医向青楸抱怨,说我们找来的那娘婆手上没个轻重,若非她补救得及时,公主许会血崩而亡。若那娘婆真是那什么太平教里的女冠,那她为公主接生时的那点疏忽,便是故意为之的。”

“大春姊姊真不会有事么?”明桥的心如在烈火里炙烤,始终难以安心,“孩子无恙么?”

明铃安抚道:“公主福泽深厚,不会有事的。那孩子,只是瘦小了些,好好养一养,也能养得生龙活虎的。”言及此,她脸上忽似罩了一层愁云,心里的话却还是没能当着明桥的面说出来。

孩子落地的那一刻,公主连看也不愿看一眼,便命人将孩子抱走了。

萧太尉的那番话终究还是动摇了公主的心。

***

明铃引着明桥来到那娘婆暂住的屋舍,甫一推开门,便见那娘婆已收拾好了包袱,俨然是要急着离开。

这一刻,明铃已断定此人的身份确有蹊跷。

她大步跨入屋内,堵住了门,话里似裹了霜:“老人家这便要离开了么?”

老娘婆乍然见了她和她身后那面生的郎君,暗道一声运蹇,却很快敛起了脸上的一丝慌乱之色,又勉强撑起了一丝笑:“这里既用不上我了,我也不便再留在这里了。”

“不急,”明铃一步步踱至她面前,目光似利箭射向她,“回答我一个问题再离开也不迟。”

老娘婆见她面色不善,只当她是为自己的“失手”来秋后算账的,心口骤松,低垂着头,装作兢兢站站又恭恭敬敬的模样道:“贵人……贵人有话要问,尽管问便是。”

明铃目光如炬地注视着她低垂的眼,直接问:“你与太平教是何关系?”

从对方口中听到“太平教”,老娘婆心中大震。陡然抬目,她便见到了面前这人好似洞察了一切的眼神;余光里,她又看到那扇门又被那随着这人一道儿来的郎君堵住了,他眼中的光似利刃在凌迟着自己。

对方既已知道太平教,又是一副恨不得将自己生吞活剥的模样,她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已被识破,再如何遮掩辩解,也无济于事。

沉吟思索间,她的手已伸向了臂上挎着的包袱,从里头掏出一把交股铁剪来——这把淬了毒却没能用上的剪子,今日还是派上了用场。

说时迟那时快,她手中的剪子已刺向了明铃。

明铃身形极快,迅速与她拉开了距离。身旁滚过一团风,却是门边的明桥忽冲向了那老娘婆。

“明桥,留活口!”

然而,明桥尚未碰到这老娘婆,她手中的剪子已刺进了她自己的腹部,汩汩鲜血霎时如泉涌,在她踉跄倒地之后,迅速洇红了她身下的黄土砖。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间,明铃与明桥俱是一惊。

明铃迅速上前蹲下身探了探这老娘婆的鼻息,见她还有出的气,便唤过明桥:“帮我去请使团里的医工来!”

明桥并未应声,看着从老娘婆身上流出的血里已染了些黑褐色,眸中几乎要迸出火来。

这剪子上淬了毒。

她的包袱里头皆是接生的工具,若不是她在接生途中被那蔡乳医赶了出来,她是不是会用这把剪子剪断脐带?

明桥只觉让她自戕倒是便宜了她,只恨不能再补她几刀。

然而,他还得留她一口气,弄清她是否是太平教的人。

他屈膝蹲下,冷冷道:“你若想死得痛快些,便老实回答我——是不是太平教的人让你来谋害公主的?”

老娘婆急喘几声,低低笑道:“我那是要送……送你们的公主……前往太平世界,可惜……她是个没福分的……”说着,她又将剪刀往里头送了几分,口中呕出了一滩滩血。

明桥见她竟如此冥顽不灵,也知晓从她口中问不出什么来。

眼前之人的气息渐渐弱了下去,俨然死了。

静默中,明铃忽幽幽问了句:“她是金女娘寻来的,若她是太平教的人,那金女娘……信得过么?”

“金家兄妹不会害大春姊姊性命的。”明桥语气笃定,“这人不是真正的老娘婆。”

明铃尚在疑惑,便见他忽凑近了眼前这具已断了气的尸身,伸手在这人耳后摸索了片刻,便将这人的整张头脸撕了下来;而在这张皮下,却是另一张年轻女子的脸。

“这是……”明铃看着这张沾了血渍的头脸,只觉头皮阵阵发麻,“人皮假面?”

明桥点头:“我其实也戴了假面,但却没她这张假面惟妙惟肖。”他用手指捻了捻手中的面皮,眉心不由微微拧起,“这不像是猪皮做的。”

看着这张假面,明铃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仲长吉。

仲长吉出神入化的易容化装之术,靠的便是这些能以假乱真的假面,他制作这些假面的手艺,更是无人能出其左右。而他,向来执着于那些白净漂亮的假面。

明桥手中的这张假面,即便是人皮所制,却也不及仲长吉生前所制的那些假面栩栩如生。

“明桥,”明铃将思绪从过往的人与事之上收了回来,抬目看向明桥,“乌孙勾结匈奴暗害公主的阴谋已败露,背汉之心昭然若揭,我不能将公主送入虎口。但仅凭这个已身死的女冠,还不足以封住朝中那些主张和亲之人的嘴,天家自也不会允许公主回中原。因此,我须你帮我一个忙。”

***

这回分娩的痛虽不及头一回生下槐序时,章怀春却觉一只脚已踏进了鬼门关,感觉灵魂好似挣脱了躯壳,浑身轻飘飘的,疼痛无力已远离了她。

周遭雾蒙蒙的,她恍若回到了幼时,身躯变成了小小一团,此时正躺在阿父怀中酣睡。一眨眼,阿父的怀抱便变成了藤条,重重地打在了她的手心,疼得她眼泪直掉,而她小小的身子已拔高了许多。

“你看看你郑世伯家的小公子,人家只年长你一岁,如今已会写诗作赋了,咏春也开始写诗了。”阿父气恼又无奈地道,“你也不笨,看你外大父那些晦涩难懂的手稿,只看一遍便能记住,怎就在文章诗赋上不开窍?你在宫里的三年,究竟从你姨母那儿学了些什么,怎还连《诗经》里头的诗也不会背?”

章怀春含着泪委屈道:“姨母只让谢学事史教我读《女诫》《列女传》,说我一日不能通读熟背书里的内容,便一日不许我学诗读史。我不喜欢书里那些话,不肯学,姨母便罚我抄书,说我若学不会温顺听话,再这般叛逆不逊,日后做了皇后,便会被那些食古不化的朝臣弹劾,那些人会每日变着花样来骂我。我说我不想做皇后,姨母便更生气了,罚我抄书罚得愈发重了。但我就是天生愚笨,甭管抄多少遍,那些文字就是进不了我的脑子里。阿父,我想跟着外大父学医。”

拜入外大父门下,外大父的严厉曾让她胆战心惊。但她毕竟是受过姨母“磋磨”的人,听过外大父几次教训,她反而觉得外大父板起脸来教训人时的样子,甚是可亲可爱。

而外大父最是可亲可爱的时候,便是将她与众弟子召集到一处提问考校的时候。

“你们可知‘为医之道’为何?”

“为医之道,医病而已。医者医病,非医己。是以医者必先正己,然后可以正人。”

“医者医病不医己,此是何道理?”

“医不自医,人不渡己。医者于他人之病,是知其人,也知其药,能做到辩证施治;于自身之病,却恐其药,又忧其治,无法做到对症下药。”

“人身之病痛可医,人心之疾苦又当如何医?”

“自当先医其心,再医其身。是以医者当怀仁德之心、掌回春之术,解人心之疾苦,除人身之病痛。”

……

章怀春正听着外大父与那些同门弟子的一问一答,忽觉头晕目眩,缓过神之际,周遭已不见了外大父的那些弟子,她又来到了牛渚矶上的万竹园里,看到了躺在病榻之上的外大父。

她的心口忽一阵揪痛,脑海里响起了自己与外大父交谈的声音。

“外大父,医者真的不能自医么?”

“怀春,我教过你的——天地之大德曰生,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与草木,生虽有长有短,却皆是天地之德育所化。我们医者若想医人医己,除须有一颗仁德之心外,更须有一颗敬畏之心,首先要敬要畏的便是这天地,及由这天地化育而出的千千万万生命。有此二心,甭管是人身之病痛,还是人心之疾苦,医者也可自医。只是,世间大多医者皆见惯了生死,有人因此对生死麻木了,仁心不再;有人却因此被生死困住了,医道尽毁。世间多的是仁心仁术的医者,却少有能真正做到敬畏生死的,这也便是医者难自医的缘故了。”

“弟子愚钝,如何才算是‘敬畏生死’?”

“敬畏生死,便是花开则喜,花落则悲;鸟降为之歌,鸟逝为之泣。人生时爱其生,不可轻贱残害他人性命,更不可自轻自毁;死时则顺其死,再悲再痛,也应顺天应命,不可沉湎执困其中。怀春,人之生死,时也,命也,你爱其生,也当顺其死,不应被生死困住。心若被困住了,你便离‘为医之道’远矣,自也无法再谈‘医人医己’。”

章怀春想反驳自己并未被生死困住,但外大父的面容却在她眼前化作了一团雾,她伸手想要抓住,掌心却刮过一阵凉风。风渐大,拖拽撕扯着她轻飘飘的身子,有雨砸在脸上,她抬手一抹,手上却黏糊糊的。

眼前血色弥漫,她才知头顶落下的不是雨,而是血。

她这才意识到,牛渚矶被攻破了,这漫天血雨里混杂着阿父与众多兵士的鲜血。

她只觉落在身上的血雨几乎要将自己吞没,鼻尖挥之不去的血腥味更是让她不住作呕,耳边有人在不断唤着她。

“怀儿!”

郑纯?

不,不是他。

他不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周遭人影憧憧,她的眼前却似蒙了一层雾,始终无法看清那些人的面貌,只看到大雾之后藏着一双温润深邃的眼眸。

“怀儿,你后悔与我相识么?”

章怀春哽咽不能言,泪眼朦胧地盯着那双眼。

那双眼里含着泪,灼灼注视着她,一遍又一遍地执着询问:“你后悔与我相识么?”

似因得不到她的答复,那双眼里己渐渐积攒满了失望,甚而还带着几分恨怨。

章怀春害怕面对这样一双含恨带怨的眼,只想离开这地方,却发现周遭一片漆黑,而那声声问话似阴魂一般,紧紧缠着她。即便她掩紧了双耳,那声音依旧不断往她脑中钻,她的脑中如有锥子在刺。

“怀儿!”

再次捕捉到这声呼唤,章怀春痛苦混乱的意识一瞬清明。

这是金琇莹的声音。

***

被金琇莹的呼喊拉回神智,章怀春鼻尖嗅到的不再是粘腻的血腥味,而是一阵苦涩辛辣之味。这气味似有若无,清清淡淡,闻起来有些像药草,这让常年浸淫在药草里的她感到莫名地舒心。

睁眼,满屋瑰丽多姿的花朵儿便盈满了她的双眸,一间用黄土砌成的居室,已然成了一座花房,桌上、墙上皆开满了花。她原本黯淡无光、疲惫无神的眼里,顷刻间便有了色彩光芒,心情似也明媚了几分。

“怀儿,你可算醒了!”金琇莹捧着一束花放在她床头,又举着帕子往她脸上抹,动作轻柔,语气怜惜,“怀儿,你是不是做噩梦了?梦里,你一直在哭。”

章怀春望着她怔怔出神,良久方始讷讷开口:“我还活着么?”

“自然还活着!”金琇莹眼中不觉滴出了泪来,俯身抱住了她,嗡嗡道,“都怪我识人不清,害你险些儿被人害了性命!”

章怀春安抚道:“不怪你,是那老娘婆心术不正。”

“你知那老娘婆有蹊跷?”金琇莹蓦地从她身上抬起了头,满目震惊,“你是如何知道的?”

章怀春道:“你说她是小方盘城有名的娘婆,你的小郎君也是她接生的,那她的本事定不弱。可她为我接生时,手法分明很是生疏,那时我便瞧出端倪来了。”

金琇莹听她如此冷静地道出这段缘故,惊叹于她心思敏锐的同时,又感到极其惶恐不安:“你……你既已看出她有蹊跷,知道她要害你,为何……为何不在她动手前阻止她?怀儿,你……你那时在想什么?你莫非……要寻短见?”

章怀春并未应声,却是避开了她泪光莹然的眼。

金琇莹见她避而不答,便知自己猜中了她的心思。她整个人仿似被雷电击中了一般,体内一时如有火在烤,一时又如有针在刺,又痛又麻,脑中一片空白。

“怀儿……”眼中的泪水忽似开了闸一般倾泻而出,她又怀着一丝希冀问,“你真要寻短见么?”

章怀春依旧不曾言语,反而阖上了眼。

金琇莹不死心,急切想要唤回她的求生意识,擦了擦泪,道:“你还没见过你的孩子,他就在隔壁屋里,你想见他么?”

听言,章怀春如同被拨动了心弦,胸腔内的心忽猛烈跳动了几下。

然,她却依旧闭着眼,漠然道:“自他从我体内娩出后,便不与我相干了。”

这章还没写完,女主生完孩子,有个涅槃的重生过程。这是重塑女主心灵的过程,她要冲破以前传统世家女身份与思想的束缚,这过程会很虐很痛。我还没动笔,就经常被虐得受不了,看到这里的小天使们如果受不了“涅槃”的痛,酌情看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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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2章 第三二章 难消旧日生死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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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女怀春
连载中谢不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