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梦瑾拱手礼道:“鄙人两个路经此地,而现在酷暑难耐,不宜再继续前行,想借婆婆这处歇歇脚,等午后天气渐凉爽后,我等便离开。愿婆婆听我等之请。”
老媪从开着的门缝愣愣地望着二人,然后又望望外面的太阳,悠悠道:“确实……很热。”
说罢,向后退了两步,缓慢将虫蛀的门拉开,“吱呀”声响的背后,该处落下细碎的木屑。
她对两人出现在这里感到片刻的惊奇:“这里居然还有人来。我以为这里该是被抛弃之处。”
易子寒用官话随意敷衍道:“朝廷派我们来查事,我们理应顾及所有地方。”
只听老媪冷哼哼,嘴里吐露着相当一部分的怨气:“朝廷?皇帝?什么皇帝,那个骄奢淫逸的天子?焱地如此民不聊生,他坐在那金玉雕椅上数月都无所作为,倒是谁在穷乡僻壤的地方骂他两句他立刻要割了人家的嘴。哼,说来不怕你们去告我,他和先帝一个样,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啊。他爹借别人家女儿的命,他借老婆的命。”
这就涉及易子寒没有的认知,于是顺嘴问道:“什么女儿的命?”
承康只有一位女儿,如今出降江州,流连于乡野之间。而无论是从传言还是记载,都没有可靠的依据,证明承康曾过继了哪位重臣的女儿做公主。甚至这位公主的足迹、史料、婚嫁都无一记载。
“不知道?”老媪翻找着压箱底的蜡烛摇头,“不知道便不知道吧,就当是她做了一场能被记住的春秋大梦。”
说罢,她不再描述下去。
屋内一片漆黑,大体看得出来是一座回形楼,而前方的大院排放的桌椅经过雨水的腐蚀已经腐朽不堪入目。檐上雨滴坠落,如玉珠洒下,洒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二楼的木门破旧不堪,雕花上布满蛛丝,而那木门在来来去去的风中剧烈地抖动,或是直接被风吹开后又被风带回。
老媪找不到蜡烛,只能挪步检查大门是否关紧,向二人道:“蜡烛暂时没有,不过上面有上好的房间,二位休息好了,自己离去便是。再提醒一句,住二楼,三楼闹鬼,出事了概不负责。”
慕梦瑾道:“劳烦您了。”
老媪仿佛是重重地点了点头,便转身消失在黑暗中。
易子寒方才自行观察一阵,在墙角处找到一支半缺的烛盘。这才将回廊照亮,看清四周。墙上每隔一段便挂一幅画像,仔细一看,这是“公主和亲”。
第一幅拜国母,第二幅缝纱衣,第三幅问天像,第四幅出塞和亲。四幅挂满一面墙,到另一面墙,依旧重复这四幅。
画上的人没有五官,而且看得出来前四幅的画工精湛,后来的粗糙而扭曲。
易子寒忙把目光收回,稍微窘迫了一阵,心想道:她到底是谁?
慕梦瑾拿着灯将回廊绕了个遍,走到易子寒身边,道:“怎么了?看到什么了吗?”
易子寒回答道:“没有。我只是觉得有点怪。”
慕梦瑾道:“说来听听?”
易子寒明白,现在不是纠结“公主”的时候,随口一说道:“老媪。”
慕梦瑾点了点头。
易子寒见他点头,好歹也要说出个因为所以来,便私下周转了一会儿,抬头道:“我总觉得我像是外面哪里见过她一样。”
慕梦瑾点点头,道:“她方才的动作,确实有点像。”
易子寒道:“像楹林前那个镇子里的老……”
话还没说完,衣角便被慕梦瑾拽住。
易子寒视觉不对,便住了口。顺着慕梦瑾的目光,看到那老媪从房间里探了半颗头出来,用一双无神的眼睛盯着二人。
慕梦瑾忙挡在易子寒面前,对老媪道:“失礼。”
老媪又如乌龟回壳般猛地将头缩回屋内,重重地将门关上。
易子寒本就不如慕梦瑾般高,现在被慕梦瑾整个挡在身后,除了听到了点声音其余的什么也看不见。
易子寒从慕梦瑾身旁站出来,心下想道:这里恐怕不简单。
没想到,本是随口圆场的话术也能被压中。
慕梦瑾示意他向楼上走,于是二人召出剑,一起上楼。
这楼上也是同样的光景,仿佛没什么特别。齐心协力跑了几个房间,却什么也没搜到。
从二楼的最后一个房间出来的时候,慕梦瑾突然又按住了正要继续上楼的易子寒。
他轻轻扬头示意。
老媪将整个头探出门外,死死盯着二人。
慕梦瑾转头向易子寒说道:“你先上楼,在这间房的正对上那间,我想办法。”
易子寒点头,转身上楼。
而老媪见人上楼便突然心惊胆战起来,整个人往门外钻,可奈何腿脚不方便,跨门槛就是一个难题,而就在此时慕梦瑾一跃而下,稳稳当当落在老媪的面前。
老媪惊恐地看了眼前这个比自己高了半个身子的人,措手不及想要转身回屋,却被慕梦瑾拉住。
挣脱无果后,老媪抖着嘴唇道:“三楼闹鬼……可怕得很!”
慕梦瑾温言道:“老婆婆别紧张,在下想问老婆婆几个问题。”
老媪想要挣脱慕梦瑾强有力的手,却再次以失败告终,爬满“黑虫”的脸轻轻抽动了一下,道:“什么问题?”
慕梦瑾微笑道:“老婆婆,我们和我们的几个朋友走散了,想着他们也会路过此地,所以斗胆询问,在我们之前有没有人来过?”
老媪摇摇头,道:“没有。没有其他人。”
慕梦瑾又道:“这里长年水灾,不知老婆婆家里有没有因为此死过什么人?”
老媪迟钝地点了点头,道:“有。”
慕梦瑾装作惋惜道:“实在抱歉。但不知您的那位家人是如何离去的?”
老媪像是被唤醒什么记忆一般,眼神变得晦暗,口中重复说辞道:“他不在啦………不在啦……我什么也做不了啊……我什么也做不了……就只能活生生看到他死啦……然后就没啦……醒来过后,就只有我这个老婆子啦……”
慕梦瑾挑了挑眉,道:“抱歉,不该提起。”
老媪不言。
慕梦瑾又微笑道:“那老婆婆是否见过一个人,穿着平常布衣,怀里揣着一块玉。”
老媪闻言,神志又清醒过来,瞪大了双眼,拒绝回答,转身离开却又被死死拽住。
“放开我……”老媪甩手道,“不该问的问题不要问。”
慕梦瑾笑着看着她,道:“老婆婆,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老媪摇摇头道:“我都没见过人……怎么会见过你?”
慕梦瑾挑了挑眉,道:“万一……我根本不是人呢?”
老媪惶恐不安死命地挣脱,慕梦瑾松开她,但脸上还是那一抹温柔的笑容道:“既然我不是人,那正常人一定看不见我,而老婆婆既能看见我,也能和我对话,这只能说明老婆婆你也不是人,对吗?”
老媪闻言,嘴唇抖得更加剧烈,空出来的那只手挥手就打向慕梦瑾,却被一个人从后面抓住了。
易子寒笑道:“实在抱歉,我的下属冒犯了您,让您恼羞成怒,回去我一定重罚,请婆婆息怒。”
她迅速从二人中间钻了出去,甩甩手骂道:“没礼貌……”
徒劳。
慕梦瑾对易子寒温言道:“房间怎么样。”
易子寒佯装失望,道:“都不怎么样,走吧,这里又漏风又漏雨的。”
慕梦瑾笑道:“好。”
不料下一秒,老媪突然一手挥向易子寒。
而此时易子寒也发现她的动作,向后退了几步道:“请婆婆息怒。我没有说你房间不好的意思。”
老媪再次向易子寒的胸口处袭来,大叫道:“还给我!”
易子寒迅速向后撤去,而老媪似乎已经气急败坏,将拐杖狠狠地朝地上一处杵,用沙哑的声音大叫道:“还给我!你方才在房间里拿的东西!那是我死去的家人留给我的!我要告你!我去要告你!你……你这个!你欺压百姓!你还给我!”
易子寒从怀中将金雀摸出道:“这个?”
老媪气不打一处来,伸手就夺向金雀,大骂道:“你穷疯了?这么贵重东西都敢动?”
然而只听 “啪哒!”一声,一块玉佩从老媪的衣服中落出,摔在地上。
易子寒又将金雀揣入怀中:“据我所知,这不是普通的金饰。你知道,将它供养得很好。”
老媪见此突然暴起,无心再管掉在地上的玉佩,化成一股黑烟向易子寒突袭而来!
而易子寒早有准备,闪到了慕梦瑾的身边,剑出鞘。慕梦瑾早已眼疾手快抢过那玉佩,装在怀中。
老媪一团黑烟撞在墙上,下一秒却变了一副模样。
她脱去了方才雪鬓霜鬟的模样,换了另一副容貌,着红衣,没有五官,空旷的脸颊以及被铁链缠绕的身躯。
只是……她没有下半身。
整个人身旁冒着黑烟,悬浮在空中。