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集市后的钱士俊回到地里待到日落西山,才步行半个小时回到村中。
刚刷卡进村,一阵肃穆严正的气息扑面而来,巡逻机占据了整个村头广场,夕阳下的村道上空无一人,两名身穿深蓝军服的泽水星人正站在巡逻机前面无表情地交谈着什么。
钱士俊看得心里发紧,不自觉地回头瞥了一眼身上的背包,这个下意识的紧张动作没有逃过那两名泽水星人的眼睛。他们立即停止交谈,双腿开始机械般迈步,来到钱士俊面前像设定好必须要执行的程序一样,扯起嘴角向上一扬,露出面无表情的怪异微笑。
上一次钱士俊见到这个笑容的时候,他和怀孕的妻子与那些仅剩的杭州人一起被驱赶到萧山的一片荒地上,眼睁睁看着整个城市的大地被凭空撬起,高楼大厦随之翻转180度,倒悬着没入地层。
他的双手有些打颤,脸上极力保持平静,对站在自己面前的泽水星人哈了哈腰,露出一个讨好的笑:“两位军官,请问村子里怎么戒严了?”
“06号技术农,现在是下午5点35分,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其中一名泽水星人音调冷漠地问道。
“是这样的,我儿子钱元今天去参加舰队特批的人类飞行员选拔考试了,我跟他妈妈都很希望他能被选中,以后好像我一样为泽水人服务,所以特意提早半小时回家,等他的消息。军官放心,明天我一定在地里多干半小时,不,多干一小时的活补上!”钱士俊又哈了哈腰,讨好的笑容里带了丝谄媚。
问话的泽水星人上下扫了他一眼,目光停留在他身后的背包上:“里面装着什么?”
“只有一些农药。”
“农药为什么要带回家?”
泽水星人质问的语气像尖刀一样锋利,刺得钱士俊耳膜生疼。他不敢抬头,小心翼翼地说道:“我发现这次的农药效果不太好,想带回家检测一下成分。”
泽水星人停顿了几秒,很快又问道:“06号技术农,今天是被严令取缔的除夕,你的包里有没有相关违禁品?”
钱士俊的心跳漏了一拍:“没有。”
“打开检查。”
钱士俊全身一紧,很快把背包取下来,蹲在地上打开,从里面掏出一瓶密封的农药,低着头送到泽水星人面前。两名军官仔细地检查了片刻,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余光撇见放在地上半掩着的背包,其中一人突然朝前迈了几步,眼看就要附身拾起。
“东南角有线索,重复,东南角有线索。”
正准备检查背包的泽水星人听见传讯,立即把农药扔在地上,冲钱士俊随意挥了下手:“回家去,没有通知不得出门。”
钱士俊连声答应,全身却僵硬无比,直到看见那两名泽水星人快步离开后,狂跳的心脏才渐渐平复。他抖着手捡起农药和背包抱在怀中,飞奔回家。
刚到家门口,简陋的木门便从里面打开,一只手一把将他拉进去。房门瞬间紧闭,在昏黄的灯光下,钱士俊看见妻子徐宁的脸上挂满泪痕。
“你是不是又去买中华历了?”徐宁的声音不大,但吐出的字词却断断续续地连不成完整音节,交织着害怕和担忧,“我说了多少次了,买点白菜五花肉包饺子就够了,你为什么非要买中华历?”
“我用惯了,不看24节气种不了菜。”钱士俊敷衍道,“刚才不是没事嘛……”
“刚才是侥幸!侥幸!要是被他们发现我们家偷着用中华历,你是要坐牢的!你自己非要犯傻我不管,但不能不为儿子想!”
“我就是为儿子才买的!我们不是泽水星人,元元也不是,要是没了中华历,没了我那些书,他哪里还会记得自己是中国人?”
钱士俊的语气虽然烦躁,但掏出那本《红楼梦》的动作却轻柔得很。他用袖口抹了两下封面上的灰尘,拿出一块白毛巾包好,小心地塞到床垫下。
徐宁吓得连忙去捂他的嘴:“你小声点,不要命了!我们现在是中华人种,早就不是什么中国人了。以前留下的书他们现在虽然不查抄,明面上说我们可以自己在家看看,但也是禁止交易的。你忘了去年在余杭镇种萝卜的老蔡是怎么坐的牢了?”
钱士俊叹了口气,走到桌子边倒了杯水:“他是太高调了,私下里搞什么读书会,想想也会被带走。”
“你没事非要让元元读那些书,难道就不一样了?!老钱啊老钱,世道变了,现在地球是他们泽水星人的天下,你就安分点过日子不好吗!”
钱士俊低着头坐在桌边没有回答,徐宁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他两下,拿起背包打开,把准备用来包饺子的食材放进水槽,又从里面翻出鸡蛋、玉米和西红柿,疑惑道:“怎么还买了别的?”
“元元的选拔考试今天就有结果了,他成绩不错,肯定能选上。今天是除夕,也别总包饺子,给他做点别的菜,老吃那些三级食物多不好。”
“你也知道整天挤牙膏吃不好啊。”徐宁白了丈夫一眼,把食物放进水槽,“你一年到头就那点工资和购买票,干嘛非要把元元送去泽水星人的舰队学院?我说你这人也是别扭,明明忘不了自己是中国人,每年都要冒着风险买中华历,但当初元元一说想去舰队学院,你二话不说就卖了一半的购买票,凑了钱送他去。”
徐宁走到沉默不语的丈夫身边推了一把:“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怎么又说这个,不是说好不提了嘛……”钱士俊喝了口水,“我是我,孩子是孩子,我给他们种菜是为了咱们一家子能吃上饭。元元从小就聪明,对物理学和机械制造那么感兴趣,要是放在以前,肯定要走科研方向的。
“这么多年,咱们中国人在这里除了种地还是种地,什么电脑手机,连个影子都见不到。要不是前两年舰队学院突然特招地球人去做飞行员,元元以后肯定跟我一样整天种那些大白菜,你舍得让他这样过一辈子?”
徐宁撇了撇嘴:“舍得舍不得有什么用,我们又没得选,你以前好歹也是大学老师……唉不说了。”
她在背包里掏了几下,找出那份中华历,嫌弃地递到丈夫面前:“挂哪里?”
钱士俊站起身走到墙角,把一副画框往上掀开,里面挂着一张写着2033年12月29日的中华历。他用新的年历替代了这最后一张,和往常一样放下画框盖住它,来到厨房帮着妻子处理大白菜。
他把白菜放到木盆中,用水清洗了一遍,剥下最外层打蔫了的叶子,凑近仔细看了看,没有迟疑地拎来一把菜刀,把发黄的菜叶切掉,收起还算新鲜的菜梗放在一边,准备留着下顿再吃。
窗外的巡逻机时不时地发出轰鸣,他想起进村时的险境,瞥了几眼问道:“今天怎么突然戒严了?之前就算是除夕也不会来这么多巡逻机。”
“早上你一走就这样了,本来我们可以在村子里自由出行的,下午2点多突然不给出门了。”徐宁往肉馅里撒了点盐,“我听隔壁说,有个没有通行证的人不知道怎么回事,跑进咱们村来了,外头在传那人是地球反抗组织的成员。”
钱士俊擀面皮的手一顿:“真的有这个组织?”想了想又摇头,“就算有,这样的人到咱们村来干什么?这里都是种菜的农民,就我一个技术农,之前学的还是农林业,没人能帮他。”
窗外巡逻机刺眼的大灯闪过徐宁的双眼,她撇过头用力眨了两下:“就为了这么一个人,出动了那么多的巡逻机,搞得我们过个年都不安生。”
“咱们本来就只有偷偷过年的份,哪里安生过?”钱士俊苦笑道。
徐宁停下搅拌肉馅的手,遥遥望着窗外,出了出神道:“老钱,你说美洲和欧洲大陆的白人会跟我们过年一样,偷着过圣诞节吗?”
钱士俊和面的手一顿,没有回答。
夫妻俩很快开始包饺子,门口很快传来响动,知道是儿子钱元回来了,两人顾不得洗手,赶紧跑过去,却发现16岁的儿子脸带愠怒,一声不吭地走进客厅,坐在餐桌边。
夫妻俩交换了一个“难道没通过选拔”的眼神,徐宁上前一步柔声道:“元元,选拔考试顺利吗?”
“过了。”钱元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三级飞行员聘任书”,扔在桌子上。
看见聘任书的夫妻俩惊喜复加,连忙洗净双手,擦干后才万分小心地捧起来一字一字读了好几遍。徐宁欢天喜地地从柜子里翻出几个旧相框,拿到桌前对着聘任书比对了几下,挑出一个尺寸合适的,准备把聘任书装进去挂在墙上。
被父母激动情绪围绕着的钱元却显得过于无精打采,仿佛自己拿到的结果不是“通过”而是“落选”。
望见儿子有些颓然,钱士俊猜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怕直接开口问儿子不愿说,便拍拍他的肩膀:“元元好样的!晚上我们多做几个新鲜的菜给你庆祝庆祝!”
钱元皱了皱眉头:“不用了,我吃牙膏就行。”
“没事!就一顿饭花不了几个钱,今天刚好又是除夕夜,咱们中国人哪有不过除夕的。你看,我跟你妈包了饺子,等会把玉米蒸上,再炒个番茄鸡蛋。对了,我今天去集市得了一本带解析的《红楼梦》,你不是老说看不懂吗?这次一定能看下去,等会我们来一起读读贾府里过除夕的章节……”
父亲这番兴奋不已的话像无数根曾经扎进钱元心里的刺一样,让他的心情发炎溃烂。他忍了忍,终于有些忍不住,积攒多年的情绪如山洪般爆发:
“我说了我不想吃!现在是泽水纪元,过什么中国人的除夕?!你藏在家里那些书我一本都不想看,它们是上个文明的老旧文化,现在根本不适用,而且也是明令禁止不准传播的,为什么要在它们身上浪费时间?!”
钱士俊震惊地望着儿子,看见他的眼眶里有泪光闪动。他知道儿子不是无缘无故爱发脾气的不懂事孩子,今天的选拔考核一定发生了什么。
钱元撇过头,泪水无声地流下来,他抬手擦了两下,背着身哽咽道:“爸爸,为什么我们是中华人种。”
钱士俊无言以对,他亲身过那段人类在高超外星文明前无可奈何的黑暗的岁月,他知道自己能用一万种方式向儿子解释为什么原本应该是地球之主的人类,到头来却只能沦为苟且偷生的阶下囚。
但就算能解释清楚又如何?明了一切后的接受,甚至要比始终处于无知中更加让人绝望。
“泽水人一直说,以实力论高低。我明明拿了第一,分数比那些整天板着脸的泽水人都高,但因为我是中华人种,只能被聘为三级飞行员。爸爸,为什么这么不公平?”
钱士俊闭了闭眼,走到儿子面前认真地看着他:“元元,这个世界从来都不公平。”
“你跟妈妈……也经历过这些吗?”
“经历过,地球和人类都经历过。”
站在厨房里的徐宁透过敞开的房门目睹了一切,她用力吸着鼻子,转过身后才敢让眼泪落下。
作为父母,她会在儿子脆弱的时候成为最坚强的臂膀。但当得知泽水星人将地球作为自己的殖民地时,当面对自己的命运被高等文明随意左右时,生存在这样一个毫无道理可言的世界中,人类又该如何在孤立无援的时候找到可以让地球文明依靠的臂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