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走途

“滚!赶紧滚!不要在这里挡我的视线。”

易子寒:“…………”

都对这个声音形成了条件反射,易子寒脚上的反应远比脑袋快,他快步向前走了一段距离后听见:“欸,我让你滚出去没让你滚过来!”

易子寒的眼前是圮毁的门房,他试着转身,继而看见季知行歪倒在病榻上,正在训斥不知名字的仆人。他的手肘下压着两张淡黄的信纸。他见跟前的仆人年纪不大,被数落得肩部颤抖,沉默片刻后舒出一口气摆手道:“你走吧,我今日不想骂你。”

然而榻前的人却迟迟不肯离去,季知行按捺住想要发火的心,询问道:“笑晏让你照顾我,你半个时辰打碎一只碗,一个时辰打翻一碗汤,方才又把我好不容易写好的东西当废纸给扔了——你上青宗主房里去问问以后哪个人敢用你?”

“师父?!”

易子寒走上前去呼唤,但季知行看不见他,仆人仿佛并不在意季知行对他工作能力的否定,而是说道:“奴只侍奉您一人。”

“是吗?”

“是。”

“只听我一个人的话?”

“是。”

“好”季知行坐起身来指着外面,冷声道,“滚出去。”

然而,仆侍并没有听他的话,季知行怒火中烧,正要开口谴责,却被仆侍抢先一步:“师父,奴有问题问您。这么多年以来,你有没有在意过奴?”

他是谁?

易子寒凝视仆侍的脸。

记忆中,笑晏身边或是季知行身边从未出现过此人。

“有没有想过我究竟想要什么?我喜欢什么爱什么?我的生辰在哪日?”

“哗——”

季知行将榻上的桌案掀翻,仆侍侧身躯躲过,只见季知行怒吼道:“滚!滚出去!滚——咳咳咳……”

“师父!”

易子寒前去搀扶季知行,眼睛却落在他胳膊肘底下的书信上,字迹潦草,看得出来是在病重时所写:新帝虽登基已有十余年,但朝廷未固,边疆不稳,于帝与亲王于启暗中作对,冷战对立。天狼国又虎视眈眈,内忧外患接踵而至,终有一天这一切必将化为一场硝烟弥漫。

“师父,您关心家国大事,都不愿关心对您来说最重要的人吗?”

仆侍再次开口,季知行眼中闪烁,他气极,泪水便随着脸上的皱纹沟壑流下道:“谁让你来的?笑晏吗?”

仆侍冷笑道:“师父,您究竟爱谁?”

“你们是皇帝的孩子吗?”

季知行的目光冷冽,他愤怒道:“争夺所谓的掌门之位很光荣吗?故友反目、兄弟决裂,我以为我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怎么,于贤和于启这么大个活例摆在你们面前你们看不见是吧?”

崔嵬和笑晏?笑晏是因为崔嵬的顺位继承而感到不公了吗?

可当初,他们三人相互扶持的誓言还刻在那块岩石上。

仆侍说道:“这本该是我的东西。”

“你想死吗?咳——”季知行指着门外道,“咳!滚出去!你们要争要抢等我死了再整——咳!”

仆侍忽然笑起来:“不会的,他会是一个很好的掌门,奴会尽心尽力服侍他。”

季知行稍往前移动,露出书信的下半部分:为师虽知你学术颇有建树,为人处世稳重心细,但你常常意气用事,所以为师恐担不起你父亲母亲的叮嘱托付。于你而言,为师有二事至今难忘:一则你幼时为保性命,拜我为师,夜间思亲之苦,孩提之泪,一落就落到了盼望每年的正月与父母相见的时候;二则,吾之前下山去见你父母,你父母陈恳之言,让为师护着你,及成年弱冠,不必关心仕途大事或荣华富贵,不必继承师门大统。

这是……写给……我的?

仆侍的眼睛瞟到被衣袖晕开的文字,他站起身来后退几步苦笑道:“……师父,您究竟爱谁?”

季知行抄起信纸打人,信纸穿过易子寒的躯体飞到仆侍的脸上,仆侍将它们一一捡起,然后放回床沿。

接下来写道:……他从小对医术颇感兴趣,救死扶伤为民生大计。如若往后阿晏想要下山去谋求自己的生活,一定劝解崔嵬,切勿阻止他。事到如今,有的事,为师不愿说出口。或许你再年长一点,能从旁人的口中听得一些。为师爱妻难产而亡,只剩你们三人陪我几度春秋,如今却不再聚首。还望你们三人各担其责,好好生活。

“……师父?!”

易子寒睁开双眼,从混沌到清晰,慕梦瑾坐在外面的罗汉床上阖眼休息,他睡得很熟。易子寒将自己从迷梦中抽离,动动腿动动手——果真是妙药,他已经感受不到疼痛,而且伤势见好。

没有病的人通常闲不住,所以他下床走动,走至门前,原还在熟睡的人唤他道:“怎么不点灯?”

说罢,他点亮炕几上的烛台,昏黄的灯光照亮他迷离的睡眼,那里仿佛有秋水,有落叶,有晨曦时刻跃出湖面的蜉蝣。半张脸的轮廓因暗亮的分明而清晰,易子寒说不清道不明那滩秋水由什么拼凑,他沉迷片刻说道:“……我做了一个梦,梦见笑晏和崔嵬决裂,所以……我想出去找崔嵬。又怕点灯扰你安眠。”

慕梦瑾在灯光的闪烁下眨眼,眼眶包含着困意道:“今夜大家都在休息,你不如明日再去找他。外面风大,你的伤才好些,不要再伤着了。”

“……”易子寒看着他的眼睛道,“好吧……”

然后又折返回去,慕梦瑾端着灯走在他后面为他照明,漆黑的床铺瞬间被暖光照亮。慕梦瑾见他精神好一些,便说道:“你养伤的时候,朝廷上出事了。”

易子寒坐回床上,他知晓能让慕梦瑾听到的事不会是什么好事,于是问道:“谁?”

“我们的目标,庄怅和庄荣。”

夜里谈话总是很平淡,易子寒倚靠在床头,听慕梦瑾说道:“庄怅畏罪自杀,庄荣因朝中谮害而服毒自尽。就在闫纯环离开你休息后不到一个时辰。”

这相当于他们断了这条线索。

或者说,金雀已经落入陈穆如之手。

易子寒的心情并没有很大的起伏,因为他的底牌很稳固,只要那两只金雀还在手上,他们就不可能操纵法阵来发动内乱,而且这样冒险的以身入局,引蛇出洞——陈穆如等人迟早会因为金雀来杀他,无论如何,他要与他们鱼死网破。

不过除此之外,他们还有一条路——找到“水”。

慕梦瑾忽然起身,易子寒的第一反应永远比自己诚实:“你要去哪儿?”

慕梦瑾笑着转过头来:“不想让我离开?”

“不是……”解释总比掩饰,哦,不……

易子寒转动大脑:“你……在外面睡,会着凉的。”

夜阑卧听风吹雨,易子寒倒在榻上,双手紧紧抱着卷成一长条的被褥,将头埋得很深——这下该他睡不着了。

可恶。

他转头别开身旁人平稳的气息,目光飘飘然落在木柜上的血煞。血煞嗜血,当初易子寒刚认他的时候,这玩意儿非常不服气,揍过易子寒好几十回。崔嵬和季知行还因此劝过他,让他放手,这世间有许多东西不能强求。可他不愿意放手,他觉得有许多东西可以用勇气换来。错过会可惜,要勇敢地拉住缘分递过来的手。

——虽然刚开始,往往是血煞单方面压制他。

为了能让这把剑能光明正大地别在自己身上,他那几个月废寝忘食修行,挪出空闲时间便往剑阁去,继而他发觉另一件事——血煞竟然记住了他大概什么时候来,然后蹲在剑阁内搞突然袭击。

所以,他又改变计策。今日推掉晨课,明日夜半从寝室中溜出去,后日让崔嵬给教书先生请假说自己身体不适一天不能来上课……

倒是上天垂怜,让他得偿所愿。血煞现在很喜欢做他的武器。

阴点就阴点吧,当旁人听说血煞不寒而栗时,它很高兴。因为比起旁人想要得到它,它更喜欢旁人畏惧它。

夜闻跳珠敲朱阁,昼断嘉澍百花零。

楚囊不解梦中遇,风等且过蟾蜍乱。

天方出现亮光,便听见回廊上有人来回踱步的声音。

易子寒睁开眼睛,半夜未眠但并不困顿。慕梦瑾在他身边沉睡,易子寒思忖片刻后将自己挪到床尾然后下床穿衣。

“学宫我不打算去,等易子寒醒过来我们告别回景鸿。”

易子寒打开房门便看见崔嵬,他显然没有睡好,已经换上好活动的衣服,跟随他前来的小徒弟为难道:“可是……您若不去,将来学宫要是计较您的位置,是否会对您不利?”

崔嵬道:“他们现在最重要的事不是计较我,而是抓内奸。而且我和那些阴阳怪气的人说不来几句话,他们要逼要挟都是之后的事。景鸿那边还有许多伤员在等我们回去,一直交给旁人来看管我也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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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扶靖璇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