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她们引进会所以后,保洁阿姨就离开了。
许栖和助理面面相觑,按照阿姨的吩咐,进了其中的一个房间,然后一眼便见到那位“真正的客户”。
沙发上坐着一位妆容精致的贵妇,捧着茶杯,眼眶泛红,像是刚哭过。身上的香奈儿套装剪裁得体,手腕上的卡地亚镯子闪着光,一举一动都透着端庄的优雅与隐忍。
“您好,君和律所许栖。”许栖笑着走上前,神情职业又亲和。
贵妇抬眸,努力挤出一丝笑:“许律师,抱歉用这样的方式请您过来。我夫家姓徐,出于**考虑,才让钟点阿姨帮我联系你们律所。”
“所以真正的委托人,是您?”许栖问。
她点点头,眼泪却止不住地滑落下来:“是我,我丈夫有了外遇。”
“没关系,您慢慢说。”许栖坐下来,语气柔和。
徐太太抽出一张纸巾,轻轻擦拭眼角,声音哽咽:“许律师,我和我老公是校园恋爱,一起创业,白手起家。可现在……他却找了个小三,还生了私生子。我真的很无助……不知道该怎么办。”
徐太太情绪激动,她急于倾诉婚姻中被背叛的愤怒,那些悲伤和委屈的细节,感性的情绪几乎要将对话淹没,但许栖没有急着打断,稳稳地坐在那里,修长的手指捏着钢笔,在笔记本上安静记录着要点。
——她不能只听情绪,要听信息。
只是,听着听着,繁杂无效的信息太多,心绪难免神游天外。
脑海中,不合时宜地掠过了沈栎的影子。
他的呼吸,他的手,他扣住她后颈的力度……还有那句带着不容拒绝意味的“晚上见”。
沈栎的变化过于陌生,与高中时那个清冷疏离的少年截然不同。
那时的他,总是安静地坐在教室后排,手里握着一支黑色的钢笔,笔尖在纸上划过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那时的他,眉眼清冷,像是从旧书页里走出来的少年。她曾亲眼目睹过他拒绝别的女生,语气冷淡,毫不留情,一点都不谙风情。
可现在的他,却像是变了一个人。说亲就亲,强势又霸道,完全不像她记忆中的那个沈栎。
许栖不自觉地攥紧了笔。
他到底变了,还是……一直是这样,只是她没看懂?
“我和我老公只有一个孩子,现在他又搞出来一个私生子,我不知道将来会不会影响我儿子的利益。”贵妇语气委屈,眼圈泛红,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要知道,隆盛当初,明明是我和他一起创办的。”
她说得含糊混乱,情绪起伏不定,时而悲伤,时而犹豫,像个被抛弃的可怜女人,在风中无助摇晃。
许栖保持着倾听的姿势,笔尖在对方琐碎零散的叙事、漫无目的的倾诉、不间断的狗血情节里,努力记录下关键词、时间线、资产结构、可能有效的潜在证据……
直到听见“隆盛”两个字,许栖笔尖微顿,动作短暂一滞。
她抬起头,眸光在瞬间凝聚出一种锐利而冷静的光。
“您刚才说的是……隆盛集团?”
贵妇终于将茶杯放下,她轻轻地啜泣着点头:“没错,许律师。我叫方香茹,您叫我徐太太就好。我是隆盛董事长的夫人。如果不是担心家族丑闻会影响隆盛股价,我也不会这样低调地找您。”
短短数语,分量沉甸甸地砸了下来。
隆盛,江临本地有名的上市集团,市值过百亿,业务遍及全国。且大部分核心资产均在董事长婚后创立,夫妻共同财产的界定,将牵动整个资本圈的神经。
一瞬间,许栖脊背绷紧,心跳骤然加速。那种职业性的兴奋感,如电流般冲击着她每一根神经。
但她面色平静,没有露出半点破绽,只是在无声中将钢笔扣在指尖间,微不可查地敲了敲:“所以您是想?”
“您觉得呢,许律师?”徐太太眼含泪意,却语气温柔,“我这样的家庭主妇,为老徐付出了这么多年,现在他背叛我,我是不是……至少该有个安慰奖?比如,分得个几千万的家产?”
许栖闻言轻笑,唇角上扬,却锋利得像刀刃出鞘。“几千万?”她重复一遍,声音缓慢而冷静,“怎么够呢?”
许栖将笔放下,身子微微前倾,语气坚定得像柄匕首:“您不仅该拿回属于您的那一半,更应该让他为背叛付出代价。既然隆盛是您与徐先生共同创立的企业,那您的名字,就该刻在权力和利润分配的每一处!”
空气短暂凝滞。
徐太太静默了几秒。
然后,她笑了。
徐太太将纸巾随手丢进茶几旁的垃圾桶,优雅地理了理风衣领口,坐姿一变,从舒展到挺拔。她不再柔弱、不再哭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晰、果决,甚至带着几分隐隐锋利的气势。
“王太太原本给我推荐的,是你们所的袁览袁律师。”她语气平静,眼神锋利,“她说贵所的袁律师手段激进,底线灵活,成事也快。”
她笑了一下:“但我看上你了。”
“你更懂得克制,也更聪明。”她低声说道,神情笃定,“我不急着掀桌子。我要的是布局、掌控,和最终的胜率。”
“许律师,我想,我们可以合作。”
回去路上,助理小林激动的声音发抖:“许律,这可真是笔大生意!您之前是怎么确定,真正的委托人另有其人?”
许栖唇角勾笑:“我并不确定。但是,如果真的只是一位保洁阿姨的普通离婚案,她不会有勇气,走进江临最贵的律所,还指名道姓地要求合伙人级别的律师,来接她的案子,不是吗?”
助理猛点头。
回到律所,许栖第一时间召集团队,召开了临时紧急会议。
会议室内,百叶窗紧闭,灯光冷白如霜,空气里弥漫着兴奋与紧张交织出的隐秘躁动。许栖站在长桌尽头,身姿挺拔,神情冷静,语速利落。
“拟定初案,重点放在股权争议与共同财产界定;梳理隆盛的资产结构与过往交易记录;申请调档、调资、调人脉,设立专项小组,全流程信息加密封闭。”
她逐一分派任务,条理清晰,每一句话都像刀子划过纸面,准确、迅捷、不给丝毫喘息的空隙。
在场的所有与会律师,无一例外地签署了新一轮保密协议。文件内容之严苛,远超行业标准,足以压下任何一丝走漏风险。
会议室内,鸦雀无声。
明明是周五的晚上,明明好多人都是下班了在聚餐的途中,又被临时叫回来加班。但每一个人心跳的频率,都因激动和兴奋,而不由自主地加快。
他们都清楚,这不仅仅是一场离婚代理案件那么简单。
这是一场隐秘却波涛汹涌的资本博弈,一场有关百亿资产走向的精密战争。若能赢下,不仅是职业声望的跃升,更可能直接改写每个人未来十年的命运。
奖金、升职、行业资源、人脉资本……所有人都在闻血而动。
每个人的眼神都很明亮。压抑之下,是血脉贲张的兴奋,是一种被野心点燃的躁动。
开完组会,众人散去,许栖回到办公室,疲惫地靠在椅背上,血液中职业属性带来的战栗感,仍未消失。
想到袁览日后得知真相,知道他自己错过了这么一单大生意,会有多扼腕、多不甘、多么气急败坏,许栖就想笑。
如果,如果她打赢了这场官司。
“叮。”
手机屏幕亮起,一条微信消息跳了进来。
【苏瑾:栖栖!!!你知不知道沈栎回国了?!我刚在朋友圈看到有人发他的照片,简直帅炸了!!!你快去看!!!】
许栖盯着屏幕,指尖微微一滞。
苏瑾是她高中时的同桌,也是她最信任的闺蜜,甚至可以说是见证她整个感情史的人。
但,她昨晚和沈栎的一夜情,还没来得及分享给苏瑾。
她也有点,觉得丢人而不想分享。
沈栎、陈驰,甚至许栖那几个前男友,苏瑾全都门儿清。
事实上,在许栖为沈栎买醉的那些年,苏瑾其实是略微支持陈驰的。苏瑾始终觉得,沈栎太冷,而陈驰虽然花,但起码是个活人。
而且,沈栎远在天边,陈驰近在眼前。
苏瑾曾经一边八卦,一边半真半假地这样劝过许栖:“我承认,沈栎是你最特别的白月光,可陈驰才是最适合跟你结婚的男人。就是这豪门公子哥儿,啧啧,听说将来搞外遇的概率高。但是,咱有钱就行了啊!”
许栖当时懒得反驳,只是翻了个案卷,语气平静:“所以,最好还是都别结。”
现在看到苏瑾的消息,许栖倒是不意外。只是,她没想到,沈栎回国的消息会这么快就传开了。
她手指一动,敲了几个字:
【许栖:知道了,昨天在法庭上见到了。】
这条消息刚发出去,手机就震动了一下,苏瑾的电话直接打了进来。
“许栖!你见到沈栎了?!怎么样怎么样?他还是那么帅吗?有没有什么八卦?!”
电话那头,苏瑾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活泼,带着八卦的兴奋。
许栖揉了揉眉心,语气无奈:“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兴奋?”
“废话!你人生最有戏剧性的暗恋对象回来了,我能不兴奋?”苏瑾哼了一声,随即话锋一转,“不过话说回来,陈驰知道了吗?”
许栖顿了一下,没吭声。
“啧,我就知道你没告诉他。”苏瑾笑了,“他前几天还跟我喝酒,说你最近冷得像块石头,问我是不是你有了新目标。我当时还说不可能,结果沈栎就回国了。”
“……你跟陈驰喝酒?”
“有什么问题吗?”苏瑾心虚,“好啦,我是收了他一个包。但我作为他‘未婚妻’的闺蜜,关心一下他很合理吧?”苏瑾笑得意味深长,“而且,他是真的挺上心你的。虽然他平时不太正经吧,但他对你是认真的,也一直都在为你考虑。”
“为我考虑,就不会在我前男友的父母面前,冒充我老公。”许栖嗓音淡淡,听不出情绪。
苏瑾怔了一下,旋即没忍住笑了出来:“你居然还记得那件事?那不过是他临场发挥,想帮你解围罢了。再说了,他如果真不在乎你,干嘛那么拼?”
许栖没有接话,只是低头搅着面前的咖啡,目光略微有些飘忽。
她当然记得。
那年,她正处于人生的低谷期,疲惫、迷茫,被家里催得心烦意乱,也开始动摇。她想过将就,想过妥协,所以才答应和那个公务员试着交往——家世清白、条件优渥,对她温和体贴,交往不过一周,对方就有了谈婚论嫁的架势。
她那时太累了,以至于当对方父母突然提议“先订婚再了解”时,她竟一时没能拒绝。
也是在那一刻,陈驰突然闯了进来。
他什么都没提前说,就那样突兀地出现在对方面前,自称是她的隐婚丈夫,还不动声色地加了一句:“她已经怀了我的孩子,您要是不介意,咱们再商量。”
场面当即炸开。对方家长的脸色瞬间变了,原本正在商议的婚事就此搁浅,甚至没能撑到饭局结束。
她明明应该愤怒,却在混乱中,偏偏记住了陈驰挡在自己身前的身影——肆意、任性、荒唐,却也真挚到令人动摇。
“栖栖。”苏瑾轻声唤她,“你别总是用理性去拆解感情。你明明也不是个冷冰冰的人。”
许栖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开口:“感情不能只靠一时兴起的冲动。”
她抬眸,眼神沉静:“我需要的是稳定,是责任,而不是他那种——随心所欲的热情。”
她是真的,太累了。
累于陈驰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莺莺燕燕,累于他用旁人的暧昧来激怒她,赌她的在意;也累于他身后的那些豪门恩怨,每一步都牵扯人心,每一个决定都复杂纠葛。
她不想掺和进去,不想再一次,被他的情绪裹挟着走向未知。
苏瑾轻叹一声,声音柔下来:“栖栖,你有没有想过,那些莺莺燕燕也许根本不是重点?他也许从头到尾都只是在拿别人气你。”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认真:“他太在意你了,只是不懂怎么表达。你说他不成熟,确实不成熟,但那不代表他的感情是假的。你太理智了,有时候反而会错过一些真的在乎你的人。”
许栖没有回应,只是垂眼看着杯中已经冷透的咖啡。
她当然知道苏瑾是为她好。
可感情不是算式,不是讲道理就能解的题。
陈驰的心,她不是不明白。他所有的折腾、所有的明示暗示,她都看得清清楚楚。
可她的理智却在拉着她后退。
那些不确定性,那些她难以掌控的未来。她不想再去赌了,也不想再让自己反复受伤。
她非常的,疲倦。
“行行行,你总有理。”苏瑾挥开这个话题,下一秒语气变得轻快又八卦,“不过话说回来,沈栎呢?你们有没有什么进展?”
“进展?”
许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唇,指腹擦过那处浅浅的痕迹。空气里似乎还残存着他的气息,她的脸微微发热,语气却尽量保持平静:“能有什么进展?他是被告方的专家证人,我是原告律师,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苏瑾显然不信,语气里带着探究,“许栖,你别骗我。你当年可是喜欢他喜欢得要死,现在他回来了,你难道一点感觉都没有?”
许栖沉默了一瞬,没有立刻回答。
感觉?怎么可能没有感觉。从昨天到现在,她的心跳就没真正平静过。
可她已经过了被情绪主宰的年纪,不会再像十七岁那年一样,因为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乱了阵脚。
“栖栖,”苏瑾轻声开口,“你不会又想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吧?”
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些复杂的情绪:“当年你错过他,觉得你们不可能有未来。可现在,你有答案了吗?”
许栖垂下眼帘,指尖在桌面轻轻摩挲,嗓音平静:“苏苏,有些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当年,明明是沈栎不告而别。
苏瑾也安静了一会儿,过了几秒,语气变得温柔:“栖栖,不管你怎么选择,我都会支持你。只是……别让自己后悔。”
电话挂断后,办公室重新归于安静。
许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苏瑾的话在她耳边回响,让她心里泛起一阵复杂的情绪。
她真的会后悔吗?
手机突然再次震动。
这一次,不是苏瑾。
是沈栎。
屏幕上只有简短的两个字——
“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