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蕴哲带走张锐,有正当的理由和动机,千蘋柳自是没有任何理由拒绝。易子寒托人前去带话时,他只是略颔首,然后埋头批公文。其实他们心里都跟明镜似的,隋蕴哲带走张锐或许就没想要他回来。
张锐所看见的听见的,都将成为焚身的焦油。
虚空落泉千仞直,雷奔入江不暂息。昨宵殷其雷,风过齐万弩。江甫雷声喧昨夜,春城而色动微寒。
本应湿润如酥的天气这几日却银河倒泻,二人也因此被禁步在钱塘,易子寒也趁此机会坐在案前挑灯夜读。
你问他为什么不在白天读?因为自焱地离开后,晚上睡不着,脑子里像植入了一匹能跑八百里的马;白天睡不醒,梦里常有陌生人给他唱诗,左右也听不出来唱词,醒来后昏沉头痛难耐。
不如让马儿快马加鞭地跑。几个月前方到锦京时月赦忱絙交给他了几本有关于官员的名册及家眷名,但他被日常的烦琐事务缠身,便将这几本册子搁置了。一本过于正经的书常常吸引不了人,月赦持笔记下的笔记被年月侵蚀,忱絙常在下批注一些小道里得来的消息和他们二人的见解。
宣和元年,前朝司徒公横秋迁正一品丞相
(他上任后回家第一件事——换了一副新匾额。)
宣和一年,陈穆如迁司徒兼太子太保。同年锦穑封后,锦父锦殷实赠赏西京郡王。
(南修皇后的本家并不富裕,她的母亲是普通商人,父亲任小官。皇后与皇帝二人相识于西京,承康帝忽然发病时,陛下与殷亲王兄弟决裂,皇后对皇帝鼎力相助,因此,他们二人不但是夫妻,还是盟友。且于贤还是亲王之时,由于锦穑家世过低,明婼并不中意锦穑,所以锦穑一直未出嫁。这回封后,陛下与太后之间应该吵了不少架。)
宣和一年,辅国大将军胡烙迁太尉,内大臣夏觅侯迁司空;宣和二年,前朝大臣宋飒秦幕赠太子少师为在朝内大臣。同年,长公主出生;宣和四年,封杜卿为镇远大将军;宣和五年,迁麓下学宫副科长萧樊为学宫祭酒,掌管各处习门及学宫本部事宜。
易子寒:“…………”
他敢打赌,若再多看一眼,等到晨光熹微他阖眼睡觉的时候,脑子里会充斥着“宣和”。
宣和六年,帝南巡,遇民女萧兰,几月后娶其回宫,封为贵人。三月后晋位嫔,年关将至,称其救驾有功,晋位妃。
(萧妃来路不明,并不是真的民女。我们推测她与殷亲王有关系——当然不是情人关系哈不要乱想——有一点,能做皇帝后妃的人必定家世显赫,平民之子根本没有面见帝王的机会,更不可能被帝王看见。所以我们推断她是被什么人引荐给皇帝,然而这个人的身份让皇帝无法拒绝。首先,绝不可能是哪位大臣:刚开国的时候,公横秋曾想将族女嫁给陛下做皇后,都被陛下回绝。现在的皇帝不信任任何人,无论是忠是奸,是老是新,他只信任他自己,他降落的所有目光都是利益的决断。其次,不可能是太后,太后对后妃僭越深恶痛绝,因为萧兰她朝夕之间将锦穑看顺眼了,何况萧兰出身贫寒,根本入不了太后权力运筹的眼睛……总之,无论怎么推断,萧兰出现在陛下眼里只有一种可能——陛下所防备的亲弟弟。)
宣和七年,封萧妃子父萧礼为左民尚书。
(怎么说,我之前还对陛下宠幸政敌送过来的眼线感到怀疑——这不纯找虐吗?但现在我明白了一些……不过我们的学识不如家主和主母,所以……不敢妄自下笔。总之,萧兰不会善终,她真傻啊,去赌别人的真心。如若她能醒悟……但愿吧。)
宣和八年,迁功臣易乞为二品莱州巡抚,于京内掌管执事,其正妻蓝桥封诰命夫人。
(还不如让主母的官位往上升一级呢……不过诰命也行,左右我们都能涨薪水。)
同年,皇后与萧妃子各诞下一皇子,帝大喜,晋升萧妃为贵妃。前朝大臣阻拦,帝怒,罢朝三日。
(小孩子吗,人家蛐蛐你两句你就不干了。而且人谏官哪句话说错了……不过幸好,家主没有提议,否则会引来帝怒……)
同年,皇后嫡长女殁。帝气急,褫夺贵妃位,降为萧嫔,又念其父奉献有恩,二月后恢复妃位,再复贵妃之位。
(??月赦让我自己写这回的见解,写什么?她就是觉得不好写才让我写。妈的,这真是……人家把鹤顶红滴在他碗里面了,他当给他掺的春药!头上站着青蛙脑子里装的潲水,他的头上安了个脑袋只是为了告诉我等他是个人吗?不过,话又说回来——他真的全然不知晓吗?可是……为什么要选择牺牲自己的孩子和妻子呢?)
宣和九年,封杨余为大理寺卿,庆晴为左右羽林军长,文艋舟为礼部尚书。宣和九年至宣和十年初,叛军至,易,谌,齐,陈,四家功不可没,封赏……
之后的封官也好批注也罢,越来越潦草,字迹草率到易子寒认不出来。
他又将笔记翻回去,目光一直停留在“四家功不可没”。
“怎么了?”一旁的慕梦瑾见此,搁下手中的湖笔,道,“看到什么了吗?”
这几日易子寒因睡不着觉而昼夜颠倒,慕梦瑾便也跟着如此,不过他好像习惯了,在无数的修炼中常不分昼夜。
易子寒将此页展示给他看:“陈穆如会守口如瓶吗?”
慕梦瑾知晓易子寒在怀疑陈述之是否和叛军通风。造成陈氏最大疑点的是乌珠琪。这几乎是致命伤。
慕梦瑾见其摆弄着书桌上凌乱的册子:“冷静。这里面有偏见。乌珠琪失踪不见,不仅跟朝廷有关,还与天狼有关。陈穆如为什么要选择投靠一个迫害自己母亲的部族?”
易子寒半夜看书头昏眼花,经过慕梦瑾的提醒才略有平静。他思虑良久叹气道:“有道理。不过现在看来,我可以赌。”
慕梦瑾正在画图,他把话茬接下去:“赌?”
易子寒道:“总之赌对了,扬眉吐气,升官加爵。赌错了,牢笼囹圄。就这两个结果,一半的概率,就看这赌的运气好不好了。”
慕梦瑾笑道:“可不是一半儿的概率,你想走的每一步都有人拦着。他们将纳雍渡做成鬼影,就是不想让你继续查下去。湖水又深又冷,他们是否在哪一层级放下吃人的鱼兽。”
他们的确堵住所有的出口,谌氏与齐氏在逼宫后尸身被焚,家中男女老少无一幸免。所以现在唯一的线索是纳雍渡。
虽然这个线索几乎快断掉。两种可能,一,纳雍渡无人问起,真正成为埋没在沙土中的枯骨;二,作为纳雍渡接头人上奏此事。
易子寒愿意赌第二种的可能性,因为纳雍渡原本应该带着他们想要的东西凯旋。
“堆金积玉。碎钗封钿,旷室薄烛”就近的楼台里不知谁唱起,“暖天仲日寒鹊,无君误罪,无言诸鹄。”
她唱词的声音盖过屋内二人谈话的声响:“逝水难明沙幕,寸肠难解梏。滴泣泶,萧菊秋悲,寇王败书史忠仆。”
三更天,唱词结束后周围一片冷寂。
一只野猫爬上窗台喵呜几声后,顺着窗户的缝隙溜进屋内,狸花夜里炯炯有神的双眼将二人观察一阵,见二人没有赶它走的意思,便蹲到易子寒脚边舔毛。
待到晨曦微亮时,驿站传来的诏令勒令其回京述职。
易子寒原本的计划是陪慕梦瑾一起回门,探望季知行。他重度烧伤,在生死边缘垂死挣扎后缓和了一点儿,笑晏侍奉在他的身侧,所以于情于理,易子寒都该回去。
诏令如穿插入晴空的雷电,慕梦瑾也由于金雀之事必须回去见隋蕴哲。
隋蕴哲饲养的彩色鹦鹉站在窗沿上,抖落着羽毛上雨水,狸花猫跑来站在窗台下,昂起头盯着这只彩色大鸟。
慕梦瑾将信封中的松子倒出来给鹦鹉说道:“金雀有了些头目。”
易子寒收着东西讶异:“这么快?这才几日。”
“许是师父和姐姐二人齐心协力在书库中查找的结果。不过……”慕梦瑾将信笺总结了一遍又一遍,随即无奈摇头道,“说法不一,唯一肯定的结果是它和陞龙有关系,但并不来自皖芷。总的来说,它应该是中原这边儿的人托天狼打造出来的邪物。更深的……还需我们回去继续探查。”
易子寒把跃跃欲试的狸花猫抱上一边儿去道:“不急。只怕有比我更着急的人。他们背着陛下做事,也必然不敢将它抬到台面儿上闹。不过……”
易子寒转过来对他笑道:“若问起金雀的事,一定要全部往我身上推。哦,我不是要背罪的意思,我是想看看到底是谁……而且,蕴哲师姐出手相助,我总不该将你们一同拉下水。”
慕梦瑾用手帕将鹦鹉的全身各处擦了一遍,它瞬间变成被嗦过的桃核:“……我们会保守秘密的,放心。至于张锐——”
这个不稳定因素会一直被软禁——直至事情解决。
“凭什么?!我搞不懂凭什么?!”女孩激愤的声音几乎贯穿整个耳朵,“她们什么都没错,分明不该证明自己无罪之身!那些坏人呢?!”
家中的长辈纷纷安慰制止道:“阿奴,小声点儿!”
女孩冷笑道:“我小声?!他们干坏事的时候声势浩大,唯恐天下人不知他的恶行。怎么控诉都不准了?”
长辈再次安慰道:“阿奴啊,事情都已经发生了……”
女孩崩溃大喊:“那要是发生在你身上呢?!发生在我身上呢?!他们逍遥法外更名换姓家庭和美,我的挚友骨枯黄土身亡命殒家破人亡。凭什么啊?凭什么天底下这么巧合的事全发生在我们身上?”
“够了!你不要发疯!”
女孩不甘示弱回击道:“他妈的你不想听我说话就闭嘴!疯什么疯!到底谁疯!!”
“你怎么跟长辈说话的?!”
女孩凄笑:“你们认真听过我说话吗?”
“……”
年长的老者规劝:“阿奴,祖母明白你的苦衷,只是……我们是普通人家,根本没有任何办法去托关系找人……我们头上的人,随口一句话就可以叫我们失去所有的一切……”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女孩将多年来积压的情绪释放,泪水是悲伤的灵魂,“我就是不服气,我就是不甘心!凭什么啊?凭什么!这不公平!”
许是过了很久,平静的脑海内再次出现一家人的声音。
年长的老者急促问道:“阿奴,你要去哪儿?”
女孩犹豫半晌:“祖母……我……认识了一个朋友。一个新朋友。”
“阿奴,现在不是去找朋友的时候……三更半夜,睡糊涂了吧?”
“我没有糊涂。祖母。”
祖母焦急跺脚:“你不许出去!现在外面不安宁,你出去就是寻死!你走了,我怎么活!”
女孩平静道:“祖母,天亮前我会平安地回来……”
“阿奴!”
易子寒骤然从睡梦中转醒,连夜赶路舟车劳顿。街道上人欢马叫热闹非凡,梦中所见所闻在梦醒后逐渐消散。
“嘶……”
做梦便是如此,醒来后鲜少会记得梦中所发生的事,只有模糊的轮廓。
马车上坐得好好的忽然上下颠了一下,颠的幅度还十分惊人。还未等拉开车帘,只听车夫惊叫道:“啊呀呀呀呀!车底下有个人!!”
易子寒急急下车,便见崔嵬从马车后边儿绕过来指着车底下道:“你他妈脑子出问题了吧!”
然后指着车下气得脸颊绯红:“来来来,我的好兄弟,你这收了个什么官儿?完全不懂待客之道!”
易子寒疑惑地朝车底下望去,只见慕容遥抱着脑袋躲在马车底下,身上还有被车轮碾压过的黑色痕迹。
慕容遥怒气冲冲:“就你这种人还客!按你的意思我还是这里的半个主人呢!”
崔嵬被气笑:“哎哟喂,就你还煮人,我看你是蒸人吧!”
易子寒劝散周围的围观群众,好言相劝道:“要不我们三个进去说话?”
“我不!就算你说我下塞上聋我也不出去!”慕容遥表现得极其委屈,“除非他给我道歉!不然我就一辈子压死这里!”
崔嵬的脸色从绯红到正红,像一颗熟透的苹果:“瞧瞧瞧瞧,这是你亲选的侍卫——不是,御下之术的知识你就这么欠缺吗?!”
易子寒即刻安抚崔嵬道:“你先别气,你们究竟怎么了?”
多次劝架无果的侍女悄悄凑上来说道:“家主。其实……是崔大人私闯内宅……慕容侍卫依照职责要赶出去。之后,他们两个人打着打着,就吵了起来……”
分明没那么简单,若只是简单的误会,崔嵬不会把自己气成苹果,慕容遥也不会冒险趴车底。
于是,易子寒转头问侍女道:“然后呢?”
侍女吞吞吐吐:“他们又打了起来,期间砸穿了您屋子的屋顶,折断院儿里的槐树,把厨房弄得乱七八糟导致今天晚上大家只能喝西北风——”
易子寒又问道:“然后呢?”
侍女自己都不敢说下去:“然后……月赦姑姑来拉架,他们情急之下打碎了姑姑的手镯,姑姑就发火了,让他们赔府上的东西。”
“然后呢?”
侍女声音小下去,只听慕容遥控诉道:“他说是我不敬在先!让我自己赔!还用剑刺穿了我的铠甲!”
崔嵬的脸从正红变到紫红,像一颗新鲜的葡萄:“我什么时候说要你赔!我说我们两个一起赔!你的你掏钱,我的易子寒掏钱!还有!问也不问上来一顿打骂的人是你!你自己往我剑上撞铠甲才刺穿的!
易子寒:“…………”
这下两个人跳进鱼塘都洗不清。
易子寒劝道:“算了,我们好歹都是一家人,快起来,有什么我们进去说。”
“我不!”慕容遥心疼攒了许久钱定制的铠甲。
“我也不!”崔嵬真成了紫葡萄。
易子寒想笑又不敢笑:“按道理来说,不该你们两位给我道歉吗?今晚我可没地方睡没饭吃哦。”
“哎呀呀……”忱絙安慰好月赦从账房一路跑来道,“快进去吧,明天满城风雨我家又要被压得喘不过气了。”
“我不,除非紫葡萄给我道歉。”慕容遥倍感委屈。
“你叫我什么?!!!”
崔嵬更加生气,想立刻召出武神真身把车底下的人砍死。
“不吵了不吵了。”
易子寒拉住崔嵬道:“所有的钱我来受。”
“来人啊——”忱絙吩咐,“多来几个人把车抬起来,然后把慕容侍卫扶进去!”
继而转头向小侍女说道:“你快去账房看看你月赦姑姑……就说下个月我给她买新的妆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